伴随着道路的颠簸,李晔仿佛从来没有这般冷静过。儿子远走了,皇后一连数日都在恍惚中度过。李晔轻轻牵过爱妻的手,把莲澈揽入怀中。此时的龙辇下,一对患难夫妇的心,贴得更紧了。
“皇上,咱们的孩子能平安吗?”莲澈轻柔的声音缓缓地传到李晔耳中。
“会的,一定会的。”
“唉……不知道等他长大了,能不能记得我们的模样。”
揽着莲澈的臂膀,愈加紧紧:“其实,这都不重要了。只要他还活着,李唐的血脉就算没有断送到朕的手中。”尽管马车在左右晃悠,李晔的心却始终平静如水:“皇后,你说人为什么要来到这个世界上?是来受苦的吗?我们这一生值得吗?”
此种况境,莲澈或许也能体味李晔这三个深邃的发问。她微微沉吟片刻,答道:“或许,我们来这个世界的使命,就是延续父母的血脉吧……”说着,她微微把头倚靠在李晔结实的肩头:“终有一天,我们的父母都会离去,但他们的血液还在我们身上流淌……皇上你想想,我的母亲走得很早,父亲在攻打南诏时为国捐躯,可我身上却流淌着他们的血液,让他们看到如今的西南边陲已经平静下来。有一天,我们去了,咱们的孩子还能活着,这或许也是他来到这个世界的使命吧……”
李晔微微点头。
莲澈又道:“生命轮回,国家兴亡,你我怎能掌控。我总觉得,这个世界后面有一只无形的手驱动着一切。皇上,您不用太难过了,或许,这一切都是天意……至于说我的这一生是否值得,皇上,能和你在一起这么长时间,臣妾死而无憾了……”一滴晶莹的泪珠缓缓淌落,在李晔平静的心灵激荡。
是啊,纵然是九五之尊,在历史的面前依旧显得这般渺小。国家兴亡,岂是一朝天子能够左右。历史赋予他担当大唐君主的使命,他真的已经尽力了!看着怀中贤惠知理的皇后,作为一个男人还有什么不知足呢?人固有一死,死何足惜?百年之后,任史书评说去吧!别人怎么看待都不重要了,重要的是,此时此刻,他忽然感到他的一生其实没有遗憾。
庞大的帝国,即将日落。花开花落,潮起潮退,四季交替,昼夜更迭,星移斗转,皓月圆缺……一切,自然法则罢了。又有什么值得悲哀呢?天下之事,也是分合循环。有人说,桀无道,汤兴商;纣昏聩,周代之。多少年,人们总是把王朝的覆灭归罪到一个亡国之君身上,更有甚者,归结给祸国的女人。其实,一个人的力量再大,又怎能在有生之年断送掉几世的国家呢?李晔不由自笑道:如今,自己便是这么一个亡国之君。
陕州至洛阳,短短数百里路程,李晔却似度过了他有生以来最长的一段旅途。在这段时间里,幼年的经历、青年的磨难、为君的苦难历历而现。只要一闭上眼,就仿佛旁观者一般观看自己的这一生。身边的亲人,越来越少了。先前追随自己的宫女、宦官、击球供奉、内园小儿,在这一途中陆续被朱温杀害,取而代之的是身着相同衣帽的朱温的亲随。这一切,自然也被李晔所察觉。只是,事到如今,这已经不再重要了。即将面对的无非便是一死,这一途中,陪伴自己的还有他的妻妾三人,以及皇后的两个贴身侍女。
修缮一新的洛阳行宫,迎来了它的主人。这里,曾经也是这个帝国最为繁华的都市,也曾经是数代先帝常年居住的寓所。然而,如今的行宫仿佛一个幽禁的宫苑,让李晔每日只能凝望那粉饰一新的雕梁画栋,而无可知道朱温此刻的阴谋。
天下,檄文往来不息。
王建、李茂贞这两位在山南一战有着血海深仇的西部枭雄,此刻因为联姻,更因为有了共同的敌人而短暂地结成同盟。北部的李克用,荆襄的赵匡凝、赵匡明兄弟,江南的杨行密都密切来往书信,声称讨伐朱温兴复大唐。
在朱温眼中,要想稳定住现在的中原,就必须西征用兵。然而,倘若他离开洛阳,便担心这个年轻有为的皇帝在他的身后有大的动作。时机似乎成熟了,是该清除这个羁绊了。
天祐元年八月壬寅深夜,一阵急促的敲门声叩响了洛阳行宫椒殿的宫门。
河东夫人裴贞一将宫门打开,便见到喧哗纷纷的一队士兵,一手持火把、一手持凶刃列队两侧。为首的大将蒋玄晖和龙武牙将史太,宝剑在手高声呵斥:“皇帝爷在哪里?”
裴夫人知道大事不好,强忍内心的惊慌,装作镇定道:“皇上已经歇息,有军情明日再报吧。”说着,便要掩门。
史太一脚踢开宫门,宝剑刹那间刺穿了裴夫人的胸膛……
听到宫外的喧哗,昭仪李渐荣从后殿跑了出来,迎面正碰见蒋玄晖。
“皇帝爷在哪?告诉老子,保你性命!”
却不料眼前这个娇弱美貌的女子镇定自若:“你若杀就杀我好了,有我一息气在,不会让你伤到皇上的!”这一声义正词严的呵斥让他跟前的几个士兵呆住了。
这时,微微酒醉的李晔,摇晃着身子走了出来。他早已经预料到这一天的来临,或者说已经在等待它的到来了。是的,朱温终于下手了!他的一生接近终点。
残忍的利刃冲自己而来。李晔倚靠在柱子上闭上双眼,等待着生命的终结。只听见一声悲凉的惨叫,李晔没有感到疼痛,却被鲜血溅了一脸。他睁开眼,用手抹去眼前模糊黏稠的液体,却见昭仪李渐荣伏在他的身上。
“这女人找死!”一个声音道。
李晔本来平静的心在这一刻猛然颤动,惊愕、悲伤充斥着他的那双眼睛。他的怀里,是这个曾经与他抚琴的女子,是他后宫佳丽中平凡的一人。多少年,他专宠皇后莲澈,没想到这个女子竟然追随他到了洛阳,直到生命的最后。
“荣……”李晔的嘴唇有些颤动。他低下望见李昭仪苍白的脸庞努力挤出一分微笑,伴随着嘴角流淌的血迹,她断断续续微声道:“皇……皇上,妾,妾和皇后一样……深爱你……”
李晔流泪了。他没有想到他生前最后拥抱的女子竟然不是他最爱的莲澈。
刀光划过李晔的眼前,他只觉得左胸变得出奇的炽热。鲜血染红了他的龙袍,两个人的血同时滴落在地板,逐渐凝结成一团……
士兵们继续冲入内殿,只见何皇后正安详地盘腿坐在床前,她的一旁是侍女虔。
见眼前的这些人手中的钢刀都沾满了鲜血,虔知道,皇上可能已经遇难。她几乎是本能地伸出双臂挡在了主人身前:“你们休想靠近皇后一步。”
这般的胆略让这些男人们惧怕。他们不明白为什么天子身边这些弱女子竟然这样坦然生死,临危不乱。蒋玄晖手中的宝剑开始颤抖,他不知道该如何应对这一切。而就在这个时候,虔不顾一切地迎着他手中的利刃冲上前去,“扑”的一声,剑刃刺穿了她的后背,鲜血溅了蒋玄晖一脸。
虔倒下了。床沿边依旧是何皇后紧闭的双眼和均匀的呼吸,仿佛根本不知道宫中发生的一切。
凝望着端庄秀丽的皇后许久,蒋玄晖大手一挥:“撤!”将士们纷纷快步离去,只留下椒殿横竖四处的尸体,和孤寂的皇后……
清晨的第一缕阳光穿过窗棂的蜡纸柔和地透射在雕花楠木的宽床上。这份温暖轻轻拂过蜀王的脸庞。岁月和沧桑渐渐蚀去这个许州汉子的青春,如今的蜀王已经是两鬓斑白。
持续了十余年的战争硝烟在三川大地渐渐散去,西蜀沃土在岷水默默无声的浸润下变得祥和而苍翠。曾经刀兵四起的边境,如今已经成为了各民族互通有无的贸易集市;曾经指挥千军万马的一些将军,也默默在自己所辖的州郡尽心治理。没有战争多好!百姓可以快乐地耕种,商人也把锦里的生意做得红红火火。每日里,整批的货物从锦江顺流而下运往长江一线,换回来的是白花花的银两。
这样美好的清晨,自当应该惬意地享受了。更何况,蜀王怀中还抱着一个如花似玉的西蜀第一美女呢。
“王爷,王爷……”小太监在门外轻声呼唤着。恐怕打扰蜀王休息,声音小得连他自己都难以听见。半醒的王建缓缓睁开眼睛。“什么事?”他连咳了好几声,清了清嗓子,用沙哑的声音问道。
“王爷,韦大人有要事求见。”小太监听到蜀王已经醒来,便将声音提高了些。
小徐妃延珞翻了个身,一只纤细臂膀搭在王建胸前。滑嫩的胳膊好似新洗过的莲藕一般娇嫩,白如羊脂的肌肤吹弹可破,腕上的银钏精致耀眼,更衬托出小王妃的高贵脱俗。
“大清早的,什么事这么着急啊?王爷这两天操劳,你怎就不多体谅呢!”
“韦大人说是洛阳的紧急密信,小的不敢耽搁,这才……”
一听见“洛阳”二字,王建“噌”地坐了起来,一面伸手去拿衣服,一面厉声吩咐道:“将韦大人请到内殿,带到我的书房等我。”眼下,他心里唯一挂牵的便是洛阳的消息。不久前天子被朱温劫掠到了洛阳,整个长安的百姓也被强行迁出。长安,这个世上最繁华的大都市已然一片废墟,一座空城。如今,东都洛阳不光有天子的消息,还有朱温的动向,国家最为重要的命脉都在那里。
聪慧的延珞自然知道洛阳的任何风吹草动都意味着天下可能发生的变故,自己的夫君每日唯一惦念的,也在于此。于是,她乖巧地起身,为蜀王更衣。王建下床后,来不及梳洗便径直前往寝宫一侧的书房,三川上奏的信函和文书,都堆积在那里。
一进书房,韦庄早已垂首等候,他的额头渗出了豆大的汗珠。看得出,他是一路跑来的。见到蜀王披头散发出现在自己面前,韦庄心中一酸,哭泣道:“大王,朱温弑君,天子罹难了……”
晴天霹雳!王建只觉得天旋地转。悲愤、伤感袭上心头。他狠狠地举拳砸向门棱,怒骂道:“无耻奸佞!”事到如今,韦庄也忘了去安慰失态中的王建,低声泣道:“臣曾在驾前,幸与天子有过两次长谈。天子虽然年轻,但博古通今、志向高远,是不可多得的明主啊!如此君王,落得这般下场,老臣辛酸哪!”
王建擦了擦眼角的泪水,却道:“生在乱世,你我为臣不能尽忠,天子为君不能治国!唉……”
正当屋内一阵沉默时,小太监前来禀报:“大王,邢国公求见。”
王建与晋晖已经分别许久了。前一年夏天,晋晖从前线归来,连日的奔波让这位年过花甲的老将军在路上中了暑,之后一连好多天没有缓过来。王建听说后,便让晋晖、晋匡晏、晋匡义父子三人去成都西面百里之遥的青城山休养些时日。眼下,想必是晋晖听说了洛阳之难,快马加鞭赶到了成都。
又是几年不见,晋晖老迈了许多。虽然腰板还算硬朗,但已是满头银丝。他的腿脚显然没有以前那般利落,次子匡义小心地搀扶着父亲进到王建的书房。一时间,三个老人在这狭小的房间里相逢,多少往事涌上心头,酸楚和感慨堵塞着胸口,好长时间竟然没有一个人能说出一句话。
“皇上去了,我现在就像丢了魂一样,不知道下一步该作何打算了。”
韦庄应道:“朱温虽然弑君,但毕竟还未公开篡唐。他立太子为帝,是为了今后打算。我想,过不了多久,他就会派人来西蜀宣谕报丧,同时也是探探大王您的口风。”
“我身为唐臣,饱受皇恩,朱温弑君,我与他不共戴天!他要是真派人入我蜀境,我便令人斩之!”
“这……贸然斩杀来使,未免过激。臣不才,草拟一应对之辞,不知大王以为可否?”
“请讲!”
“倘朱温来使,大王可遣先锋拒之边境,诘问他,‘蜀之将士,世受唐恩。昔者皇驾东迁,凡上二十表,皆不报。今闻先帝罹难,朱温弑君谋逆,我三蜀将士日夕枕戈,思为先帝报仇,不知贵使前来宣谕何事?’”韦庄一席话,应对得当,柔中带刚,绵里藏针。王建听罢,连声称好,责韦庄起草一书,即刻送入边境。
“光远,你在想什么?”王建见晋晖不语,问道。
“眼下有一件重要的事需要办。”
“何事?”
“寻访皇上后裔。”
王建、韦庄大吃一惊,一时弄不明白晋晖所说的“后裔”指的是谁。
晋晖这才道出,在青城山时,广成先生杜光庭占卜的一签……
青城山背靠岷山雪岭,面向西蜀平原,自古有着“天下幽”的美誉。东汉时,张陵在西蜀创立了五斗米教,成为道教前身。张陵晚年居住在青城山,并在此羽化。从此,这里便成为天师道的祖山。杜光庭入青城山后,在这里著书立说。由于唐僖宗的赐紫,让他很快名扬西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