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月梓是一位学士。即便是在同窗好友之中,他也以儒雅的风姿、俊秀的容貌和丰富的学识而闻名,可谓人中龙凤。因之前的鬼火、流星一事,跟夫人意见相左,心生不悦之后,近来他离开夫人家躲在了谷中的寺庙里。不过,梓依然是子爵家的女婿。也就是——华族的公子。以他的身份,是不该光顾此类酒馆的。
当然,不是说有地位名望的人就不能逛花街。只要堂堂正正地保持客人该有的风度,内心无愧的话,世人也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是以梓的身份,他见到酒馆老板娘竟谦恭叫“老板娘”,对艺伎也不是“喂”“嘿”地呼来喝去,而是叫她“蝶姐”“你”,这不就是自轻自贱吗?
至少,这位青年才俊,衣冠楚楚的文学士时不时自我反省,也会羞愧不已,即便当时只有他与蝶吉两个人,并没有外人知晓。
不过,梓原为仙台生人,是当地一个漆器师傅之子,并不是在富裕家庭长大。无论是他经常去跑腿的批发商老板,到他家来订货的大叔,还是隔壁士官的太太,以及对面当铺的掌柜的,都对他疼爱有加。只是记忆中并没有人对他行过礼,他是在被要求见人要主动问好的教育环境里长大的。
再加上,他的母亲是当年从江户那边迁过来的有名的艺伎。不仅如此,之后前来仙台投奔母亲的姨母一家,也颇为不幸。没过多久,姨父就过世了,为了生计,两个女儿也双双沦落风尘。也不知是不是前世的孽缘,姑母的孩子比梓略大几岁,也没免得了做那营生的遭遇。关系要好的姐妹仨人,无论是姐姐还是妹妹,都没能当上大小姐,也没做成别人老婆,更别提当少奶奶了。一个不落地都成了被世人骂作畜生的低贱之躯。
母亲年纪轻轻就死了,不久父亲也去世了。根据父亲的遗言,梓原有个亲生姐姐,因为家庭原因,生下来立刻就送给别人做了养女,并约定从此再不联络。几年之后,传闻那家人也颠沛流离,这个姐姐也同样做了艺伎。父亲下葬后,过了七七四十九天,虽然知道家中境况,但因羞愧一直音讯全无的姐姐,那时已经做了某富商的爱妾,寻到家里来。就这样,靠着姐姐的零花钱和堂表姐妹三人像掏龙腮一样辛苦筹来的一点钱,总算是办完了丧事。梓家里一贫如洗。
小学毕业后,梓上了初中,那时刚好读到高中,学费不必说都是父亲的血汗钱。堂表姐妹们也在感叹自己身世凄凉之余,觉得梓是个男儿,一家之中至少得有一人出人头地才行。于是,你送来石笔,她拿来算盘,那边又寄来个花簪穗子,说用来做书签很美。还有一个小可爱说梓那套小西装挺合身,一起去拍张照吧,结果被姐姐骂了一顿。
下学回家的路上,要是骤然下起大雨,从十字路口就会出来一名艺伎,撑着深蓝蛇眼伞,跟他合打一把伞,拉着手回家。所以,从八九岁起,梓就被男孩子玩伴无情地疏远。别人都是交竹马之友,偏偏他交的都是彩球、羽毛毽子之友。
父亲亡故后,因为姐姐的初次来访,梓也利用这个机会,高等学校毕业之后就来到了东京。学费是从姐姐那儿——从她老公的腰包那儿——拿的。可学业中途,大志未酬之时,那位仅仅年长他两岁的姐姐,像一株纯净美好的山茶花从壁龛的花瓶中吧嗒一声凋零一般,追随父母撒手人寰了。
最后,三个堂表姐妹,甚至连头饰、一根腰带、一只戒指都卖掉,给垫上了二十几元,才不足两个月的学费。可怜的是,其中一个得了眼疾,一个几乎疯掉,另一个据说被人带去了北海道,从那之后,音信全无。
因为这样的生长环境,梓从小就红朝绿暮,出入花街柳巷,熟识秦楼楚馆。但无论是因为思念而去,还是有事拜访,对方要么就是包身艺伎,要么是对半分红的艺伎,总之都是有主人的。所以势必要给在账房里跷着二郎腿的老板娘打招呼,也免不了去内屋,对盖着棉睡衣午睡的光头老板点头哈腰。
只是这么一说,也许听起来像是梓很没骨气。只是,别人的下人不是自己的仆人。看到门口当班的书生替来客摆好鞋子,迎来送往,来客要是妄自尊大,以为别人是顺从自己,那就失礼了。摆放鞋子只是在伺候主子,并不是特别针对客人的礼数。
艺伎也是一样。只有你是顾客,兴致高涨,付了钱财,才能命令她弹琴、喝酒、唱曲儿、斟酒,把她当成从事下贱行当的人加以轻视。但要是惹火了她,给你吃个闭门羹,你也只好像挨了弹子儿的鸽子一样,惊慌退场。不管客人是工是商,是文是武,都只能被当成吃了败仗。更何况,还有很快被别人请走,压根不搭理你的呢。
就算是忘八老板、酒馆老板娘,如若你不是作为顾客来接受他们行礼致意,而是作为个人来访,那就不得不跟对方点头致意了。就是这么个情况。
纵然姐姐是卖淫妇,妹妹是个良家淑女,但姐姐依然是姐姐。即便是个山贼,但对方没有在你迷失方向时加害于你,而是给你指路引道,使你得以平安下山的话,那他便是你的恩人。虽说他祸害人间,但于情你也不忍心去告发他吧。然而,有人偏去告发,最后遭了报应,浑身是糨糊血,倒在地上痛苦挣扎。恐怕就是在戏里,也没哪个名角儿愿意演这样的角色。
从母亲开始,再到姐姐和堂表姐妹,年幼时支配梓七情的,都是受苦受难的人。虽说走到哪儿都无须忌讳这些,然而,回想起来,一路坎坷,境遇也未免太悲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