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刻,韦庄的脑海中竟然一片空白,不知道此时自己应该兴奋、激动还是感叹。多少年来,自己奔走于求取功名的科考之路,一次次的落第,一次次的失望,让他心灰意冷。这么多年过去了,自己竟然真的中了进士。可是,那一刻,他的心中仿佛只有坦然,没有了多少次梦中的兴奋。已经这般年纪了,留给自己建功立业大展宏图的机会还有多少呢?何况面对这样一个支离破碎的国家,天子和宰相尚且朝不保夕,自己又能有几番作为?
“先生……这是好事啊……您应该高兴啊……”如茵道。
“是啊,应该高兴啊!”韦庄转过身看着如茵,突然想起了什么,“你叔父和贯休法师应该已经到了成都了吧……”
历经半年的走走停停,历经艰辛的跋山涉水,贯休一行终于来到了天府之国的都邑——成都。
在浸染过江南的富庶之后,展现在他们眼前的是另外一番繁华景象。繁忙的码头,清宁的街巷,热闹的市井,以及让人无限遐想的诗篇。这里酒肆林立,会让人联想到卓文君和司马相如开启的酒业的浪漫,品味才子佳人的美好时光。正如李商隐独自寻觅的时候,恍然发现“美酒成都堪送老,当垆仍是卓文君”。美酒,美食,美人构成了这里的妆点。这里建筑别致,楼宇重叠。登成都楼阁,一可怀古,二可“极目散我忧”。张仪楼、筹边楼等无不是名声远播的建筑。徜徉市井之间,还可以寻见无数中原稀罕的珍品。
孟三郎驻足一家木器店内,手中把玩着一件件绝妙精致的器皿。他的目光早已经被一套美轮美奂的餐盘所吸引。这套餐盘一共四件,做工精细、外裹彩漆,上绘梅兰竹菊四种纹样。这样的工艺品,要是留传到江南,必定是价值连城的货物!
三郎用手轻抚彩漆,感叹道:“真是光洁无比,可作镜矣!”店掌柜笑着迎了过来:“这位大爷是外乡人吧,可曾听过‘漆面如镜’?哈哈,说的就是这饰物!全成都,做漆器的工匠遍街有,可木料考究、用漆上乘的数我这‘彩纹堂’了!”说着,店掌柜高兴地扬起手,指了指殿堂中间的金字招牌,“这招牌可是一百多年前西川节度使老爷韦城武亲笔题赠的。全成都的作坊,您挨个去择,像我家做到四十九道工序的,绝无仅有。”
三郎惊叹不已:“掌柜的,这一套卖多少钱?”
“这位爷,一看您就是行家,给您报个实在价,二十缗,怎么样?”
三郎心想,二十缗真不算贵!“掌柜的,这套我要了,您帮我装下,我明天来取!”
“好嘞!”
正说着,贯休走进店来:“孟施主,咱们该走了,还有正事要办呢!”
三郎依依不舍地出了彩纹堂,一路感叹:“都说成都繁花似锦,在这里稍一停脚,就舍不得走啦!以前梦里边的花重锦官城,现在都变得贴切和实在。”
“是啊,这些年我踏遍三川五岳,哪里没有到过。可来成都这才一天,就惊疑自己入了画卷!古人没有骗我们啊,真是‘九天开出一成都,万户千门入画图。草树云山如锦绣,秦川得及此间无’。”此时此刻,贯休的心中充满了一番冲动,他迫切地想要看看将这个城市治理得如此繁荣的主人究竟是什么模样。
这几日,王建正沉浸在夺取彭州境况的喜悦中。经过两年的对峙和鏖战,被围困已久的彭州已经残酷到百姓相互残杀、人相食的境地。王宗侃广纳属下进献的策略,使得彭州民心归服。乾宁元年(公元894年)五月,宗侃率兵攻城,彭州守将杨晟见大势已去,刎颈而亡。就这样,西川的战事终于全部平息。
正当王建踌躇满志,准备下一步对东川的战事时,这一日,手下人送来一把折扇,说是一个和尚呈献的。王建展开折扇,无奈多数字都不识得,便交给了身旁的周庠:“这个和尚说要见我,说送我一首诗作为见面礼……”周庠双手接过折扇,展目观瞧。只见扇面上字迹龙飞凤舞一般,不由一惊,这草书着实漂亮啊!他不由自主地缓缓吟诵起来:
河北江东处处灾,唯闻全蜀少尘埃。
一瓶一钵垂垂老,千水千山得得来。
秦苑幽栖多胜景,巴歈陈贡愧非才。
自惭林薮龙钟者,亦得来登郭隗台。
当看到最后一行赫然写着“婺州贯休敬赠”的时候,周庠不由得叫出声来:“此人便是名满天下的诗僧贯休法师啊!”
王建若有所思:“哦!倒是听说过这么个写诗的和尚。”
“一瓶一钵垂垂老,千水千山得得来。”周庠仔细端详着这两句,“妙啊!妙啊!真是对仗得工整之极啊!”
“一瓶一钵垂垂老,千水千山得得来。”王建也跟着品位着这两句,“好一个得得来和尚,将他传来,我要见见他。”
“八哥,”一旁的晋晖突然插话道,“我看,还是你亲自迎出去见见这个和尚啊。”
“晋军使所言有理,”周庠小心翼翼地合上折扇交给王建,“主公平定西川,对外秣马厉兵以图东川,对内招募贤才安抚黎民。贯休法师才华横溢、精通佛法。这样的人物您就是去请也不一定能请到成都啊!可是现在他竟然‘唯闻全蜀少尘埃’万里迢迢得得而至,这是主公的洪福啊!要是天下人知道主公善待法师,并能在成都给他寺庙安住,弘扬佛法,那么天下的有识之士、文人才子、治国能人、安邦贤能便会奔走相告来投奔主公。人才兴则西川兴!西川若兴旺繁富,主公何愁大事不成!”
“好!光远,博雅,随我迎接贯休法师!”
出府门不远,便见着贯休一行七八人,都是满面风尘。分明到成都后没有投宿就直接来拜访自己。王建心里涌出一股感激,不由快步上前双手合十:“久闻法师名,无缘相见。劳烦法师万里迢迢前来西蜀。我王建何德何能啊!要是知道法师前来拜访,我定亲率将佐出迎到鹿头关啊!”
贯休知道王建是在客套,但与之前钱镠对待自己的傲慢态度形成鲜明的对比,暗自道:都说王光图善待文士,今日一见果然不假。也罢,也罢。便当西蜀作为我垂老之所吧,也不枉自这万里的跋山涉水了!“阿弥陀佛!司徒治理成都有方,我是早有耳闻,万里而至,只愿在这里安度晚年,弘扬我佛大法。”
“好!我这就安排下,让法师主持东禅寺的事务。法师如此高龄,一路上真是辛苦劳顿了!”
“还好,有孟施主一家人一路照顾啊。”于是,便想将三郎引荐给王建。
望着王建那似曾相识的面孔,站在一边的三郎早已忍不住内心的激情澎湃,时间真快啊,一晃已经快二十年了。眼前这个头束方巾、衣着华丽的人,二十年前曾经叱咜风云、义胆忠肝的汉子,如今是西川军政大权集于一身的节度使了。
王建顺着贯休手指的方向冲孟三郎望去,只见那人年近半百,一路的灰尘浮上了脸颊。但望着那人似乎含泪的双眼,王建不由嘀咕着:这个人好面熟!真的好面熟!是在哪里见过?
三郎激动地抢上一步问:“王将军,你还记得我吗?”
王建端详了一阵,摇摇头:“见你真是面熟得很,但是实在想不起来了。”
三郎急急忙忙解开胸前的衣衫,从内里取出一块带着余温的白布块递给王建道:“将军还记得这个东西吗?”
王建疑惑着,小心翼翼地接过这块白布,轻轻展开,只见里面包裹着一条粗布。看得出,这条布已经保存了很多年了,而且显然是从衣服上撕下来的,撕下的痕迹依然清晰可见。王建仍旧疑惑不解:这个人这么面熟,护送贯休来此,见到我又这般激动,仿佛认识我……他为什么给我这条布?这条布也似曾相识……晋晖走近王建,也小心地将这条布接在手中,又上上下下将孟三郎打量一番……忽然,他如梦方醒般地冲着王建大叫道:“光图!这块布是从你的囚服上撕下来的啊!”
王建一愣,先是眉头一皱,心中埋怨晋晖怎就将囚服二字轻易出口,然而就在这一瞬间,他忽然明白了!明白了一切,也想起了一切!是啊!正是囚服!正是从当年在许州大狱中他身着的那件囚服上撕下来的布条,也正是他亲手撕下来作为信物相赠给眼前之人的。如此……眼前这个贯休口中的孟施主,便是当年在许州狱中搭救自己和晋晖的那个狱吏孟彦晖啊!
“恩公!原来是你!”说罢,王建扑通跪倒在孟彦晖的跟前,倒头便拜。
三郎孟彦晖慌得手足无措:“我一介草民,怎受得起将军大礼啊!”
王建感慨万千:“没有恩公你当年仗义相救,我和光远早就死在牢狱中了,又哪来今日的荣华富贵。我得此西川,当有恩公半壁山河!”
“万事皆因缘!我救两位,着实因为您当初搭救过我兄长的性命。我在狱中做一个小官,几年来没做几件积德的事,可是最让我自豪的就是关键的一步没有走错!”
王建哈哈一笑,携手与彦晖进入府衙,随即吩咐宴请彦晖全家和贯休法师。
坐定之后,王建询问彦晖兄弟二人这十多年的近况。
“说来话长了……”三郎彦晖娓娓道来,“将军命中便生得富贵。许州牢狱一劫,本因为民除害!我职位位卑,不能救将军二人脱离牢狱,但好在吉人自有天相。”
“我们走后,你可受到了牵连?”
“起初几日没事。后来上边彻查起来,幸得几个朋友提前通风报信,我连夜带着家眷逃走,后来去嵩山脚下避过很长一段时间。四年前,我听说我兄长走南闯北买卖越做越大,在越中置办了庄园,便携一家老小寻找兄长。功夫不负有心人,又过了两年啊!终于找到了他。”
“唉!你兄弟二人团聚可真是不容易啊!”说着,他问坐下陪酒的张劼,“你可知道这孟恩公的兄长是谁么?”
“大哥,这俺哪知道?”
“你当年被困牛家私牢,有一个商人与你关在一处,便是孟大郎。后来我和光远、师泰等人劫囚车救你的时候,也就救下了孟大郎。”
“哦!”张劼恍然大悟,接着大拇指一挑,“大哥,那孟大郎是条汉子!老张着实佩服得很啊!”又对孟彦晖道:“别看你大哥是买卖人,那牛家的皮鞭子抽在他身上,他竟然不叫半个饶字!俺佩服!”
孟彦晖又把话茬接了过来:“兄长做买卖赚了大钱,年纪也大了,便想在江南安度晚年。但这些年一直念念不忘将军一众人当年的救命之恩啊!小弟自从上次与司将军道别之后,一直挂牵着您,总想着来西川投奔。”接着,他又把如何在酒肆巧遇韦庄、贯休,贯休如何在府上提到要来西川,孟员外如何赞同,嘱托的事情一一详细讲述了一遍。贯休也随声附和,将一路所见所闻详告王建。王建这才知道中原早已经发生了许许多多的变故:朱全忠不仅先后战败了朱瑄、朱瑾,还攻下了徐州,逼迫一世枭雄时溥全家自焚而亡。北边的李克用攻陷了云州,杀死了老对头——吐谷浑部首领赫连铎。时光流逝,关外的局面渐渐地明朗起来。江南的钱镠羽翼逐渐丰满,而中原迟早便是晋汴相争的天下。
王建听罢,一面吩咐人安排贯休法师的食宿,一面对孟彦晖道:“你既然来了成都,就把这里当成自己的家,我过几日给你在城中闹市寻上一个门面,你就在成都做些买卖。”
彦晖正求之不得,忽然,他想起了兄长的嘱托,恭敬地站起身来,走到王建近前道:“将军,我兄长临行之前让我带一样东西给您,说这是他对您当年救命之恩的报答。兄长说了,救命的恩德,本来是无以为报的,他年老体弱,无法翻山越岭来成都,就托我一定把这件东西带给您。”
王建心想:这孟大郎真不愧是个知恩图报的汉子!又很好奇,不知道这报答救命之恩的礼物究竟是什么。不多时,孟彦晖从一个箱子底部取出来蓝色绸缎包裹得严严实实的一块方砖,小心翼翼而又郑重其事地双手捧到王建近前。王建何等聪明,顿时明白这绝非一般的礼物,而是异常珍贵的东西。他给晋晖使了个眼色,晋晖便会意地主持大家饮酒谈话,王建领着孟彦晖独自去了后院。
王建小心地关上门,这才从彦晖手里接过这块方砖一般的东西,轻轻置放在书案上。他打开蓝缎子绸布,只见里面裹着的是一方绿色的方巾;又解开方巾,一块浅白色衣服露了出来,衣服也是紧紧地裹着里面的物件;王建继续打开衣服,映入眼帘的赫然是一件明黄色的衣服——王建敏感地意识到:这是皇帝才能享用的颜色。
孟彦晖立在一边屏住了呼吸,眼睛紧紧地盯住桌上的东西。他虽然听兄长提起过,但是真正打开这包裹的时候,他仍然大吃了一惊。
王建诚惶诚恐地取出这件叠得四四方方的明黄色衣服,竟然是件坎肩——就在他将这件坎肩拿起来的时候,一抹白色晃得王建睁不开眼睛——是玉!如此一块温润洁白的玉!
天啊!竟然是那块玉!!!
王建刚才强装出的沉着冷静再也无法掩饰此时内心的激动——他这才意识到,这件礼物对他的分量有多重。他忙不迭地从书案后面绕到正前方,泪水止不住从眼眶中滚流出来。他恭恭敬敬地跪拜下来——
孟彦晖被王建这一反应惊呆了,他只能跟着跪了下来,随着王建咚咚咚地冲着这块玉、这件黄马褂磕头。“皇上……王建……有罪……”王建口中念叨着。
孟彦晖或许真的猜想不到,这块玉对王建意味着什么。
王建起身,捧起那块精美的方砖形玉石,果然,如他所料,玉石下面正是那展先帝御赐的金券。王建识不得几个字,但却早已背住了这句话:“朕罹此多难,播迁无常,旦夕慄慄,不能自保,而况保天下乎。为朕藩获,有望于卿也。”
原来,这正是唐僖宗为了表彰王建孤身救驾之功,在他邀领壁州刺史之时随之封赏的一件坎肩,一方宝玉,一展金券。战乱之时,王建自身难保,便丢失了这三样对他至关重要的东西。而孟彦范喜欢收藏古玩字画,不经意间,这三样东西便辗转到了他的视线中。当他确定这真是皇帝赐给恩人的宝物时,大喜过望!一横心,花去了将近二十年经商积攒的一半积蓄,买下了这三件宝贝。或许,这三件东西在别人手中只是天子御赐的一些藏品,可在王建眼中,这无疑是他用生命换回的大唐国君对他的忠义的肯定。
睹物思人,如今,大唐支离破碎,先皇早已经作古。当初天子对他寄予厚望,可是他……王建想到这里,泪流满面。他微微转过身子,见身后的彦晖依旧惶恐地跪在地上,低着头。王建上前扶起了他,感慨地说道:“你兄长真是用心良苦啊!”王建擦拭干泪水,引着彦晖又来到前厅。
前厅酒宴依旧,王建回到座位上,敛住刚才激动的情绪,继续和众人推杯换盏。酒宴间,王建问彦晖,膝下有几双儿女。彦晖回道:“生有二女,已经嫁在江南,幼子思恭跟随我左右。”
王建见到孟彦晖身旁坐着的一个年轻人,年龄不过十七八岁,长得眉清目秀,便问,“令公子多大年岁了?”
孟思恭也不胆怯,起身施礼:“回司徒大人,十八。”
王建想起孟家与自己这些年来的缘分,想起孟彦晖兄弟二人的为人,已下定决心:“我现在有三个女儿,小女儿今年十七岁,我正想给她寻个好人家。不知道彦晖可曾愿意啊?”
彦晖忙推托道:“岂敢高攀啊!”
“你我两家人可谓是前世有缘,才能走得这般近,我看不如就结上一门亲事吧。”
彦晖见王建着实有诚意,又想到自己一家今后在成都立足如果攀上这门亲事那可真是一步登天了,于是感激地应承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