斗转星移几度秋。从王建攻占成都算起,四年的光阴一晃而过。四年,已经足以让一座都市远离战争的阴霾,显示出欣欣向荣的生机。四年,成都的粮仓渐渐充盈起来,百姓的日子虽然远不及官宦的奢靡,但相比之前已经足以让人满足。更多的人乐意勤勤恳恳地在自己的土地上耕种。成都,有着得天独厚地理环境,温和的气候,充沛的雨水造就了这里的万亩粮田。勤劳的西川人,已经不再将填饱肚子看成自己的终极追求。由于王建听从了张琳的意见,大力鼓励百姓种植茶树和桑树。一方面,西川周边以雅州为首的茶农开始活跃起来,茶叶产量逐年翻升,短短几年已经恢复到了开元盛世的水平。王建将茶叶的买卖纳入了官方的统一管理,虽然使得一些曾经期望暴富的茶农、茶商断去了财源,但却保证了整个茶业在西川的兴盛。川茶自古享誉华夏,每年,王建定期给长安的天子纳贡,朝中士大夫皆以品川茶为耀。另一方面,从桑树的种植、蚕的饲养到蜀锦的制作,清澈的锦江水漂洗出天下独一无二的丝之精华,蜀锦同川茶一道,顺着万里桥畔繁忙的装载,源源不断地运往长江中下游,换回的是江南的特产和白花花的银子。
两个黄鹂鸣翠柳,一行白鹭上青天。
窗含西岭千秋雪,门泊东吴万里船。
伫立在万里桥头,老迈而矍铄的冯涓不知怎么的,想起了杜甫的这首绝句。
这两年,他在墨池过着与世隔绝的生活,自以为那半亩菜园不仅可以养活他,而且多余的瓜果也能换上几个闲钱。直到有一天,书童告诉他,街市上的菜价已经低得可以随性购置,而且品种之多远非墨池半亩菜地可比。这个固执的老头这才在一番惊愕中走出了他视作世外桃源的墨池。
变了,成都的街市真的变了。这些年自给自足的生活虽然安适,但冯涓着实没有想到短短时间会让这个饱受饥荒和战乱的城市焕发出这样的勃勃生机。是的,从前他厌倦战争。他自叹已是大半个身子埋入黄土的人了,西川经年见闻,他目睹了各色各样得势的权贵和武夫,可是有一条规律亘古未变——那便是百姓依旧在苦难中挣扎着。就连僖宗皇帝幸蜀的那些时日,成都城可谓繁华一时,但是为政者的心总归没有放在民生上面。他本以为,战乱可以摧残一切的生灵,他感喟自己生不逢时,一腔热血一身才华无处施展,只当是在这西蜀先贤的故地了却残生。可是,时间一天天过去,他也渐渐发现一些让他不解的转变。随着米价一日日地下跌,人们不再为吃饭而发愁,而是为了过得更好而忙碌着、奔波着。当他忽然来到本应当熟悉的万里桥时,他竟然被这里的繁华搅得眼花缭乱。他不敢相信眼前这仿佛开元盛世的兴旺竟然活生生地出现在了这样一个没落帝国的一隅。他几乎是本能地,在这样的繁华中吟诵起了这首诗,“两只黄鹂鸣翠柳,一行白鹭上青天。”黄鹂、白鹭、西岭雪山,这都是他多年来熟悉的景色了,只要在墨池的陋室推开柴门足不出户,就能仰望清新的天地、品味圣贤的故思。唯有“这门泊东吴万里船”,许多年来困扰着他的思绪,为什么诗圣会用这样一句结束那种与世无争的画卷呢。万里桥头,多年来是停泊着一些破败的小舟,他自打来西川以后,总不相信这样的小船能够顺流而下伴随岷江之水漂流到入海的东吴。可是,今天他看到了,不仅看到了归来的商船、远去的货船,还看到了洋溢在艄公、脚夫、商贾脸上幸福的笑容。他全明白了:那个叫张琳的老头心中的夙愿竟然真的在这几年间实现了。可是,这样的夙愿岂能是他一厢情愿就能实现的,他一定遇到了明主。他体会着先圣杜甫诗中透露出的那份对民生疾苦的关切,他甚至猜想,这首绝句清新淡雅超凡脱俗的背后,或许真的是一种百姓安宁幸福的期望呢。
“门泊东吴万里船……”他不由得反复吟诵起了这句。
“是啊,万里桥头如此繁华,就是诗圣再世也会欣然微笑的。”声音从冯涓身后传来。他警惕地回过头,见是一个四十岁上下书生模样的人。这个人眼睛小,但却很有神,穿着的是一身紧身的装束,显得很是精神。冯涓不认识这个人,但很显然这个人方才接过的这句话明显是揣摩出了他的心思!能从一句诗中揣摩出他心思的人,绝非常人。冯涓以他几十年来的阅历敏锐地感到,眼前这个中年人不敢说通古博今,至少也是满腹经纶。
“诗圣是看不到今天啦,他如果知道大唐如今是这番景象,他会失望的……”
“可他如果知道曾经寓居多年的成都的百姓如今安居乐业、富裕幸福,他便不会有‘安得广厦千万间’的遗憾了,您说是么,冯刺史?”冯涓一惊,他没有想到这人不但能猜出他心里的想法,还认识他。
“我已经辞官务农多年了,足下怎么会认识我这个穷老汉?”
“西川谁人不知出身名门、才华横溢的冯信之啊?”
“那足下又是何人,可否相告?”
“在下颍川周庠是也。”
“你就是辅佐王光图的博雅先生?”
“不才正是。”
冯涓又上上下下将周庠打量了一番,然后恭恭敬敬地道了声:“久仰久仰了!老汉我久居故宅,今日一出门竟然遇到贵人,真是幸会啊!”
“刺史久不出门是信不过我主,怕他只是陈、田之流,而如果这样,刺史的鸿鹄之志便难以舒展。不仅如此,那时候眼见着百姓流离、舟船破败,则会心痛万分啊!”一句话说到了冯涓的心坎上,他的脸顿时红了起来。周庠赶紧赔礼:“哦,晚辈无礼了……”
“哪里是足下无礼,是老汉我无礼了。王司徒实乃当世英雄,不仅南征北战战无不胜,没想到还知人善用、体恤民生,两次往墨池见我,我却不识抬举啊!”
“刺史以天下苍生为重,眼下正是你施展大志的时机啊!”
“唉!好吧。既然如此,那劳烦足下引荐,我要当面给司徒大人请罪。”
春四月。
利州的山色渐渐泛出生机,纵然远处的崇山峻岭间还能依稀望见横卧的积雪,但是飞跃山林的鸟鸣猿啼,分明在告诉人们,春天的脚步已经踏过了这方山水。
在这狭窄的栈道上,一队衣着还算光鲜的人马,缓缓行进着。
走在队伍最前面的两匹马,各自驮着他们的主人,并行着。
“韦大人,前面有一处城隘,我看不如先歇歇脚,这些军士们也都累了。”说话的人叫李洵,他怀揣着天子的诏书,从华州一路赶到西蜀。而他身旁随从的这位老者正是三年前刚刚考中进士的韦庄韦端己。
“好吧。”韦庄木讷地应着,这一路上,他显得心事重重。他不明白,为什么步入了他一生追求的仕途之后,竟然激不起半分欣喜;他也不明白,天子为什么会遣他这样一个抄写文书的官员同李洵一道入蜀,并且是完成一项不可能完成的使命。这两年天下之变,虽谈不上惊天动地,但足以让天子忧心忡忡。西川节度使王建在拿下彭州之后终于在乾宁二年(公元895年)和东川的顾彦晖刀兵相见。其实,上至天子、下到诸侯都早已预料到两川一战无法避免。两川和山南有着天然的地理屏障,自古便与中原隔绝,何况一山难容二虎,尤其是乱世时节。故而,很早便有着“天下大乱蜀不乱、天下不乱蜀先乱”的传说。两年前,天子命宦官袁易简前往梓州和解两川,结果无功而返。如今天子尚且自身难保,还差遣他和李洵来做这种宣谕劝和的徒劳之事——想到这里,他有些怨愤,但更多的是一种无奈和悲凉。
两匹马行到城隘边上,才发现这是座废弃的小城关,三面的城墙早已经不知道去向,只有西侧还有半壁城门洞孤独地矗立着。
韦庄站在破败的城边,往来时之路望去:很显然,这一段石板路是后人修葺的。看得出,这个立于山头之上的城关从前是入蜀的必经之路,或许是哪一年毁于战火成了而今模样。于是,后人在城关边上,绕着山脚又修了一条道路。这座山头的小城也就废弃掉了,只有个把山民还在此居住。
韦庄下马,径自踱步来到关门边。这个城门洞修得很低,踮起脚尖便能用手够着洞门顶。韦庄伸手摸了摸长满青苔的方砖,回过头忽见得一个道士正倚靠在墙根脚下坐着。这个道士看上去年近半百,虽然身上的道袍尘土弥漫,但面色却很和善,黝黑的脸上仿佛堆积着与他年纪不相符的沧桑。
随行的一队军士都散乱在残破的城墙根脚下各自找地方歇脚饮水,韦庄便坐在道士一旁,与他攀谈:
“道长,出家哪座仙山啊?”
道人半眯着眼睛,懒懒道:“岂敢,岂敢。居山上之人,为仙也!我非仙,云游四方,现在么,便住在这段废城。”
韦庄感觉这道人很有些风趣,随手拍了拍城墙的青砖:“道长,这关隘叫什么名字,何时修建?”
道人摇摇头,拖着一口浓浓的江南口音:“自是古时所修。”他一张口,一股浓浓的茶根的味道顿时弥漫在空气中。韦庄看见,这道人的牙齿很白。“这个地方,从前三将军张桓侯镇守过……不过是好多好多年前的事情啦……”
韦庄点点头。不可否认,这一带蜀汉的遗迹很多,沿途过来见着了很多粗壮的柏树,据说就是当年张飞命人种下的。想不出,眼前这个道人的记忆中还残存着几个朝代以前的故事。
韦庄笑道:“道长你也不简单啊,古有张翼德把守这道关门,而今换成你了……”接着,他感慨道,“古今啊,往昔付烟云,逝水空流去啊……”
道人哈哈一笑,接过韦庄的话题,吟了一首诗:
古,今。
感事,伤心。
惊得丧,叹浮沈。
风驱寒暑,川注光阴。
始炫朱颜丽,俄悲白发侵。
嗟四豪之不返,痛七贵以难寻。
夸父兴怀于落照,田文起怨于鸣琴。
雁足凄凉兮传恨绪,凤台寂寞兮有遗音。
朔漠幽囚兮天长地久,潇湘隔别兮水阔烟深。
谁能绝圣韬贤餐芝饵术,谁能含光遁世炼石烧金。
君不见屈大夫纫兰而发谏,君不见贾太傅忌鵩而愁吟。
君不见四皓避秦峨峨恋商岭,君不见二疏辞汉飘飘归故林。
胡为乎冒进贪名践危途与倾辙,胡为乎怙权恃宠顾华饰与雕簪。
吾所以思抗迹忘机用虚无为师范,吾所以思去奢灭欲保道德为规箴。
道人一面吟诵,韦庄的眼神中早已迸发出了惊慨的神情。他怎么也没有想到,这个其貌不扬的道人竟然出口成文,做出这么一首对仗工整的一七令。这一七令,后来被人称为宝塔诗。起初由白居易的一首《诗》提成,以后元稹、张藉都曾随之附和。可是,一口气能吟诵出这样一首惊世骇俗的宝塔诗,足见此人功底。
道人并没有理会韦庄的惊讶,又道:“古今一梦,沧海桑田。从前这地方一夫当关万夫莫开,而今成了卧听悲鸟号古木的空城了。不过话说回来,也亏得这地方破败了,来往的军队商人都在山下绕着走,他生在山上,不挡道,反而安生了,打仗也打不到这里来。”
说到打仗,韦庄心里又紧了起来,想到前面王建和顾彦晖正打得不可开交,便问这道人:“敢问道长,你看这两川之争孰胜孰负?”
道人随口答道:“战争胜负,取于民心。君不见两川豪强多附西川,东川顾公怎是王司徒的对手?”
韦庄将这句话掂量了一番,更觉得自己此去和解两川显得多余。
道人似乎看出韦庄心思,笑道:“大人此去两川观战,定会有所收获。王司徒帐下猛将云集哩!旁的不说,单说这雅州刺史王宗侃,之前就攻下了西川最顽固的彭州。去年这里下雪的时候,他又带兵到利州。原来我听说,利州刺史李继颙彪悍异常,谁曾想与王宗侃一交手,便落得个死无全尸……”道人说着,又露出洁白的牙齿,仿佛他不是在说眼下两川的战事,而是给韦庄讲述着几百年前后汉三国的一段故事。
听了道人这几句话,韦庄心里发笑,他怎么也没法把现在这个山林中人和方才那个出口成诵的诗人联系在一起。他心中琢磨着那首宝塔诗中的几句对仗,回想起这两年天子的颠沛,又想到自己垂老无为的遗憾,眼角竟然含着晶莹的泪珠。或许,是为他自己而流泪,也或许,这是为大唐天子在流泪吧。
不知不觉地,他的思绪渐渐回到了两年以前:
那是韦庄高中进士后的第二年春天,李茂贞、王行瑜、韩建三路人马率兵进京,威逼天子,杀死了宰相韦昭度。河东节度使李克用闻讯后,亲率藩汉兵大举南下,以李茂贞等三人举兵犯上、杀害大臣为名,兴兵讨逆。韦庄追随天子一行仓促奔逃,直到八月李克用平定叛乱后,才得以返京。这一次,留给天子李晔的已是被洗劫一空、破败不堪的长安城。
或许,天子迫切希望的削藩计划,最终只是一场梦。而这场梦将永远延续下去,大唐的将来也将如东周一般为诸侯主宰。尽管如此,天子仍不愿就此屈服。他时刻告诫自己,他身上流着高祖、太宗皇族的鲜血。李唐江山没落了,但屈辱不掉他一朝天子的尊严。回京之后,他决定在左、右神策军外,重建一支直接隶属自己的军队,这一次招募募得数万之众。
然而,就在李晔一步一个脚印准备实现自己计划的时候,李茂贞再一次露出了骄横的本相。他清楚,天子扩军迟早会是针对他的,因为他离长安太近了。于是,李茂贞趁着李克用大兵回归三晋,爽性找了个借口,进逼京师。
李晔一面命皇室的通王、延王、覃王率兵抵抗,一面遣使赶赴河东向李克用求救。然而,此时的李克用正和朱全忠打得难解难分,新组建的禁军和李茂贞的凤翔兵一交手就全线溃败。
乾宁三年(公元896年)七月,无可奈何的李晔只能率领着他的朝臣、家眷又一次逃离了长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