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降临,厅堂两壁的灯火渐明,整个屋子被火光照得透亮。仆从们端举着各式做工精细的点心和水果鱼贯而入。孟三郎亲自来到席前,频频给韦庄、贯休敬茶。孟员外手一挥,屏风后面的琴筝响起。伴随着江南丝竹的乐音,一位千金小姐漫步盈盈而入,来到厅堂中央对着上座的员外道声爹爹万福。孟员外欣慰地笑笑,手引上座介绍道:“尊位是贯休法师。”
但见小姐举止端庄从容应对:“您的诗画闻名于江南,今日得见大师,是小女子的荣幸。”
员外又道:“这位,便是一篇《秦妇吟》名扬天下的韦端己。”话音刚落,这位貌美的千金小姐顿时愣住,眼光也变得木讷,直直地盯着韦庄近前条几上的茶盅,半晌没说一句话。方才爹爹一句话,就像一个响雷让她惊住,余音久久萦绕不散。此时此刻,她只觉得时间已然凝固,这个世界的生灵都停止了声息,只有她自己心跳声怦怦作响……
我这是怎么了?她问自己。
眼前这个人就是韦庄?她能诵记韦庄的每一首词,那清新淡雅没有半分雕琢痕迹的词,这些年来已经伴随着琴弦的拨弄深深地埋入了她心灵的泥土,在她灵魂挚爱的滋润下破土而出。她当然知道《秦妇吟》。她对这首长诗的熟悉,已经不再是简简单单的背诵、誊抄,而好似心灵深处沟通的灵感猛然间撩去了文字表面的阻隔,而渗透到那种如歌如泣的故事画卷中去。她在大约十年之前还是孩童时候,就经历过那次波及全国的浩劫。她熟悉这个故事中的每一字句背后让人哭泣的场景,就像是曾经发生在她自己身上的故事一样。
多少年了!每当她用轻盈的字体誊抄下长诗的时候,她就梦想能见到写下如此悲壮、贴切文字的作者。他会如杜工部一般怀忧于天下么,会如李太白一样洒脱于尘世么……不知道。一切的一切,只能在这简短的字里行间寻求答案。这种思绪和梦幻始终伴随着她,从一个经历磨难的孩童、到懵懂幻想的少年、再到现在衣食无忧却思绪纷飞的自己。
如今,自己仰慕多年的诗人就在眼前。时光流逝,他也早已青春不在,或许他此时已经两鬓斑白呢?其实,只要她一抬眼皮,就能看到仰慕的人是怎样一般尊容。可是,她却在反反复复间迟疑不止。方才面对同样是誉满天下的贯休时,她表现得那样洒脱自信呢!可现在,这到底是怎么了?她不住地问自己:我到底是怎么了?
“如茵,发什么愣,赶紧见过韦相公啊!”她这才如梦方醒,低头见到韦庄茶盅里已经空空余下几片茶叶,便机巧道:“哦,韦叔叔,小女子为您上茶。”说罢拿起一旁的白瓷彩纹茶壶向韦庄茶盅中缓缓斟入。
韦庄亲见眼前的女子在自己身前久久站立,他也正在尴尬之时,幸有员外一句提醒解了围。又见这女子为自己倒茶,这才连忙道谢。就在茶水将满、女子收起壶嘴的那一刻,他的目光顺着这拿着茶壶的双手往上寻去,猛然间也惊住了——
只见眼前的女子二九芳龄,秀发练瀑般垂下,紫纱披肩、红粉束裙,一根浅黄色丝带轻轻系着柳腰。观其颜,真是丽若春梅绽雪,神似秋葱披霜。
两双眼睛的目光在不经意间碰到了一起。女孩恍然间双颊通红,道一声:“久闻您大名,幸会了!”
孟员外会心一笑:“如茵,命人取琴来,为贵客抚琴一曲吧。”
“是,爹爹。”
“韦大哥可别笑话,我这个商人虽然不怎么懂得风雅,但这个女儿却是特别喜欢音律诗词的。她每天都诵读诗书,最喜欢的……最喜欢的可就是韦大哥的诗词了啊!因而,今天见到韦大哥不免有些紧张,呵呵……”
“员外过誉啦……”
一连几日,孟员外都是大摆筵席款待宾客,如茵小姐出众的音律和文采更是给韦庄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到了第七天,贯休终于提出,想明日起程去成都拜会王建。孟员外不舍,却又不好强留。便答应两位贵客,次日晌午送他们以及孟三郎全家起程。
这一夜,员外将三郎唤到了内室。
“兄长,明天就要出发了,这一年多在庄上给你添了太多麻烦!”
“你又在说傻话了!咱俩一个娘肚子里爬出来的弟兄说这些见外的干吗?”
“兄长说的是!我明日带着你弟妹和侄子走了,这一去,不知道何时才能再见……”三郎明白,此去成都,更多的是了家兄这么些年的一个夙愿,兄长一定有很多要交代的。
孟员外定了定神,问道:“你贴身的物件还在么?”
三郎摸了摸胸口,随身掏出一小块白布包裹的东西:“在这呢,这些年一直贴身的。”
孟员外放心地示意他把东西收好。接着,插上了门闩,便引三郎进入内室。他打开一个锁着的立柜,从里面抱出一个沉甸甸的三尺见方的红木箱子,箱子上牢牢地上了一把锁。员外解开挂在腰间的一串钥匙,小心地打开了这个红木箱子,里面顿时闪耀着珠宝的耀眼的光芒。
“明天,你便将这一箱子东西带着路上用吧。”
三郎连连摆手:“兄长,这些可是您收藏多年的珍宝啊!”
“你不用惊慌,听我慢慢道来,我这样做,自然是有安排的……”说着,他用手轻轻抚摸着箱子里的各类珍珠玛瑙玉石,“明天,你将如茵带走吧……”
“将如茵带走?”
“对,你也知道,如茵不是我的骨肉。九年前,我经商途经洛北时,见她小小年纪赎身葬母,一片孝心着实感人,便出钱为她葬母,又将她收为义女。这个孩子的性情我深深了解,她一生最敬慕的就是韦端己。昨夜,我已经和韦端己说过这件事情了。他虽然嘴上推辞,但是我看得出,他也喜欢如茵!嗨……反正,该交代的该做的,我都办妥了……现在能有这样一个机会,就让她跟着她心仪的人云游天下吧……她会幸福的……她幸福,我也就开心了……”说着,员外的眼睛变得有些模糊。他努力眨了眨眼睛,指着箱子里的珠宝道:“这些东西,算是我送给你的,也是送给她的。她如果能跟着韦端己一辈子,也是她的造化。这些东西你帮我留一半给她,毕竟也算父女一场,我还真有些舍不得她走。剩下一半权当是我资助你去成都经营生意的本钱。要是事情不如意,或者见不到咱们想见的人,这些东西也足够支撑你过完这辈子……我家资殷实着呢,你也知道,这些东西,只是我珍藏的一部分罢了。”
“谢兄长了……”
“你不用谢我,你还要帮我完成大事呢!”说罢他轻轻拨开那些珠宝,从箱子底部小心翼翼地取出一块方砖大小的东西,上面用精致的绸布紧紧裹了几层。他再次小心翼翼地把这块东西放到桌上,这才对三郎道:“这便是我之前给你提起的花了我一半家产购得的宝物。”
三郎的眼睛中顿时一亮:“原来就是它……”
“是啊!你也知道我为什么舍得花这么大的价钱!它对我并不重要,但对它的主人却有着非同一般的意义。滴水之恩,涌泉相报!你把他带上吧,了我一个心愿。事情弄成了,给我一封书信,我也就可以瞑目了……这么些年,我身体一日比一日差,唉……不然我真想和你一同去,只是……岁月不饶人啊……”
三郎砰的跪倒在地:“兄长,您不用说了。老三都明白!我会把这件事办好的!您放心等我的信吧!”
员外扶起兄弟,眼中含着泪水:“兄弟……一路小心啊……”
“兄长……”三郎也是泣不成声,“您……您多保重啊……”
韦庄一行到了长安,贯休、孟三郎在此小住了几日便起程赶往成都。韦庄留了下来,虽然有如茵相伴,但却感到出奇的失落。他在感慨十多年之后终于又回到故里的同时,却不得不凄惨地面对无情的现实。当初,是黄巢兵入长安迫使他离开这里。一度,他对朝野的昏聩、藩镇的跋扈、草军的无礼而失望而痛惜;也曾一度,他因为闻听新君贤明有为、奋发励志而欢欣鼓舞。可是,从江南到长安一路走来,见到的,听到的让他不得不面对这样的现实——如今天子已然号令不出国门。
“先生,你今天一下午都没有看书啊?”一声柔弱清越的声音打断了韦庄郁郁的沉默。这些时间,如茵一直陪伴不离韦庄左右,韦庄惊叹自己竟然一夜之间心中有了另一番归宿。他至今也弄不明白孟员外怎就舍得将他的千金,如此才色出众的一位奇女子托付给自己。他回想起了离开庄子前的有一个夜晚。
那天,员外在厅堂中铺开一方扇面,想让韦庄替他题写几句诗。韦庄感激这些天员外的盛情,便爽快应允下来。就在他提起笔的那一刻,身后传来了优柔摄魄的琴声。那种幽怨,那分真切,那片期待,顿时化作一片朦胧——此刻,他陶醉在这似曾相识的琴声中,沐浴着越中的梅雨,呼吸着曾经洛阳的温柔,无数的美丽,无数的惆怅,朱唇轻启的一刻,风韵眷顾的春宵,香烛流落的晶莹,来世双双的诺言……那些人生中最怀念最凄惨的一幕幕景象在这催人泪下的声声旋律中幽然而至。
红楼别夜堪惆怅,香灯半卷流苏帐。残月出门时,美人和泪辞。琵琶金翠羽,弦上黄莺语。劝我早归家,绿窗人似花。
是谁?是谁竟然能拨弄出这样的情愫?是谁?是谁竟然能让他回想起如此凄冷的诗句?世间的俗人,白天豪情壮志,夜里温柔缠绵,但凡话语出口,总归化作空空。唯一能穿越这时间空间留下的,便是这流动的音律和凝固的诗篇——世界上,还有什么比这琴声和着的诗句更动人的呢?
当他抖动着毛笔落款之后,他不由得转过了身子,他想去看看,是谁让他落下辛酸的泪水。让他意外的是,这琴声竟然出自那天给他斟茶的女子!
他已经记不清楚,当时他是怎样愣在厅堂,但他清楚地记得,员外带他来到一间装点朴实淡雅的书房。在他踏入这间书房的第一刻,敏锐的直觉告诉他,这间书房的主人,正是那琴声的主人。员外将他引到书房一侧的墙壁边,墙上挂满了装裱精致的墨迹。他顿时惊叹员外的千金竟然会写得这样一手好字!纤细的笔触,透露着女子特有的妩媚,但那一顿一提一点,却又有着不拘一格的风骨——这时,他突然发现,装裱的诗句竟然全部是自己从前的创作!尤其是那幅挂在最中间的《秦妇吟》长卷。韦庄做梦也没有想到,竟然还会有人这样临写自己的诗篇。
再往后,他便清楚地记得,员外给他讲述如茵的身世,讲述他如何收养她为义女,讲述她平生如何仰慕韦庄,又再三恳切地要求让如茵追随他一生……
韦庄转过头,望着如茵清澈的双眸:“你叔父随贯休法师去西蜀了,你留在这里陪我委屈你了。”
如茵微微一笑,仿佛心中沉淀不下半分烦恼:“我干吗随叔父走啊,与其随他走,还不如在父亲的庄园里自由快乐。再说了,我要是走了,谁来早晚服侍先生攻读求取功名?”一股暖流沁入心田,但随即又被心中的纷繁所化散,韦庄自言自语道:“天子受到胁迫,国家的栋梁之才将要惨遭屠戮!这功名就算求取到了,又有什么作用……”
这一年,是景福二年(公元893年),凤翔节度使李茂贞在这一年开始走上了属于他的舞台。安定下了东川的顾彦晖,李茂贞依仗尽有凤翔十五州的资本,又以讨伐杨守亮、杨复恭,逐渐恃功骄傲。在自己的贪欲没有得到满足之后,公然上书出言不逊。李茂贞断然认为,主使李晔没有满足自己欲望的根源,一定是宰相杜让能从中作梗,便在上书中对宰相言辞激烈,蔑视朝廷,并在信中直言不讳对李晔道:“陛下贵为天子,却无力庇护娘舅;尊极九州,无力诛杀复恭一类阉宦。眼下朝廷赏罚藩镇只观其强弱,不计其是非。见人势衰力残则兴兵讨伐,如若气盛势强则加恩封赏。然而军情易变,戎马难羁,臣担忧京畿百姓因陛下而牵连涂炭,更忧虑陛下享日择以何处逃遁?”
贵为大唐天子的李晔无论如何都再难以容忍臣子的这般无礼,将奏疏撕得粉碎!冲着杜让能怒喝道:“立即招组大军,给朕讨伐逆臣!”
杜让能因其才学和忠义受到李晔赏识,在天子即位之后不仅被继续留任宰相,还列入三公。征伐河东失利,孔纬、张浚被贬,杜让能也就成了李晔最为倚重的贤臣。可是,他并没因为自己的富贵和得宠而欣慰。他明白,他能做的就是一而再再而三地忍让,辅佐天子周旋于诸侯之间,残喘大唐帝国的寿命。李茂贞对他的一番指责和谩骂,他忍了;然而面对冲动的天子,他只能语重心长地劝道:“陛下,如今国家诸多事宜未决,百废待兴。李茂贞近在国门,万不可逞一时怒气结怨凤翔啊!倘若此时挥兵征伐,万一出师不利,则后悔莫及矣!”
李晔强压住心头的冲动,一字一顿地回道:“朝廷威望日衰,号令不出国门,忠志之士无不痛心疾首。古人云,‘药弗瞑眩,厥疾弗瘳’。朕不甘做孱弱之君,委屈度日,坐以待毙!”说到这儿才感到,自己紧咬的牙齿已经弄破了嘴唇。他伸出舌头,舔舐着嘴唇的鲜血,语气这才稍缓了些:“爱卿,你不用劝朕了。朕意已决,你只管征调军队、筹集粮饷。出征一事,朕自会命诸王去办,事情成败与你无干。”
杜让能道:“陛下憎恨藩镇跋扈,倘若决意削弱其势力,则应使中外大臣协力辅佐,共图宏伟大业,而不应将此事交给微臣一人操持。”
“你想逃避?”
“陛下!”杜让能扑通一声跪倒,“臣怎敢逃避!陛下要削藩,此本乃宪宗皇帝遗志,只因现今时机尚未成熟。臣所忧虑,非臣身家性命,而是有朝一日虽如晁错一般虽受诛戮,却无力使国家免祸!”说着,他擦拭了眼角的泪水,“陛下既然已经下定决心,臣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这一年秋天,李晔以嗣覃王李嗣周为京西招讨使,率禁军三万讨伐李茂贞。茂贞与豳宁节度使王行瑜合兵近六万相拒。李茂贞等所将皆百战边兵,禁军则皆新募市井少年,一触即溃,茂贞等乘胜兵逼长安。
九月十九日,李茂贞陈兵长安城西,上书列数杜让能罪状,请求李晔将其处死。望着城下的精兵强将,杜让能仿佛看到了自己的死期。他只是微笑着对李晔道:“陛下,臣的预言不幸中了!请陛下赐臣一死,以退敌兵。”
悔恨!羞辱!涌上心头。李晔再也难以忍受心中的悲苦,不禁失声痛哭。
李晔忍痛下诏赐杜让能自尽,并任命李茂贞为凤翔节度使兼山南西道节度使、守中书令,进封李茂贞秦王。从此,朝廷事无巨细都要秉承李茂贞的旨意,朝中官员也都相继依附秦王。
又值一年中浮花浪蕊、绿草如茵的时节。
世间的事情,大抵是不随人心愿的。但凡你执著的事,多半无可求得;真正当你超然于物外之时,一切你想要的也就都随之而来。正当韦庄已经淡漠了曾经胸怀天下的鸿鹄之志时,正当他时常怀想洛阳城中的柔情与眷顾时,正当他每日安逸于和如茵小姐吟诗作对品茗赏琴的时候,一个让他意想不到的消息来到了。
那,是他的家仆,已经有些老迈的杨金,他慌慌张张跑来,激动的眼里噙着泪花:“老爷……您……您……”
“老哥哥,出什么事了?”
“老爷!您高中了!进士及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