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那热腾腾的饭菜不是梦啊!八哥,这一定是上天的安排!你现在已经是大半个西川的主人,看来,你成为蜀王可真不一定是一个梦啊!”
“是啊,当初只想能有成都这样富庶的城邑,就心满意足了。哪能想到,真正站到今天的位置,天底下又有多少双贪婪、愤怒的眼睛看着你。光远啊,不是我图谋两川的土地,也不是要置顾彦晖于死地啊!”
晋晖心中一沉。他知道,王建说这话是有所指的。之前王宗弼领命暗杀东川的顾彦晖,最终没有得手。大军返回后,王宗侃还是把前线情形原原本本地告诉了王建,当时,晋晖也在场。王建承受着巨大的压力,因为在这个时候、用这样的手段夺取东川,不但部将们反对,就连谋士周庠也不赞同。
“有件事我还正想问下,你明知道是宗弼遣人向东川告了密,又为什么不作决断呢?”
王建没有马上回答晋晖,他抬头仰望黑暗的天幕,天幕上隐隐约约挂着几个星斗。他拍了拍晋晖的手,就像在安抚友人或是等待友人的安抚,缓缓道:“宗弼告了密不假,可我断定这不是他一个人的主意!他身后,华洪就没有主见?而华洪身后呢?”
晋晖在黑暗中不禁害怕地打了个寒战,他马上意识到,王建所指是周庠。
“不,这件事情肯定不是博雅先生的主意!”晋晖打断了王建。
“你不用激动,我不是说博雅参与了华洪、宗弼的谋划,可这件事,我看得出,他确实不赞许我这么做——这些年来,这还是第一次,第一次他反对我的决议。或许……或许这次,我确实有些草率了……所以,这件事就这么放下吧,我不想去深究。至于华洪,他确实够得上个帅才。”
“嗯,这个后生不简单。有胆有识,治军有方,而且非常清廉。”
“我已经给华洪去了一封信,告诉他成都紧急,让他回来援救。”
“难怪你不着急。我之前听说你几夜没有回府,还担心你是为成都的安危发愁。华洪既然知道了这里的处境,想必不久便会回兵。只是……可惜五万大军刚刚抵达彭州,这仓促归来,怕士兵有怨愤……”
王建笑道:“符昭胆敢给我来这么一个围魏救赵,我也能设一个瞒天过海!彭州来袭的都是一群乌合之众!一来想依仗着人多势众围困我;二来,他们本是惊弓之鸟,为的就是解彭州之围,而并非是要取成都。要是华洪是个可造之才,应该能和我想到一起的。”
晋晖起身,抖了抖身上的泥土。王建方才一番胸有成竹的话也让他安下了心思,同时也更加佩服这个和自己出生入死的兄弟。是啊!只有有这般谋略的帅才,才配当西蜀之主!
一切都在王建的预料之中,这夜四更天时,西北方向战鼓轰鸣。敌军猜想彭州前线的大军杀回成都救援,便放弃抵抗,仓促溃逃。等到天色渐明,敌军退尽之时。王建开西侧偏门,在长升桥头迎接华洪。随华洪前来的只有骑兵百余人,驾车上的虎皮战鼓五十面,每面大鼓旁都立一鼓手。王建看在眼里喜在心里,心想华洪真是了解自己的心思!他故意问道:“华将军,如何只带这些人马?若是真和符昭交手,岂能敌过他数万精锐?”
“主公!征伐彭州关系主公平定西川的大业,五万精兵刚刚进发,岂能因此草率搬兵!符昭围城,乃用围魏救赵之策,用意不在成都,而在解彭州之围。末将斗胆,擅作主张,望主公恕罪!”
“知我者,华洪也!”说着,王建亲自引百余将士入城,设宴犒赏。
当战争席卷着大半个王国的时候,除却已渐安定下来的成都,在钱鏐治理下的吴越一带也逐渐扫清了兵荒马乱的阴霾,渐渐地显露出祥和的景象。
日落湖西的时候,水面上点点波光泛动,有如金光耀眼,又若鱼鳞翻动。斜阳残景,总是令迁客骚人心意慨然,原来日暮时分竟也有这般让人沉醉让人心痛的美!
湖东一岸,一派繁华:酒肆、茶馆、戏楼鳞次栉比;丝竹的声声萦绕、评弹的唱腔、老鸨的招呼、酒令的纷喧交织在一起,构成另一番江南夜间的画卷。仿佛,这里便是温暖的襁褓,有着远离天下纷乱的安宁。或许,贫穷、疾苦在这时的夜里都能化作一番温柔他乡。倘若你是跨马擎刀的武士,这里一醉能让你寻到内心深处的和平;倘若你是疏通南北的商贾,这里一醉能让你顿时淡看那些生不带来死不带去的铜臭;倘若你是怀才不遇的书生,这里一醉能让你记忆起亡国悲壮的故训;倘若你是居高位的达官,这里一醉能让你永远想不起城外裹着单衣、瑟瑟发抖的穷人……
这里,便是江南——
多少诗人曾经吟咏的柔美水乡。可如今,这里依旧为现实所左右。或许,不仅是大唐,数朝以前的霏霏淫雨甚至几世之后的凄凉挽歌都在这一刻凝固在一起。
韦庄已经记不起这是第几次来到故惠坊饮酒了。这些年,他似乎早已疏远了曾经熟悉的长安仕途之路。尽管,他时常还会听到来往客商带来的全国各处的战报。但渐渐地,那种日复一日的诸侯纷争、藩镇兼并、天子见凌的消息,让他曾经忧国忧民的情怀正在逐渐麻木。他也逐渐沉醉于这样诗书简阅、柳叶玉葱相伴的日子。
他独自坐在酒坊的二层正堂,左侧的空台上架起一把琴筝。再过约摸一个时辰,等到湖面波光余色褪尽,倒映出湖东岸边万盏灯火的时候,这里便会有悦耳的丝竹,或是轻盈的唱段。正堂里,人不算太多,右边稀稀落落坐着一些客人,大多都是小聚一二的商客。角落里,倒是出人意料地有一个胖胖的大和尚,独自一个人端着一壶紫砂酣饮着茶水,桌上还零星地摆着一些看起来可口的点心。
二层西侧有三五个隔间,大多还都熄着烛火,只有头里的一个隔间,依稀传来琵琶琴弦清脆的拨动声。远望去,正好能见一个十五六岁的女子红锦束胸、粉纱披肩,待纤纤细指一拨弄,伴着朱唇轻启而缓缓唱吟……
呼!韦庄长叹一声,原来他听出那女子竟然在吟唱他填写的一首《菩萨蛮》:
人人尽说江南好,游人只合江南老。
春水碧于天,画船听雨眠。
垆边人似月,皓腕凝霜雪。
未老莫还乡,还乡须断肠。
呵!韦庄不由自嘲一番。再有几年,自己便逾花甲。五十多年来,除了往返长安求取功名,便是游历江河山水,到头来,也只能做个似乎风流的书生。书生……百无一用啊!
“酒保!算账!”正是从那头里的隔间传来一个中年男子的声音。韦庄远见着那人衣着华丽的锦缎,像是中原一带来此经营的客商。见他往身上衣袋里摸索了一阵,脸上渐渐露出难色,对酒保道:“哦!今天出门着急了些,你先替我赊个账吧,下次一并给你。”
酒保笑呵呵道:“官爷,您今天这一桌子酒菜可不是一两钱的小数目,这恐怕不好赊欠吧?”
那人眉头一皱:“我还在意这几个钱么?今天确实是没有带!难道你怕我给不起?”
“官爷,小的不是这个意思,您不是本店常客,小店也是只为熟客赊欠的。”两个人继续争执着。
韦庄又独自饮了半壶酒,仿佛见着店里的老鸨带着几个壮汉进了隔间,不由心生不悦。他心里道:这店主平日里不是这般小气的,定是看这客人面生,才不依不饶。想到这里,他起身径直往隔间一头走去,一边呼道:“张妈妈,何必这般逼问人家?”
“哎哟喂,原来是韦相公啊,惊扰着你吃酒了。”
韦庄走到近前,这才细见到那个客商。这人生得四方大脸,面带福相,眼神中透出一丝忠厚,并不像是酒坊常常来往的俗客。“张妈妈,你看人家这身打扮难道会是赊不起钱的人么?定是走时仓促,确未带钱。你这般逼问,又能逼问出几吊铜子儿呢?”
“这……”老鸨面露难色,仿佛既不好得罪韦庄,又不愿意给这个生客赊账。
“这样吧,你将这位客人的钱记在我的账上吧,我下次来便将这几次的酒钱一并结了。”
老鸨满脸堆笑:“好说,好说!既然韦相公这么说了,那就这样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