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晔拉着爱妃莲澈的手,依依不舍地走出了大明宫。就在他一条腿已经迈出宫门的时候,忽然止步,忍不住回头又看了看这曾经代表着大唐帝国全部辉煌、全部荣耀的宫殿。他依稀记得幼年居住在六王院时,曾随父皇游历大明宫的情形。他至今仍能回想起盛夏时节那一片绿色——那是亘古未有的皇宫!是一座绿树拥抱、清水倒映的庞大恢弘的建筑群落!举头仰望那些双层斗拱的宫殿点缀在这古今第一皇宫中间,宛若几枚海贝散落在海边的沙滩之上,显得那么的渺小。往西看,万千宫阙拔地而起,斗角飞檐上与天齐,那种视觉的冲击,是无与伦比的强大。那时,李晔第一次感受到什么叫“不睹皇居壮,安知天子尊”,第一次为自己身在这样一个帝王之家而热血沸腾。然而,皇兄李儇即位后,先后两次出逃长安。而当他成为大唐帝国的君主时,幼年记忆中的大明宫已是衰败残破的废墟。曾经绿色的记忆已不复存在,浑浊的池水已经倒映不出宫殿的宏丽。许许多多的宫殿在大火之后,只留下一堆烟墟,永远不会恢复他们庄严的本色。
“朕真害怕,永远回不到这里来了……”
“陛下,我们这是要去哪里?”耳畔传来了莲澈优柔的声音。
“朕想去西川。或许,还能从你家门口经过。”
“皇兄,”延王李戒丕劝诫道,“两川战火纷乱,此去成都避乱必然要经过东川,臣怕陛下有个闪失。”
李晔眼中充满了苍凉:是啊!偌大一个帝国,竟然没有他堂堂天子的存身之所。
“皇兄,李克用对陛下忠心不二,前番若是没有他,我们也不能回到长安。”
“你要朕去河东?”李晔长叹一声,他很难去评价这个功过参半的异族人。这个救过他、害过他,他征伐过也安抚过的沙陀人。
“要去河东,会经过华州,韩佐时对朕虎视眈眈,他岂肯放朕去太原?”
“皇兄,可从鄜州渡河,便可绕开华州!”
“事到如今,只好如此……”李晔回头又望了望他留恋的大明宫,踏上了辛酸的逃难的征程。
七月的关中骄阳似火。李晔没有乘辇,执意骑上战马随同几个王爷走在队伍中间。他不时回头望望身后,每见到这些兄弟们都追随着他,多少能寻到一点亲情的慰藉。虽然,这些从小跟他在皇宫内院成长起来的皇兄弟们天生不是安邦定国的料,也没有人像他这样阅览古今,更挑不出一个能够领兵打仗、运筹帷幄的将才或者帅才,可毕竟,当天下即将分崩离析时,他能够信任的也就是这些和他血脉相连的李唐宗族们。正因为此,当他再次重组禁军时,就将这支军队分为了安圣、捧宸、保宁、宣化四军,当宦官和藩镇都在争夺兵权时,他却执意让亲王典兵,把禁军交给了覃王李嗣周、延王李戒丕、通王李滋等。李晔并不期望他们能够力挽狂澜,然而他确实希望身边有一些靠得住的亲人,好让他夜晚能够睡得踏实一些。
刚到渭北,前方便传来一阵喧哗。李晔定睛一看,一队人马黑压压地拦住了去路,队伍中间青蓝色旗帜上写有一个“韩”字。李晔心里一紧:难道韩建知道了他要去河东的计划?
不多时,一个二十出头的将领头顶银盔、身披锁甲,单骑来到仪仗跟前,翻身下马冲李晔磕头:“臣韩从允参见万岁!”李晔虽未见过此人,但听他一报名,便知他是韩建的儿子。
“臣肯请万岁移驾华州。”
延王李戒丕愤愤跃马而前,冲韩从允骂道:“狗奴才,敢拦天子的路!”
韩从允自信十足地站起身,一副毫不在意的神情,拍拍身上的尘土:“臣是为万岁着想。”
李戒丕道:“万岁要是不从呢?”
韩从允显然并没把眼前这个王爷放在眼里,冷冷说道:“万岁英明,自然会去华州,这位王爷若要劫持万岁去太原,先问问臣下的将领答不答应。”话音方落,几个顶盔冠甲的武士从韩从允身后闪了出来,每人手擎一把明晃晃的钢刀。为首的一个络腮胡子将刀往身前一横,傲慢地冲李晔喊道:“皇帝爷,我家主人请你去华州!”
愤怒!惊恐!无奈!一齐涌上大唐天子的心头。李晔只觉得心在滴血,在流泪。他忽然想到,如果太宗皇帝知道天可汗的子孙有一天被一个低贱的武夫呵斥,他老人家在九泉之下会是愤怒还是酸楚呢?
正在此时,一个身影从李晔左后方跃然而出,随着宝剑出鞘哐啷一声,一道寒光划过李晔的眼前,紧接着方才那个耀武扬威的武夫喉咙中喷出了一股殷红的鲜血,挣扎了几下便“咚”的一声仰面倒在地上。瞬间,韩从允身边一阵纷乱,几个人都往后退了好几步。
这时候,李晔跟前的人拿宝剑在自己的衣衫上擦拭了几下,将剑还入鞘中,冲着韩从允怒喝道:“乱臣贼子!你等安敢谋逆弑君先问问我手中的宝剑答不答应。”李晔这才回过身来,见说话的人正是几次变乱中始终追随自己的捧日都头李筠。当年,就是这个人在栈道上解下鞋子穿在他冻伤的脚上。而且,没有他,自己在石门的时候早就成了李茂贞的阶下囚。
“是啊!我是天子!当有天子的尊严!”李晔对自己说道。想着,他提马上前冲着韩从允道:“去河东,是朕的主意。尔等身为唐臣,食我李家俸禄,不去讨逆李茂贞,前来阻朕道路,成何体统!”一句话,透出这个国家的主人才能具有的底气和不可侵犯的神圣。韩从允或许是被李晔的话镇住了,也或许是被方才血淋淋的一幕所惊醒,冲后面的人一挥手,前方顿时闪开了一条通道。
延王李戒丕咬咬牙,喝令:“出发!”
李晔急于想过河,这样可以早点摆脱韩建的纠缠。可是一路上,他不断接到韩建遣使的奏表,还将那天惊驾的几个武士的首级献到李晔驾前。当大军行到富平县,韩建更是亲自赶来。
在行宫,李晔见到了泪流满面的韩建。李晔想起流亡成都的时候,正是韩建和王建一行五人先后计斩王淑、舍弃鹿晏弘一路艰辛赶来护驾。田令孜失势后,以王建为首的四个人都出为两川任职,只有韩建出为京畿的华州刺史并兼任这潼关防御使。此前的华州久经战乱已经残破不堪,而韩建到任之后出入闾里、访贫问苦,短短几年时间华州经济复苏、军民充实,他也因为卓越的政绩被升为镇国节度使。李晔还记得,即位之初,韩建对他非常恭顺,当初征伐河东,他就负责供应粮草军需。虽然那一次张浚打了个大败仗,可是韩建毕竟尽职尽责。然而再往后,韩建竟然与李茂贞狼狈为奸,乾宁二年公然率兵入境企图废掉自己。
“陛下……”韩建的声音夹杂着哽咽,“方今藩臣跋扈者,非止李茂贞一人。陛下若远离宗庙园陵,远巡边鄙,臣恐车驾济河,便无复还期了。眼下华州兵力虽微,但凭借地势之优,尚可自守!臣经营华州一十五年,可谓兵精粮足。华州西距长安不远,愿陛下临之暂避锋芒一时,以图兴复。”
韩建的一番话说到了李晔的心坎。是啊,天底下真有谁能值得朕去托付么?韩建对李唐有功也有过,正如李克用一样。倘若真的投奔到太原,那距离长安可就是万里之遥了,而且一旦过了黄河真的不知道还有没有机会回来!韩建表面上的诚恳和臣服让李晔心软了,他终于答应銮驾起赴华州。
那一夜,李戒丕抱着李晔的腿哭了:“皇兄,韩建为人狡诈,此去华州九死一生啊!”
李晔扶起兄弟,叹道:“大唐天下之大,没有朕的容身之所。天下谁人不狡诈啊!”
“皇兄,听臣弟一句吧,李克用纵然骄横,但他毫无反心,眼下只有李克用能力挽狂澜了。”
“朕就是有心渡过黄河,可韩建会让朕去么?恐怕到了那时候,朕真的不得善终了。”
“皇兄,咱们趁夜色逃走吧!”
李晔摇摇头:“你可以逃,朕不能。好兄弟,朕就给你一道密旨,今夜你带几个亲随前往河东,请李克用发兵,早日迎朕回长安……如果……如果李克用不出兵,那你也别回来了。”
“这是为何?”
“倘若韩建真有害朕之意,你回来也是给朕陪葬。如果真这样,不如留下你作为我李唐的血脉。”
李戒丕惶恐,哭泣着又一次跪倒下来:“皇上!”
成都的春天还泛着一分寒意,王建沿着城墙根踱着步。
这一年多的战事让他坚信,顾彦晖根本不是他的对手,而夺取梓州只是时间的问题。这一年唯一的耻辱是王宗弼被东川军生擒而去。不过顾彦晖非但没有杀他,反而将其续为养子。毕竟,顾彦晖也是爱惜人才,舍不得杀掉这样一员猛将,何况,当年王宗弼暗地里通风报信救了他一命。
王建不愿多想王宗弼为何会心安理得认敌为父,此刻他需要考虑,随着城池增加和版图的扩张,需要把一些同他出生入死的弟兄和义子们安置到各个州县。李师泰和李简二人都年纪大了不再适合征战,现在分别任蜀州刺史和邛州刺史。眼下要考虑的是,攻陷梓州后,谁为东川节度使。谁出任这个位置,就意味着和他平起平坐了,因此需要一个完全靠得住的人。他征求周庠的意见,周庠几乎不假思索地就推荐华洪,认为军中将领论军功、论英勇、论智谋、论民心都没有一个能与华洪相比。从前,王建对周庠几乎言听计从,可唯一在用华洪的考虑上,他发现自己和周庠的看法相去甚远。不可否认,华洪是个难得的人才,而且有些地方远胜于他。可越要用这样的一个人,王建便越谨慎。而周庠对华洪几近毫不保留的赞美让他心里很有些不舒服。
两川最后的大决战就要到了。
王建和张琳并肩沿着高高的城墙根散着步。每临大战时分,他总喜欢和这些士人待在一起,仿佛是有意缓解心中的压力。
“张公啊,我已经向天子保举你做武信军节度使了。”
张琳眯缝着眼,捋着山羊胡须笑道:“我都是垂死的老头子了,看淡了这些。蒙主公这般垂爱,现在官居节度副使,早已经知足啦……”
“张公淡漠名利,有你在成都,我一万个放心。”说着他停下脚步,用手抚摸着厚重的城墙青砖,意味深长道:“天暖和了,我就大兵发往梓州。那时候,成都就拜托张公了。”
“主公放心,有我这把老骨头在,就能保成都安稳。”
“好啊!不过你也要注意身子骨,毕竟年岁不饶人。我看冯信之为人刚直、做事秉公,我表奏他做一任节度判官;徐刺史做事兢兢业业,也算靠得住;还有个年轻人叫唐道袭,我也想历练历练。如果公事繁多,你就把琐事交给他们。”
“主公真知人善任啊!”
“唉!可我真不知道将来把东川交给谁来治理。”
“这事不急。我想,主公心里定然默定了人选,只是还在伺机考验。梓州四面布防,很难一蹴而就。到时候可分几路兵马进发,谁立功大,自可服众、替主公镇守东川。”
“哈哈哈,还是你有办法!走,咱们去城墙上走走。”说着,王建搀扶着张琳登上一级级石梯。当心底的阴霾散去后,极目四周,好一派美妙的景色。往西边远眺,可以清晰地见到玉垒浮云;护城河边一水抱过,不远处就是一片开阔的地境。他猛然回过头——武担山,此刻他们的立足处连同远处的那块开阔地竟然巧妙地连在一条直线上。他不由打趣地对张琳道:“以后我要是死了,就葬在那块土地上!”
张琳岔开王建的话题:“哦,主公你看,城里那片竹林便是徐刺史的府邸。我看咱们不如去他那里讨一顿午饭吧。”
“还是你们读书人有情致啊,我是想象不出来在那林子里吟诗作对的。也好,我许久没有看见他了,也有些想念。”
徐耕身子不适已经告了一个月的假。这日忽见王建亲访寒舍,又惊又喜,忙吩咐儿子延琼、延圭出来拜见主公,又吩咐下人在竹林摆酒设宴款待王建。王建问起他这些日身体可曾康健,几句话后,又谈到下一步发兵东川的打算。
徐耕惭愧道:“眼下正是用人之际,我是想出来帮着张公分担一些公务,却又有些力不从心啊!”
王建摆摆手:“不碍的。没有你,就没有成都的今天。我和一城百姓都记着你的恩呢!身子不好,多养养!回头我请几个大夫给你号号脉,你就安生在家调养着!”
“主公抬爱如此,徐耕愧不敢当啊!我只盼着早日康健,为成都兴盛励精图治!”
“好啊!我看,你这两个公子今后都是有出息的料,应该出来历练历练了!善文的,让他们去邛州、蜀州学学为政;尚武的,这回干脆出征东川。你放心,我会将他们交给光远,在阵前磨炼会比待在这林子里学得多!就怕你舍不得这两个儿子。”
“主公能给他们这个机会,我求之不得呢!”
“那就这么定了,等他们再过两年有出息了,我保举他们为官。”
“琼儿、圭儿,还不过来谢过主公。”
这时候,张琳冷不丁插话道:“徐大人,我听说您除了这两位公子还有两位千金,那可都是倾国倾城的绝代佳人,怎的就不让我见见啊?”
一句话说得徐耕脸通红:“张公怎这般说笑,打趣徐某了!这……小女都不懂规矩,一般不让她们见客,免得顶撞了主公。”
王建道:“这是你家里,没有那么多规矩,你自己就是规矩。”
徐耕见下不了台,无奈只能吩咐延琼唤两个妹妹来见客人。
不多时,便见一位绿衣女子身姿袅娜、步伐轻盈缓缓而至。
王建本以为张琳所说是文人间相互打趣的托词,但当真见了这女子,顿觉得宛若置身仙境。王建戎马半生,也曾出入皇宫禁苑,见过的女人无数,可他断言就是先帝爷身边那些宠妃都没有一个能及眼前这女子半分清澈和惊艳。他微张着嘴,仿佛时间在这一刻定格。许久,才听到一旁的张琳感慨:“凝露初绽,娇艳绝美啊!”
王建这才觉得有些失态。他转过来见张琳,却发现张公眼中也充盈着赞叹和欣赏的神情。张琳又对徐耕道:“只说是徐大人年轻时号称西川第一美男,不曾想生有如此标志的女子,恐怕大唐天下都难以找到这般秀丽绝伦的姑娘了。”
这女子缓步挪到竹林中,冲着王建、张琳见礼后,落落大方地回应张琳:“容颜父母所赐,终有衰老那日。大人这般称赞,延瑾可当不起。”说罢,欠起身来,退到徐耕的身后,脸上露出一分淡淡的笑,真是回眸一笑,万般风情绕眉梢。
王建正在出神,便听到竹林后面传来银铃般的嬉笑声,恍惚间一个紫衣姑娘已经翩翩而至。那云袖轻摆,招引着彩蝶绚舞;纤腰慢拧,飘洒着锦带丝绦。王建再次坚信徐耕的竹林通着仙气,四下腾起雾气袅袅,若与瑶池有何区别?
“珞儿,快见过主公!”
“主公?你就是爹爹常提到的王光图?”紫衣的姑娘没有半分怯畏,猛地绕到了王建的身前,她不由得上下打量王建一番:眼前的这个端坐正中的中年男人头包方巾,一脸和善。
“不得无礼!”徐耕紧张地训斥小女儿,又忙给王建赔罪。
小女儿又问:“你可知道与你重名的王仲初?”
“是个诗人?”
“‘今夜月明人尽望,不知秋思落谁家!’是个大诗人呢!”
徐耕见小女儿越发无礼,连忙将延珞呵斥到一旁,只留下王建还在痴痴地凝望。
王建的眼神自然逃不过徐耕的目光。他忽然想到了自己还在眉州任上时,曾有相工给他相面,说徐宅今后势必双凤绕梁。他相信,自己这两个倾国倾城的女儿就是献给皇上,皇上也必然会欣喜若狂,可眼下大唐天子尚自身难保,他又怎肯将女儿推向火坑呢?如今,主公王光图,已贵为西川之主,不出时日,便可兼有两川。如今唐室衰微,中原纷争不断,京畿诸侯谁不想挟天子令天下?假若……倘若眼前的西川之主有朝一日能位极九五……那,双凤绕梁的传言不就真成了现实?徐耕想到这里,禁不住出了一身冷汗,但却莫名地兴奋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