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喝杯红茶吧。宿舍里嘛,什么都没有,糖就各自随意加。给你,神月。”
柳泽时一郎把三人的红茶沏到各自的玻璃杯里,一边招呼着,一边把他那穿着笔挺制服的高大身躯,漫不经心地坐到了大藤椅上。
他把戴着漂亮袖扣的一只胳膊悠然地搭在椅子边上,说道:
“篠塚,把那罐砂糖给客人拿来。”
“好嘞!”
这么干脆应允着的是剃着和尚头,身穿西装,性格温和的哲学家篠塚某。他和柳泽围着一张桌子,坐在对面的藤椅上。他扭过身去,伸手从身后放着杂书的木箱上拿下一罐方糖,把它放到了坐在两人中间的俊美少年面前。
少年姓神月,名梓,是跟他们同窗的文学士。个个都是响当当的人物。他温和地点头致意道:“那我就不客气啦。”
梓把柳泽沏了红茶的淡红色小玻璃杯挪到跟前。跟哲学家并肩坐着的是一个留着稀疏胡子的人。他穿着手织棉和服,套着小仓裙裤,把拖着长长带子的茧绸和服外褂里朝外地搭在椅背上,正单手插兜,安静地看书。
“在看什么书呢?”梓稍微起身瞅了一眼,问道。
“我吗?”他急忙应声抬起头来,却不知道该冲谁回答,一时有点茫然。
柳泽见状,爽快地接过话茬,替他答道:“若狭读的是历史。人家可是国史专业的老师,专心研究,一刻都不曾松懈。”
“真用功,”神月点头附和着,这边光头却笑眯眯地侧着瞥了一眼那人的书。
柳泽扑哧一声笑道:“干吗回应得这么认真。历史也是很不简单的。虽说是无名氏写的《岩见武勇传》,不也挺好嘛。”
“研究得确实相当认真。”哲学家说罢,仰脖喝了口红茶。大概是听到了这话,若狭默不作声地边看书边莞尔一笑。
“说不定也能当作什么资料吧。”
梓说完,拿起了玻璃杯。
柳泽斜倚着桌子,用刀柄戳戳红茶里的方糖:“这倒是。在那里找素材,就好比篠塚在小政的净琉璃中发现哲理一样。”
“胡扯!”
梓从旁插嘴道:“不过,你不也说过‘烤鸡肉串店里的姑娘讲话都带着诗意’呢。”
三个人彼此心照不宣,哄堂大笑。
“好热闹哇,柳泽。”窗外花园中传来一个声音。
柳泽离窗户最近,他猛然侧过身,隔窗向下张望。
“是龙田哪。”
“谁在屋里?”
“根岸的新华族。进来吧。”说罢,正襟而坐。
话音未落,嗖的一声,一双手就攀上了窗户沿。以前大概是练过器械体操,身轻如燕。他肩膀一举,冲着屋内露出了那张潇洒的面容。此人就是龙田,名若吉。
他望着梓,含笑说道:
“放过他吧,神月已经不是子爵了。”他边说着,边交抱着双臂,身体却仍扒在外墙上。
柳泽挪了挪椅子:“好了,快进来。你来得正好。我们刚开始讨论神月的问题,说的就是那件事。现在是休息时间。神月理屈词穷,正盼着你来呢,说‘要是龙田在就好啦’。”
没等听完,一脸活力的龙田就越过窗棂,纵身跳进来,立在二人中间,一只手支在桌子上,另一只手把耷拉下来的毛线围巾往后一甩:
“好,他们又拿那老把戏刁难你了吗?神月。”
接着,他又亲切地说:“劳你久等。没事,别担心。你以为我为什么要上学研究法律?都是为了替好朋友神月辩护嘛。怎么样,够意思吧?”
“那就拜托你了。”梓戏谑般地低头致意。
龙田系紧萨摩碎白花外褂前胸的带子:
“来,尽管出招吧。”
“又开始闹腾啦。”哲学家双手托腮,仰起柔和的面庞,边凝视若吉边摩挲着自己刚刮完胡子后的须印。
“我知道,你们八成又是拿神月从子爵家出走、离开那个夫人、闷在谷中的寺里还经常去情妇那儿的这些事来攻击神月,对不对?”
“当然。”柳泽干脆地说。他咔嚓一声把小刀扔进一堆杂物,又叉开双腿,说道:“不幸的是,从结婚第一天起,也就是举行婚礼那天,神月就跟他夫人伤了感情。”
“没错。”龙田声调明快地插嘴道。
“你也知道哇。我也听说了。事情可以理解,但仔细想来,大概是神月的不是。”
“什么?怎么能怪他呢!两个人正要出发去蜜月旅行,刚从上野坐上火车,还没听见抵达赤羽站的报站声,就看见山脚下的森林里亮光一闪。神月就无心说了句:‘哎呀,鬼火在飞。’——离谷中又近,这是一种情愫嘛。结果那婆娘……”
“龙田,收敛些。当着人家老爷的面呢。”哲学家打趣道。
龙田回过头说:“得罪了。”
“没关系。”说话的正是那位“老爷”,梓。
龙田起劲地说:“你们听听,她是不是狂妄自大——竟说:‘不对,那是流星滑过,是陨石。’若只是那么说,倒也可以原谅。”
“那位玉司子爵夫人龙子,换言之,就是神月的婆娘,丝毫不招人喜爱。高挺的鼻梁,苛刻的眼神,活像《源氏物语》里的生灵。听神月说那是鬼火时,她那傲慢、漠然的脸上浮着冷冷的笑容。这是看不起我们的文学士呀!神月怎么能不生气呢?”
“好吧,做丈夫的也许是恼了火。但气归气,也该设身处地替夫人想想。不仅限于那一次,每次见到神月的秉性和行为,夫人都会失望。这份心情,你也得体谅。当然,夫人过于看重世俗的名声,性格也固然极端。但你想想,也正因为此,她才会在同辈中出类拔萃,被上流社会的贵夫人当作师长与大姐一样敬重,享受着这般的声誉。她可是七岁就奔赴法国,在那边学校接受教育的呀。”
“等等,等等,稍等一下,”龙田用手撑着桌子,打断了他,“你且慢。要说对方从七岁就在法国长大,那眼前这位还六岁就生活在仲之町了呢。只不过,暂时屈居数寄屋町罢了。”
“龙田。”梓面带羞容地制止道。
“别拦着,你让我说完,反正大家也心知肚明。这二十七年来,她一言一行都谨之慎之,严于律己,令她旭日东升一般博得了名誉。她把这名誉,连同自己在法国习得以及回日本后获得的全部学识,子爵家的财产、宅邸、庭园和十几个奴隶,悉数献给了神月,做了他的妻子。可那又如何?倘若这就叫恩情,那么咱们这位也有配得上那一切的价值呀。”
哲学家插嘴说道:“瞧,龙田又要把‘笛子跟鼓’那套给搬出来啦。哈哈哈……”
“真是失礼!”龙田瞪了哲学家一眼,“是的呀,搬出来有错吗?人家在巴黎吃着面包、读着经典著作时,这边这位可是在飘雪的大清早哆哆嗦嗦地被人推出门去,练习吹横笛呢。老鸨说着什么为了吹出去的气更足,连早饭都不给吃。谁能受得了!每天早上都在天寒地冻中练习吹笛子,一时续不上气儿,晕倒在地,就往她身上泼凉水,给她弄醒,这才给丢两个小得跟针尖一样的饭团。其他人也一样。回屋后又练三味线,随后又去伴奏。紧接着,又要挨舞蹈师父一顿揍。旧伤未好,又添新伤。晚上呢,到酒宴上去跑腿。被年长的艺伎一把撞倒在地上,又被骂说四仰八叉不成体统,照脸上就是一顿耳光。同样生而为人,那位就能被蓄着胡子、坐着马车的家伙尊敬,这位只要是客人——甭说客人了,哪怕是不知哪里冒出来的讨厌家伙,都得吹笛跳舞伺候。夹在中间的神月难道不该抛弃那位来救这位?你们觉得呢,尤其是这位连父母手足、叔叔婶婶都没有哇。她有的,不过是双手双脚,一张容颜,绫罗绸缎,弹弹三味线、喝喝冷酒、跳跳舞。该怎么对待这个孤苦无依的人呢?这就要靠你的男子汉气魄抉择啦!”年轻人情绪颇为激动。
柳泽冷淡地说:“非也。你说的‘气魄’,消防员身上不也有吗?”
此时,就像奔腾的瀑布被人切成一截一截坠落下去似的,远处回荡着咔咔的声响。声响从校舍深处传出,冲过地板,向外传去。
文学士始终一副强颜欢笑的表情,神色有些沉郁,几乎是木然地听着柳泽和龙田的争论。他听到那声音,似乎颇受触动,忐忑不安地问道:
“是什么呀……刚才的声音?”
柳泽紧盯着梓那心神不宁、凝视远方的脸,说道:“你都忘了吗?神月。”
“忘了什么?”
“刚才的声音。那是给室内供暖的蒸汽声啊!”
话音未落,笔直地悬挂在高高的红砖瓦宿舍二楼的铁导水管发出声响,从深沟里打着转儿地升腾起一团白白的水雾。玻璃窗上一片朦胧,傍晚越是寒气逼人,就越是感觉屋内温暖。
柳泽单手握拳,久久地对着神月放在桌上,说道:“所以说,你已经忘记住宿舍时的情形了。曾经多少次,你交不起学费,差点就要退学时,不都是夫人无微不至地给你寄钱来,还附上一封法文信的吗?神月,你年轻有为,这点大家都认同。可是,能在关键时刻拿出钱财资助你完成学业的,普天之下,除了你夫人,还有其他人吗?那么,就不得不说她是你的恩人,也是唯一的知己。且不说为了夫人的声誉和幸福,为了子爵,单凭她是你知己这一点,你的行为也多少有些不妥吧?”
梓听罢,默默低下了头。龙田却整了整身姿,态度凛然地说道:
“柳泽,我不在时,你们就是说这事儿来欺负梓的吗?适可而止吧。等一下,唉,且听我说。要照你那说法,那婆娘是用法文信跟几笔学费买下了神月咯?谁稀罕啊。就是寄,能寄几个钱来?不就一两千元吗。连本带利给她还上,也不是什么难事儿。再说,我们家梓也不是用这点钱就能买来做女婿的人。不管怎样,之所以答应入赘玉司家,正如你所言,他是感念那份知遇之恩。可是,她一开始就为了鬼火跟流星的事伤害神月的感情,这又是何故?总之,她就是女校教科书变化而成的贵妇人。一跟她说情话,她就喊头疼。从生理上讲也是不可能的呀。她那副样子,怎能忍受得了!跟她说鲣鱼脊背的肉好吃,比目鱼的脊鳍部位最美味,她却说:‘什么?那个部位最有营养吗?’动辄都是卫生知识,叫人忍无可忍。一会儿讲教育,一会儿谈睡眠时间,还有什么‘再过一分钟,午炮要响啦’,该吃午饭啦,吃饭吧。就连丈夫得了流行性感冒,先要问医生的竟是会不会传染。这样的女人,就算她是贵妇人,有学识,姿色出众,又年长,那也不能娶来当老婆呀!”
“你们想想看,什么名声、品行、上流社会妇女的典范,好听的名号再多,也不过是个爱慕虚荣的人罢了。你们瞧瞧,刚跟神月结婚那会儿,清楚他俩交往始末的报纸刊登了报道,大意是她老早就爱慕上神月。据说那婆娘大发雷霆,说那是践踏她的名声,没脸出门见人了,搞得像神月指使报社那样写似的,拿神月撒气。把爱慕丈夫当成奇耻大辱,这世上还有第二个这般虚荣的人吗?简直是岂有此理!”龙田厉声说着,白皙的脸庞涨得通红。
哲学家听得入迷,兴高采烈地帮腔:
“加油!加油!”
“不仅如此,数寄屋町这位跟神月,可以说是天作之合。……首先,此事也是之后他跟夫人之间起冲突的根本原因。神月生来——或说是受家庭影响的——嗯,是个受家庭影响的信徒。住宿舍时,他就有参拜汤岛天神的习惯,进子爵家之后也每月不落地去。去年夏天,他一大清早就去汤岛参拜。因为想摇鳄口铃许愿,刚要在净手处准备洗手。当班的小孩向他要水钱,神月往怀中一掏,才发现忘带钱包了。他说回头给送来,但对方是个孩子,怎么也说不通。咱这位老爷性格腼腆,羞红了脸,正手足无措之时,恰好来了一个人替他垫上了水钱。由此而与他结缘的,正是现在的这位美人,阿蝶呀。”
“知道了。”柳泽无奈地苦笑道。
神月尴尬地说:“好了别说了,都是我的不是。喏,柳泽,龙田。”
“不,你有什么错啊。我完全赞同。女人为男人付出,拿着自己的名誉、财产、艺术造诣当投入,拨着算盘珠精打细算,计算盈亏,再没有比这更狂妄的啦!更何况,她还要男人感恩戴德。只能说,她是无礼至极。然而,说到阿蝶,至今为止,她的所作所为概括起来就一句话。听好了,那就是吃苦耐劳。她吃的苦,天下无人不知,可她只是坚持忍耐,并不曾要求神月补偿什么。她别无所求,唯一的愿望就是神月不要轻易抛弃她。对这,你做何感想?加之她又全心全意为神月一人梳妆打扮,男人理应为此把名分和自己都交给她。什么名声啦、财产啦、道义啦,这些无聊玩意儿,连一文都不值。”
“不过,龙田,自亚当夏娃诞生以来,世界上不仅仅只有这一对男女。比方说,神月和他那位美人……”
“当然,还有我。”
“也有我。”
“我也在呢。”哲学家向前屈身,把脸凑过去。
“加上你也不要紧。若都是诸位这样的人,有多少我都不担心。”
梓说着,愁容满面地低下头。
“所以呀,神月,你是不是该克制感情,跟那位美人分手?”柳泽小心翼翼地劝说道。
“什么话!干脆离开子爵家寄宿在寺庙里,不是挺好吗?在我看来,你放弃了爵位和那个傲慢婆娘,用来偿还所有罪过都绰绰有余了。管他什么欠款之类的,都见鬼去吧。要是惹火了,干脆来个统统不认账。要是日本的世俗人情容不下你们,那就去海外旅行吧。再不行,干脆上天堂去,天空中会多出两颗美丽的星星。天文学家不解其中缘由,知情者会看得清清楚楚。或紫或绿的璀璨星辰,在群星之中独放异彩!”说罢,龙田仰起那张年轻俊美的脸庞,抱着双臂,茶色毛线围巾的一端也松散下来。
“江户儿,你还是这么乐天派。当事人神月可比你懂道理,所以,我才担心啊。”柳泽不慌不忙地说完,细心地解开吊在桌子上方从两边系住电灯罩的绳扣,单手拨开堆积如山的书籍,拎起水壶,穿着鞋,霍地一下跃上桌子,高挑的身躯如铜像般伫立。天花板固然还要比他高出很多。不过,屋内空间狭小,五人围桌而坐,四壁摆满书架,门口立着鞋柜,摆着脱下来的鞋子,挂着衣服、外套。要想走出去,就得避开这些才行。所以,学士才随机应变,抄了从桌子上跨过去这条捷径。因为太过突然,其他三人不解其意,吃惊地围在他四周,齐刷刷地仰头看他,弄得专攻国史的学士也只得暂别了“岩见重太郎”。
柳泽直挺挺地站着:“喂,让一下行不行。”
“你要干什么?”哲学家一脸惊愕,像研究问题时那样紧紧蹙起眉头。
柳泽若无其事地说:“出去打开水,再沏壶红茶。”
“给我吧,我去。”哲学家霍地站起身。
“好吧。”说着,柳泽一跃而下,身段轻盈地站定,只听得吧嗒一声鞋响。
电灯泡横在桌面上,仿佛灌入朱砂般唰地变红,嗖地熄灭,紧接着,变得又白又亮,释放出苍白的光。
“恰如仰望星辰,”龙田若吉一弯腰,把脑袋伸到桌子下面,仰起脸,睁大清亮的眼睛,“就像这样。”
梓似乎不愿让灯光照到自己面带愧色的脸庞,他离开座位,匆忙后退。柳泽尽情伸开长腿躺下,跷起二郎腿,向后仰面卧下,伸开双臂托着后脖颈,目不转睛地盯着电灯。
此时,专攻国史的学士安静地拿起灯绳,认认真真地系好,把灯吊了回去。紧接着,他单手插进裤裙兜,另一只手按住红色封皮,就那样坐下来,又开始读那本《岩见重太郎武勇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