“那么……”边招呼着边拉开大和屋的格子门进来的是三游派的落语演员圆辅,他时而在酒席上剪烛花,时而在曲艺场演压轴。每逢演压轴戏,定会给老主顾送上半票,所以人称半票圆公,是个豪爽汉子。这天晚上,铃木散场后,不凑巧没人拉他一起去喝杯酒,回到家也就只有妹妹一人,不顶事儿,所以经常跑到附近大和屋来坐一坐。且说这个半票圆公,就从御神灯下面,探出那张轻车熟路的脸来。
“哟!”有人从长火盆前怪声怪调地应了一声。是这家的老板娘吗?不是。是老女佣吗?不是。正在碾茶的包身艺伎?不是。是猫儿?不是,也不是,都不是。是汤岛天神中坡下的松寿司家的儿子源次郎。这个男人掌握了不花钱玩女人的诀窍,让人无可奈何。他每晚都像燕子一样在钻过数寄屋的御神灯,特别是这个大和家,还有一个叫蝶吉的、让他神魂颠倒的女人,他巴结起来更是非同一般。别人家的纸拉门坏了他都给修似的,多管闲事地给艺伎跑腿,还给老女佣帮忙,甚至一有工夫就在长火盆前替人家的猫梳理毛发。运气好的话,还能扯扯雏伎的袖子,拍拍女佣的屁股,捞到这等好处。不过,最近他不但在蝶吉那儿碰了钉子,被头儿烧了木屐;还被这家老鸨臭骂,说他占了自家艺伎的便宜,简直就是狮子身上的寄生虫。他赶紧点头哈腰地道歉,说以后一定牢记,今后还请多多关照。这么着,今晚又来了。
不凑巧,艺伎出门陪客去了,女佣忙忙碌碌,老鸨也有事外出了,火盆里的灰都干干净净,铁壶灌上水也很快就煮开了。这个风流种儿无事可做,抱起猫儿来,又抚又搓的,一会儿问它:“你怎么啦?”一会儿又揪耳,数须子,百般折腾。连畜生也受不住了,喵的一声抖着身子想要逃走。他岂能容它逃脱,于是紧紧抱着猫脖子,接着手托着腮,忽地闪出一个念头,模仿起“雪中抱子寻乳恩爱深”的桥段来,故意做出一副愁容不展的样子,就在这时,那位半票圆公招呼了一句“哎”。
“师傅请进,欢迎。”他俨然一副大当家的姿态,招呼道。
圆辅瞬间明白了,他四下打量着:
“唉,原来如此。好不容易出来一趟,竟然还没人招呼。鸨儿姐去哪儿了?”
“听说又是这个。”他说着,朝那凹陷的脸正中央指了指。一根手指把近视镜直直地划分成两块。这位俳句师傅心血来潮,今晚打扮得甚是潇洒。短袖衫上系个三尺带,挂着素花绸子烟袋包,插着象牙烟袋杆儿,处处都显露着他的品位。
圆辅身穿两件碎花薄绉绸和服,他隔着衣服,用手掌捋了捋自己修长的膝盖,捋了三下,颓然地把头一低,说:
“那么……”
“怎么了?看起来垂头丧气的,没交到新情妇吗?”
源次郎斜倚在挂着三味线的柱子上,若无其事地问道。
圆辅又从耳垂捋到脸颊:“不是,对了,哈哈,说到这儿,你的那位相好去哪儿了?陪酒去了吗?”
“哦,说是出远门了。”
“哈哈,出远门了吗?这事那事的,你也够烦心的吧?是吧,情种儿?”
圆辅用轻浮的语气边说着,边戳了戳源次的屁股,源次立即夹紧腿,撒娇似的说:“别闹了,说什么呢,真没劲。别看我这样,我也有要操心的事呢。喂!”
“哟,操心!”圆辅夸张地撑着手,仰着身子,“动真格的啦,队长。真是佩服。操心起来了。浑蛋,请客,请客。”
源次窃笑道:“等她回来,让她请吧。”
“这可不敢当。”
“不,师傅,不开玩笑,等蝶吉回来,我自有办法让她请咱们喝一杯。纵使她抠门小气,也能吃上鳝鱼或者鸡肉。最起码也能去冈政潇洒一把,运气好,她兴许还能大掏腰包,到伊予纹去。我可是开寿司店的!甜东西她本人吃不惯,能去的也就这几家吧。喏,你就瞧好吧。”
“当真?”
“嗯,当真。”
“了不起!”圆辅大叫一声,冷不防地鞠了一躬,又抬起头,端正坐好,“到底去哪儿呢?这么一来,真是盼她回来。”
“听说是八丁堀。”
“果真是挺远的。几点去的?”
“前天晚上就去了没回来,也是这个。”源次指了指鼻子,“嗯,刚才派人来说,今晚无论多晚都会回来,是吧,阿升?”
厨房传来女佣的应答声:
“是。”
“唉,喂,阿富。”
在另一个房间的正中间,阿富对着托盘,将饭桶和茶壶拉到身边,借着这边的光,正扒拉着饭。正所谓“日暮秋色里,幼子独进食”。
“是的”,可怜巴巴的雏伎应了一声,又咕嘟咕嘟地喝水。
“确切吗?”
“说是一定回来。”
“太好了!”
正说着,哗啦一声,门开了。
圆辅回过头,喊了一句:“哎呀,回来了!”
他让出路,转过身去。
源次伸长了脖子问:“谁啊?”
“是蝶吉姐啊,什么谁啊谁的。”
“是吗?”源次说着,放下猫,端正了坐姿。
蝶吉颓然憔悴地回来了。她头发凌乱,目光无神,一身家常打扮,系着围裙,扎着缎子腰带,穿着蓝底花条纹的棉布半袖衫。梳着紧实的银杏髻,年龄也看上去比实际显老,脸颊看上去也消瘦了。她落寞地进来,目不斜视。看都不看旁边的人,漠然地走向二楼。
圆辅盯着她,眼看希望就要落空,异常一本正经地招呼道:“您回来啦。”
蝶吉只是应了声“回来了”,就板着脸咚咚咚地上楼了。
“情绪不好哇。脸色也差得吓人呢。看样子是输了牌,这下请客的事儿也泡汤了。”圆辅摸着锃光闪亮的前额说道。
“不,师傅,请客跟打牌输赢没有关系。倒是情绪不佳,是这阵子常有的事儿。也不是凉粉做的梆子,总是兀自气鼓鼓的。”
“还是……”圆辅把话咽了下去,“那事儿吗?”他一副心领神会的样子。
源次默默点点头。
圆辅压低声音说:“那什么,说是那个叫什么神月先生的知道了那事儿,提出了分手,是真的吗?”
“嗯。”源次一副不愿听的样子,爱搭不理地回了一句。
“也难怪如此。两人在一起也算是郎才女貌、天造地设的一对,只是身份悬殊。说到学士,我说,是很厉害的吧,况且又是华族的爱婿。年轻人之间再怎么郎情妾意,你说说,这么有身份的人,竟跟一介艺伎纠缠,而离开了府邸。这世上还真有糊涂蛋呢。所以我圆辅才果断放弃去念大学,当了落语演员。不过,没脸见人的时候,一听说对方堕了胎,就果断一刀两断,还真是了不起。哼,一个连酒席规矩都不懂的愣头青,到底是有学问的,关键时刻真不含糊,了不起。这么看来,蝶吉神魂颠倒的也不仅仅是男人那帅气的外表。两人不能破镜重圆了吗?”
“怎么重圆?但凡有一点希望,她也不会郁郁寡欢了,早就哇哇大叫地欢腾起来了。”
“确实如此。说来大家都是一丘之貉。她们对她说:‘艺伎接客怀孕真是荒唐透顶。挺着个大肚子,会扫了酒席的兴致。虽然临盆的时候不会像蛤蟆食物中毒那样,肠子会咕噜一下淌下来,但光是嘴上说说都觉得恶俗。艺伎怀孕是好是坏,你先去找音羽屋问问看。’她们利用她天真幼稚,煽动她喝下打胎药。所有的人,一个不落,都会被她怨恨。哪里还能指望她请客吃饭。哼,没劲!”
圆辅又丧了气。
源次却沉着冷静,淡定自若地说:“师傅不用担心。你可真是够多心的。”
“可是你看看那脸色呀。一定是在八丁堀玩花牌输了钱,又是对着我这个积怨已深的仇人,哪还能指望她请客呢?”
“当然是请我,你去作陪啊。”
“唉,你,也不像有资格被她请客的样子呀。”
“当然有,有的!这一点不瞒你说,我阿源可是成竹在胸。”
“那好,先拿赌注来。”圆辅步步紧逼。
“赌注好说。要是赌输了,师傅,把这献给你怎么样?哈哈,虽然是个不值钱的小玩意儿。”
源次故意炫耀似的拿下腰间的烟袋包。圆辅翻过来,捏了捏。
“要是弄不好,这可是你腰间之物。真能‘君子一言,驷马难追’?”
“可不,我可是江户儿。”源次模仿着谁的口气,斩钉截铁地说。
“了不起!”大叫一声,深深行了个礼的圆辅,吃惊地抬起头来。
二楼传来蝶吉的声音:
“富儿!富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