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手棋让坐在棋盘上首的贯休仿佛坐定一般,静坐长达近一个时辰,他紧锁的眉头凝成一个疙瘩,竟然半分不动;僵硬的神情好似雕塑一般。但凡高手对决,旁观者往往猜不透他们的算着。有时候只在分秒之间,他们的思维就如天马行空穿越了时间和空间。或许千年以前的对弈,或许千里之外的手谈都顿时化作他思绪的纤维。须臾之间,棋盘上的棋子虚幻来往,无限种可能的演绎一一排开……良久,大和尚长长出了一口气,仿佛经历了一个世纪的思考,显得心力交瘁。
“老弟啊,我输了,哈哈,妙!太妙了!”随着贯休释然的表情,棋盘对面的韦庄也露出了欣然的笑容:“大师过誉了!您是手下留情了啊。”两位高手相视一笑,便都端起近前的茶碗,微品一口。
韦霭却依旧在棋盘边凝视着兄长和贯休大师的这局对弈。他虽然技艺不及他的兄长,却仍是行家。贯休思考的那个时辰,他也没有停住思绪。他心里早有一两着妙招可以化解兄长那步妙棋。他本以为棋高一着的贯休大师一定会有更好的棋路,或者至少也能够看出他的那着棋。没有想到的是,贯休竟然这么轻易地就投子认输了。
贯休似乎看出了韦霭的心思,笑问道:“韦三爷关注这么久,莫非有更好的步数?”
韦霭客套道:“大师面前,小弟何敢班门弄斧。只是……小弟不解,为何大师不提这子以解燃眉。这子一提,可活上角。大师若得此角,进可攻、退可守,未必不能全活此盘,又怎可轻言放弃呢?”
“韦三爷棋艺进步神速啊!”他与韦庄对视片刻,见到韦庄的眼神里流露出欣慰与怡然。这些年的友情,让一个精通诗画的高僧和文誉天下的才子成为了莫逆之交。往往就在这样的一个眼神中,他们就完成了全部的交流。贯休品了一口茉莉香茗,咂咂嘴,笑着对韦霭道:“三爷的思路,我刚才也有所考虑。如果这般下去,确实能在中盘有一番胶着,最好的结果,贫僧还能胜出半目。只是,那般下来,我的每一步棋都是为了活命而下,每一手子都是为了争胜而走。这便不是君子下棋了。反观令兄,棋风飘逸、布局合理、着着洒脱,下至盘面形势,已经让我折服不已。我说输了,是输了棋的风度,输了棋的气节,输了棋的品性。输了这些,比争斗到数子的时候输了半目还要可惜。下棋如布天下局,非在一城一池得失,而在精神上折服国民,在于德服天下。”
韦庄、韦霭兄弟都凝神听着贯休的见解。韦庄插话道:“大师说君王德服天下,可天下失德尚武,君王有德不能服,又得如何?”
“老弟在说当今皇上了。天子他没有失德,可是李唐君主累世荒淫,唐朝福报已衰、气数将尽,非当今天子一人能够扭转乾坤。天下兴亡轮替,自古分久必合、合久必分,乃是常理。我知老弟世为唐臣,此时不免伤怀。”
“唉,大师说,李唐气数尽,我也有所感。可怜天子一世明君,身不逢时。我只是不明白,如果有朝一日唐亡之后,天下诸侯谁可为正朔?”
“其实君王有何必要弄清正朔。自古君王若以民为本,自可万古留名。天下之大,能有四海疆土者,未必能有四海之民心……”贯休话说到这里,忽然沉默了起来。屋里几个人想到曾经无比强盛的帝国大厦已经是摇摇欲坠,不由得都有些难过。贯休抬起头,打望着韦庄书房的陈设:书案一角整齐地堆放着几本线装的新书,另一侧角上的小香炉中徐徐萦绕出西域香的袅袅青烟。墙角的一尊根雕花架上摆放着一盆葱郁的文竹。也就在一两年前,这里还是荒废的茅庐,经过韦庄的精心打理,这个诗圣寓居的茅屋竟然焕发出了勃勃生机。而且更让人欣慰的是,它的新主人也是来自少陵的才子。
顺着香烟在书案上划过的柔和的轨迹,贯休的目光不由得凝视在了墙正中挂着的那幅精心装裱的长卷。顺着那蝇头小楷,贯休默念道:“中和癸卯春三月,洛阳城外花如雪……”仅仅读了一句,他不由得一惊——这分明是韦庄的那首成名作,怎么会如此锋芒毕露地挂在了正堂。
“这幅《秦妇吟》……”
“哦,是如茵喜欢,她自己誊抄装裱的。怎么,大师觉得有所不妥吗?”
“哦,老弟在自己屋内悬挂自己的作品,本也没有什么不可。只是,老弟没有觉察出近来朝中有些对你不利的声音?”
“大师是怕有人借我文中的某些诗句在大王面前大做文章吧?这个我先前也有所担心。现在和大王相处长了,感觉大王心胸开阔非是这般小人可以调拨是非的,我也就没有什么顾忌。”
“如此最好,老弟凡事还是多加小心啊。”
茅庐对弈依旧,锦江两岸缤纷如故。似乎,一切都显示出一种安静而祥和。这分西蜀特有的太平盛世的况境与天下的征战和危乱显得如此格格不入。似乎有种阴霾隐藏在这样的繁华底下积蓄着能量,随时可能爆发出来。
大唐天复四年(公元904年)春,一封足以震动三川的书信如期来到了蜀王王建的手中。朱温在几次三番的犹豫之后,终于决定逼迫李晔东迁洛阳,为完全控制李唐王室走出至关重要的一步棋。包括张浚、宰相崔胤在内的一大批唐朝的旧臣在长安惨遭屠戮。眼见着大势已去,李晔秘密遣使以绢诏告急于蜀王王建、吴王杨行密、晋王李克用等以图匡复。王建手展绢帛,上面颤抖的字迹让人顿时联想到天子那种面临生死的危急。
摆在王建面前的路似乎只有一条,那就是移檄四海,征讨朱温。可是,就连与朱温有着杀父深仇的张格都明白,这种征伐只能停留在一种道义的层面,或者说是给天下诸侯一个表率:蜀王是忠于唐朝的,朱温是即将篡唐的逆贼。
檄文一出,李茂贞等皆响应。朱温则命其长子镇国节度使朱友裕为行营都统。随后,朱温亲率大军自大梁西讨李茂贞。而王建要想与朱温拼死一仗,则需要越过李茂贞的地盘,或者至少秦蜀两军互自信任、合二为一。然而,之前侵占山南地区与李茂贞的那场战争的惨烈至今让王建记忆犹新。尽管在王建眼中,李茂贞不过是乱世的一个跳梁小丑,但他此刻不得不重新思考与李茂贞的关系。
朱温在中原的实力实在过于庞大,就连塞外枭雄独眼龙李克用也败在了他的手下。要想借此机会击溃朱温,确实有些天方夜谭。况且,秦、蜀两方有了山南一战的积怨,让彼此难以深信。倘若孤军深入,李茂贞突然倒戈朱温,后果不堪设想。
他身边的三个义子、也是最为倚重的三员爱将——宗佶、宗侃、宗弼——都极力鼓动他重整旗鼓,借助讨伐朱温的契机一股扫平凤翔的李茂贞。原因很简单:之前那次激战之所以惨烈是因为山南据天险已成固若金汤的防线才让蜀军损兵折将。而今山南已经划入了蜀王王建治下的版图,从兴元起兵攻打凤翔问题便简单了许多。况且,经过短暂修养的三川已经恢复了昔日的战斗力,加上新近积攒的万余匹战马,在三个久经沙场的将领眼中,攻下凤翔、甚至是生擒李茂贞应该是十拿九稳的事情。
此外,更大的诱惑是:一旦清除了李茂贞,秦陇之地便划归蜀王的治下。开疆拓土不仅能继续积攒财富、扩充势力,也必将新设立藩镇。成为未来的凤翔节度使,这种诱惑足以吸引权利欲望膨胀中的王宗佶、王宗弼,甚至是王宗侃。
或许,正是参透了这一层利害关系,王建更需要他的其他左膀右臂在此刻给予他新的见解。他的目光自然而然投向了妻弟周德权。常言道,最美莫过故土;最近莫过亲人。他与周氏多年来的恩爱,使得周德权就如他的亲生弟弟一般得到了空前的信任。况且,几十年来的生死相随,让他每到关键时刻有德权在,便备感踏实——这种踏实的感觉与周庠给他的安心是不同的:周庠可以给他以胆略和力量,因为周庠的智慧就是他打开胜利大门的一把钥匙;而德权则能让他疲惫的身心得到慰藉。跨马征杀的将军在回到自己家中的时候,常常感到空虚和寂寞,此刻最需要的便是亲人的安慰和鼓励。周德权很多时候扮演的就是这种亲人的角色。
德权摇摇头。他清楚自己并不能给姐夫以锦囊妙计,况且这其中还涉及姐夫最为倚重的几个将领的利益。他只是不动声色地将眼光投向了一旁的冯涓——在周庠走后,这位倔强的老头就全然代表了智慧。
从德权的眼神中,王建明白了一切,便毕恭毕敬地问道:“不知冯大人有何高见?”
“蜀王要听我的见解?那便是,伐秦不可!”如此的斩钉截铁,这正是冯涓的作风和风格,这也让一旁的三员将军心中一紧。
王建正处在矛盾中:他渴望将李茂贞的凤翔占为己有,可是隐约感到这样有些出师无名。但如果放掉这样好的机会,他却难以寻找到一个说服将士乃至是说服自己的理由。或许,他需要的就是冯涓这样的一种坚决的态度;而更需要的,是支持这种坚决态度的充分的理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