磨砂玻璃的瓦斯灯上印着“御待合歌枕”字样,灯下是一个女子影影绰绰的上半身。灯光打在她的背上,更显得身上的防雨斗篷颜色鲜亮。她快步走到格子房外,赶紧到柳树下,缩着肩,双手撑开崭新的深蓝蛇眼花纹伞。她的脸被遮在伞下面看不清楚。只见她中等个头,身量纤纤,站在那里亭亭玉立。纤细的腰间,紧紧地系着桃色的绉绸整幅腰带。穿着白袜子,小小的高齿木屐上套着宽宽的黑皮防水套。她在花岗石上走了两三步,发出吧嗒吧嗒的细碎声响。刚把头移出房檐下,就伸了个懒腰,仰头望着天。
这里停着一台人力车,车夫坐在脚踏板上等着拉客。一看到有顾客上门,就站起身,赶忙拉开漂亮的车帘。把系在车把上的灯笼招牌,搁在地上,闪着崭新的光,透过蜡纸,映出每一根灯架也都干干净净。
“哎哟,不下了呀。”她轻轻地收拢蛇眼伞,单手提着。瞬间露出一张鼻梁高挺,端庄清瘦,面容姣好的侧脸。她身轻如燕,提着紧裹的裙摆,想要跨过车把。
“请到这边来。”车夫说着,稍稍弯下腰,麻利地接过蛇眼伞。刚要上车时,从柳树背面的黑墙前面,传来咔嗒咔嗒的敲梆子的声音。有两个蒙着脸和头的人。
“嘿,就来一两段各位爱听的,尾上菊五郎和泽村源之助。”
她听到这声音,就在人力车的黑影里停住了。
这时,木板墙上方,二楼明亮的推拉门上映出一个人影。那人推开门,来到走廊上,隔着廊前的树梢唤了一声:“走着。”
一个缠好的纸包腾空飞过墙上的防盗钉,落到二人跟前。
“好,来一段《鼠小纹春着新形》。神田的与吉实就是鼠小僧次郎,他的情人是倾城松山。”稍停顿了一下,又说道,“镰仓山上的大小名,以和田、北条为首,还有佐佐木、梶原、千叶、三浦,当时的一臈别当工藤家,去了两三次。运气好的时候,能捞个一两千元,少的时候也能有个一二百元,从来没有空手回的。但偷来的钱都送到穷得出名的曾我一带,我虽做了坏事,但是讲义气。算是个庸俗土气的强盗。不知道也就罢了,知道了我的身世,你该讨厌我了吧?”
“为什么要讨厌你?人啊各有所爱,我打小就讨厌被唤作大小姐。比起那抹油的高发髻,我更喜欢梳扁岛田。比起穿绣着贵府纹样的印字华服,我更喜欢条纹的粗布棉衣。比起被称作少奶奶、夫人,我更喜欢被唤作婆娘、内人。所以才抛弃双亲,被他们要求断绝关系,成了你的妻子。不管遇到什么事,我都不会嫌弃你的。”
菊五郎:“那么,你知道我是贼,也不会嫌弃?”
源之助:“能与你在一起,就像人家说的‘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
菊五郎:“甘当夜盗贼的婆娘?”
源之助:“权当嫁了个夜偷旅客财的贼。”
菊五郎:“你既有此般度量,哪怕明日罪行暴露遭绳绑?”
源之助:“哪怕你被官差押解去刑场。”
菊五郎:“白驹过隙也结伴成双。”
源之助:“齐死双戟下,来世仍不离。”
菊五郎:“罪状纸幡里,名儿双双记。”
源之助:“横尸荒野里。”
菊五郎:“死后布告立。”
源之助:“思来人世叹无常。”
此时,从昏暗的巷道后面,冷不防地传来年轻清亮的声音:
“纪之国屋!”
“哈哈哈哈!”那个女人不拘小节,天真无邪地笑一通,又漫无目的飘飘然地高声兴奋地喊了一声:“纪之国屋!”她看起来像是喝醉了,摇摇晃晃地站到模仿名角儿的两名演员身后:“真开心哪。”边说着,边毫不客气地拍了拍其中一人的肩膀。那人吃了一惊,呆呆地一言不发。女子又天真无邪地笑出声来:“哈哈哈……”
“哎呀,是阿蝶小姐啊。”倚在二楼栏杆上的女佣,不由得劲头儿十足地喊道。
女子仰起头:“晚上好。”
“神月先生来了,他来了哦。”说完,就消失在了推拉门后。
“谢谢您了。”
那两个模仿名角儿的吓蒙了,慌慌张张地搞错了对象,反倒对着身后的蝶吉道了谢。一个说了句“那么”,一个应了句“哦”,就转身而去。女人头也不回,歪斜着身子,踉踉跄跄地想要从柳树下钻过去。
门口一个人叫道:“阿蝶。”
“哎。”
“当心啊。”
“是阿才吗?”
“玩得很开心啊。”说着,阿才轻盈地上了车,与此同时,车夫抬起了车把。她从车上说了句:“再见。”
“锵锵锵锵起起咚咚!”阿蝶用纤纤玉指,轻轻地敲着垂下来的柳枝梢,给阿才看。
阿才“哦”了一声,似看非看地背过脸去。此时,车夫掉转了车头。那盏招牌灯笼,在黑暗的小道上,像流星一般划过。
“锵锵锵锵起!”阿蝶低声吟唱着,一边哗啦一声拉开格子门。同时,里屋的推拉门也被拉开了,刚才出现在栏杆边的女佣,急忙迎上前来,说道:
“你来啦。”
账房的灯和招牌的灯光,映衬出女子美好的容貌,她便是下谷数寄屋町大和屋的分红艺伎蝶吉。
腰间系着的是双色腰带,正面是深蓝彩缎,上面绣着金色乱菊花纹,反面是黑缎子。穿着瀑布条纹的绉绸和服,带着褐色的里子。她叠穿着两件相同的和服,里面是印染了红叶和车轮形花纹的友禅绸,配着大红里子,外加一条黑底印染白色桔梗花的衣领。
刚洗过的头发,盘成一个扁扁的岛田髻,蓬蓬松松的发髻上横插着一支金簪,上面一颗五寸的红珊瑚珠,只露出一点在外面。她双目清亮,眉间不见一丝愁云,年纪轻轻却未施粉黛,只涂了红唇。身体丰腴,并不清瘦,却从小就对舞蹈充满自信。
出来迎接的女佣,一看她要栽倒在面前,连忙闪开,说道:
“哎呀,好危险啊。”
蝶吉踉踉跄跄地脱下木屐,向前栽了个趔趄,差点撞到拉门上。她一闪身,退了一步,抬头看看电灯,脚下踩稳后,呼地吐出一口酒气,朝气蓬勃地一笑,叫了声:
“晚上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