梓完成大学学业,被写法文信的千金——那位年长梓两岁的龙子,迎到子爵家做了女婿,继承了子爵的家业。那时,不知是因产权更迭,还是由于房主个人的原因,原来寄宿的那间避世木屋被钉子封死,再也不能在那里缅怀往昔了。转到连排房的另一侧一看,酒铺两座仓库的房檐之间,新开辟了一条甬道。他心想着,大概从那边也能通往以前寄宿的木屋吧。自然,先前关照过自己的朋友夫妇,也早就不知搬到何方。况且,这个巷子狭窄得很,面对面吃饭,朝窗外一伸手就能从对面借来酱油。他如今身穿印有家徽的和服外褂,是断然不好钻进巷子东张西望的。进入寻不得,问又问不着,心中便越发怀念起来。只是如今身份不同,成了玉司子爵梓氏,出入府邸场面夸张,来来往往也引人注目。在汤岛漫无目的闲逛这等事,逐渐变成隔几天一次,后又变成隔几周一次了。花儿是远处香,这下梓越发怀念汤岛了。
梓就是怀着这份感情,在这个地方,而且是在参拜汤岛的清晨,与蝶吉重逢的。洗手台前挂着桔梗连供奉的歌灯笼,上面书着以新叶、鲤鱼旗、杜鹃为季语的俳句。那时曙色初露,朝霞片片,一轮残月挂树梢,宛如一幅新绘的水墨画。
恰如今日的宿舍红茶会上龙田若吉所说的,从某种意义上来说,那一次梓也是被蝶吉拯救了。
那是件微不足道的小事。梓从小在贫穷艰苦的环境中长大,如今成了文学士,又做了玉司子爵夫人爱慕的夫婿,然而全然不把零用钱放在心上。那天清晨不知是没带钱包,还是忘了,还是在哪里弄丢了,总之身无分文。他拿起长柄木勺刚要倒水净手,一张圆圆、稚嫩的脸,从一排装豆子的土陶罐后面探了出来。
“给水钱呀。”
梓往怀中摸了摸,又在两只袖子里掏了掏,都没有钱夹子,腰带里就更没有了。
他不由得慌了神儿,自言自语道:
“怎么回事儿?”
“给水钱呀。”
梓尴尬极了,就做出一副纳闷的表情,说道:
“咦,咦。”
这只是做个样子,他并没有自己被偷了的想法。
小孩依然重复着:
“给水钱呀。”
“哎呀,好像是忘记带钱包了。”
小孩眨巴着眼睛,完全不听解释:
“给水钱呀。”
梓生性腼腆,即便是面对只有六岁的孩童,也羞愧难耐,无地自容,想要退回去。站在他身后的是清晨来参拜的姿态婀娜的美人,她边稚气地莞尔笑笑,边从日常系的绸子腰带间掏出包在怀纸里的一只鼓鼓囊囊的钱夹子,在手掌上摊开,打开大红织锦的钱夹,掏出一只玩具般的绿色天鹅绒蛙嘴小荷包,大概有食指和拇指圈起来那么大。啪的一声打开,就像小孩子往袖口里瞧一样,天真可爱,笑嘻嘻地眯着眼睛往里瞅着,捏起一小枚闪亮的银币,丢到对面:
“小和尚,老爷的那份也一起付了。”
梓愣住了。
美人回眸一笑:
“请把手伸过来吧。”
事已至此,梓一面暗自决心日后报恩,一面快速地伸出手去。蝶吉往那张如医生般干净的手上,哗啦啦注上了一泓清流。水碰到手掌飞溅出一串珍珠般的水滴。随后又浇了一勺。蝶吉不让他甩干,不慌不忙地说:
“请用我的吧。”
她安静送出盈盈秋波,望着梓,稍微仰起脸,拽住手巾一角抽出一条参拜用的手巾。手巾是崭新的,连边角都没有丝毫磨损。
茶色的底上,印着白字:“数寄屋町大和屋内蝶吉”。
梓这才真诚地第一次开口说道:
“小姐,我一定还礼。”
“哎呀,这有什么。”
“一定。”
梓郑重地说完,就此别过蝶吉,沿着石板地离开了。那些栖息在匾额堂的屋檐,神社的廊檐,以及鸟居底下、净手台棚顶上的鸽子,此起彼伏不住地叫着,其中两三只从他们中间轻轻地飞来飞去。四处无人,远远地传来“纳豆,纳豆”的叫卖声。——这件事距今已经相隔两年有余。今夜二人又在歌枕幽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