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晋晖正仔细地读着书案上铺着的一封信,王建站在一旁,朝霞穿过隔栅的窗棂照射在他脸上。晋晖合上信,抬起头,他的两鬓已然生出不少银丝。与王建结识至今已近二十年了!岁月无情地将两个风华正茂的青年变得有些苍老。连年的征战、厮杀让他们在乱世中学会了生存,也学会了冷漠。只是,他们跟前,依旧少不了战争。
“是东川的求救信。皇上已经将神策军中尉杨复恭清理出朝,他的那些养子们举兵抵御朝廷。信上说,朝廷派遣中使宋道弼赐顾彦晖旌节,杨守亮派人半路劫持,扣下旌节,并发兵攻打梓州。”晋晖道。
“博雅真是料事如神啊!”王建暗暗钦佩。他与杨守亮打交道多年了,起初共事可以追溯到忠武军时代。杨守亮本名訾亮,早在忠武监军杨复光平定江西时,就将他养为假子,并改叫现在的名字。光启年间,王建出任利州刺史,正巧是在杨守亮的管辖之下。当初正因为害怕杨守亮陷害,才听取了周庠的建议攻取阆州。此后几年,一直在西川征战,仿佛与山南井水不犯河水。然而三个月前,东川节度使顾彦朗故去,王建担心杨守亮会联合顾彦晖进攻西川。而周庠却说,杨守亮自恃兵强马壮,不会去拉拢东川,反而首先会攻打东川,然后再图谋西川,由此建议,切不可先与东川兵戈相见。没想到,而今果然东川战火突起。
“八哥,不管顾彦晖之前对永平军如何无礼,毕竟两川唇齿相依,东川要是落在了杨守亮手里,西川必然不会像现在这样安宁!”
“是啊,我绝不会让杨守亮拿下东川的……”
“你要是放心不下,可将一队人马交给我,不出一个月,便可击溃敌军!”
王建却摇摇头,哼笑道:“我倒要看看杨守亮手下都是些什么样的人物。杀鸡焉用宰牛刀,对付这种人,不劳你大驾,派几个后生足矣。”说罢,王建将手一挥,击鼓聚将!
不多时,几十员战将齐聚一堂。王建简要说明事由,便遣爱将华洪挂帅,统兵两万,又命李简、王宗弼、王宗侃辅之,其余偏、副将四十余,分两路兵发梓州。
攻下成都以后,张虔裕一直忐忑。虽说他冒死说服陈敬瑄、田令孜开城立下了大功,但是他毕竟事先未与主帅沟通,属于擅自行动、违抗军令。他清楚,主公治军严明,即使有说降之功也难逃处分。
“主公,末将不才,愿随李简将军打头阵。”就在王建准备散帐时,张虔裕请命。众将都缄默不语。大家都听说了张虔裕之前的英勇故事,但入城后,王建对他却是一不赏、二不罚。如今他主动请战,不知是福是祸。
“虔裕,你一直都在我亲兵队中任职,我几次要提拔你,你都不愿意。今天为何主动请战,莫不是不愿意留下任军校了?”
“非也!只因我前往说降陈太师,乃是私自做主、违犯军规,请求主公允许我随军出战、戴罪立功!”
“既然你提起这件事,我且问你,阵前自作主张,迫使全军计划因你而变,这该当何罪?”
张虔裕倒吸一口凉气:“按法当斩!”
两旁众将顿时惊愕。王宗瑶连忙求情:“父亲,念在张将军说服陈太师,立有不世大功的份上饶了他性命吧。”众将纷纷附和。
“唉,看在这么多人为你求情,我要是杀了你反而犯了众怒。虔裕,你的性命自己好生保管吧,明日起,你也不用待在亲兵队中了。蜀州境内,有一青城县,那里现在缺一任县令,你明日便去那里任职吧。”
张虔裕老半天才回过神来。面对陈敬瑄的油锅他都没有惧怕过,死对他来说又算什么呢!他只知道,自己的努力解救了很多无辜的百姓。主公要杀他,他没有半分怨言,但是从此,他就要离开主公了,一想到此,伤感便涌上心头。
这天夜里,王建府上依旧灯火通明。
“明日就要起程了,来,我在这里以茶代酒敬四位,愿你们早日凯旋。”
华洪、李简、王宗弼、王宗侃四将从王建手中接过茶碗,一个个头一仰,一饮而尽。
“此番,杨守亮只派来了一个杨守厚,我想,他只是试探虚实。以三位行军作战的能力,我料定你们同绵州一交手,不出三日即可取胜。届时兵破杨守厚,东川顾彦晖必出犒师,尔等可在行营赴宴,趁机杀了他,以绝后患!”三人听罢大吃一惊。
李简先是一愣,接着很快明白了一切。看来,不光杨守亮惦记东川,王建心里同样觊觎这方沃土。
宗弼、宗侃都道:“父亲放心,我们一定见机行事!”
只有华洪低着头沉默不语。
次日清晨,王建亲自将大军送到城北的驷马桥。目送大军远去后,他刚想转身回去,就见张虔裕牵着一匹枣红的战马打大玄门而出。
“主公,末将向您辞行了。”话中,透着一分酸楚和凄凉。
王建笑问道:“你可知你要去的青城县是个什么地方?”
“昨日我已问过街市的老人们,听说这个县有座青城山,从前张道陵晚年到了青城山,创立了道教。青城山是个圣山。”
“我说你啊!哈哈……你可真当我要你镇守一座圣山了?”
王建笑得张虔裕心里直发慌:“主公雄才大略,非是末将能够领会的。”
王建这才道出原委:“虔裕啊,我向张公请教,这西川之所以能富甲天下,倚仗的是楗尾堰!楗尾堰是成都平原的龙脉,楗尾堰兴则成都兴,楗尾堰若毁,则成都必亡。我入西川,各州无不争相归附,唯彭州杨晟负隅顽抗。彭州所辖九陇、濛阳、唐昌、导江四县,这楗尾堰所在灌口镇恰在导江县。此番,我遣华洪援助东川,待到北方战事稍平,我会亲率大军踏平彭州的九陇。我希望那时候,你能从蜀州给我一点接应。”
“末将一定不辱使命。”
“待西川均归我所有,我会将导江县交给你来治理。”说到这里,王建轻轻拍拍张虔裕的肩,“虔裕啊,你随我以来,可谓忠心耿耿,我都看在眼里。我欲立足成都夺取三川,楗尾堰一脉关系重大。我,可是将成都的命脉交到你手上啦!”
张虔裕听到这里恍然大悟:“主公,您的心思,末将终于明白了……主公如此信任末将……末将……末将定当将此余生倾注这千年古堰,万死不辞!”
一切都如王建所料,华洪不仅智谋兼备,在战场上更是身先士卒。那些兵士们个个争先恐后,杨守厚的队伍根本不是这支虎狼之师的敌手。刚一交手,敌军节节溃败,一连丢了七座营寨,王宗侃更是一马当先,夺回了朝廷赐给东川的旌节。
夜幕降临,大军倚着巍峨的山峦宿下了。天空中偶尔划过几颗流星,几万人屯驻的营寨却是这样的宁静。中军大帐,华洪正独自一个人酌饮一壶烧酒。
“帅爷,李将军求见。”
“快请!”华洪腾地从地上站了起来,刚拍了拍衣服,抬头一看,李简已经站在他面前。
“一个人喝点闷酒……让将军见笑了……”华洪面带愧色。
李简也不多言,一屁股坐了下来:“一个人喝闷酒有啥意思?来,我陪你。”论资历、论年纪,李简都是堪比王建、李师泰这样的许州故将,而且华洪听说,当年王建、李师泰便是靠着李简发迹的。这次出征东川,李简名义上是他的副将,但他对这位功勋赫赫的将领倍加尊敬。
华洪给李简斟了一碗酒。李简一扬手,一饮而尽。
“再倒上!”
华洪又给李简满满斟上,小心地问:“李将军有心事?”
李简沉默了些许,又饮了一碗。华洪继续斟酒:“有心事不妨说出来,我正好也烦闷着。”
李简端起第三碗酒,手悬在了半空,苦笑了一声,问华洪:“你说,若堂堂七尺男儿将妻儿弃于他乡数载,他高官得做、骏马得骑,却让妻儿食不果腹、衣不保暖……”
“这算什么男人!”华洪“啪”地拍着条几,打断了李简。
“是啊,这算什么男人……可,可我就是这样一个男人……”说罢,李简狠狠咬牙,又饮了第三碗。
华洪顿感言语唐突:“将军何出此言?莫非有难言之隐?”
“唉,说出来不怕你笑话……我攻阆州时,方识我妻,遂有一子。怕主公怪我临阵成婚,军法处置,便一直隐瞒至今……”
“将军多虑了,主公岂是不通人情之人?王宗瑶不也在战时与何家小姐完婚的?”
“那怎能一样?主公那是为了拉拢何员外。而我呢?早年征黄巢,仗着资历老,以前还多次顶撞主公……唉!”
“将军真的多虑了!我自入忠武军至今,追随主公十余载,主公绝非小肚鸡肠之人,岂会因这些事情怀恨在心?何况,以将军平西川所立功劳,主公也会恩准你将妻儿接回啊!”
“我起初也这么想,谁料到这么快战事又起……按说这次助东川而战,打了胜仗我正好能借机往阆州看他母子二人,可主公却……却要我们暗中……”说到这里,李简感觉话说得太多,闷闷地独自又斟了一碗酒。
“将军与我推心置腹,我也不妨直言。刚才我独自在这喝酒,正是为此事烦闷!你说说,从前那老顾公和主公交情不差,怎么说也算有恩于咱们。他刚刚死去,这回又是小顾公有求于我们……说实话,我倒不是担心打不下东川,若是主公下了战表,给我华洪一万精兵,接应足粮草,要不踏平梓州,我就提着头回成都!只是……这样暗中出手,就不怕天下人知道了,会笑话主公忘恩负义、乘人之危么?”
这时,门外传来哨尉的声音:“将军吩咐过,不见客的。”而来人仿佛执意要闯进来。
“帐外何人喧哗?”华洪顿时酒醒了不少,刚才他口无遮拦,声音还大得出奇,他担心这些话被王建亲信听到。话音刚落,便见一人撩开门上的帘子,阔步走了进来。只见这人身高七尺,年龄过不去二十七八岁。身上围着一张毛色鲜亮的虎皮坎肩,背后抖落着鲜红色披风。
李简转过头,见是王宗弼,一颗心也放下,继续饮酒。
华洪斜着脑袋抬起头,冷冷道:“宏夫,打了十天仗我都没见着你的影子,今天刚取下旌节,你倒闪现出来啦?”
“华兄,打了胜仗是好事情啊,怎见你愁眉不展呢?”
华洪直了直腰,抖落抖落身上落下的点心渣子,又将身边的一个坐垫挪到一侧,示意宗弼也坐下来。宗弼打了个盘腿坐下,自己也斟了满满一碗酒,三个人举碗相碰,都一饮而尽。
华洪本有些瞧不上魏宏夫。之前攻打阆州,王宗瑶那是凭借真本事,收复了占山的猾酋,还亲领大军夜袭州城。华洪轻易不佩服人,阆州一战,周庠出此一计、宗瑶初显身手都是让他着实钦佩的。但不知道为什么,拿下阆州后,论功行赏,这个魏宏夫却排在前面,后来还被主公莫名其妙收为义子。当然,他也听说王宗弼在成都与宋行能一战打得异常惨烈,可这一次助东川之战,仗打到这个份上也没见着王宗弼的影子。他不由冷笑一声:“宏夫此番怕是保存了实力吧?我料定那顾公要是到了咱们的宴席上,宏夫腰间这把利刃一定不会放过他的!”
“宗弼正为此事而来。”
华洪警惕地竖起双眉:“刚才我说的话你都听到了?”
“呵呵,华兄不必紧张,你我意见并不相左。”宗弼继续道,“我以为,主公立足西川,四面皆不臣服。西川不定而心冀东川,未必是上策!我记得博雅先生说过,眼下应当先联东川以求立足。如此暗算顾公,恐怕对大局不利。”
李简插话道:“那依你之见,该当如何?”
“我看不如放顾彦晖一条性命。既可保全主公的名声,又可保住西川的战果。”
华洪连连摇头:“临走时,主公把大事交给我们四个人,你若是明目张胆放走顾公……”
李简道:“暗地里捅刀子,这事我不赞同。你们若要放走顾彦晖,我只管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是宗侃怎么想,我便不得而知……”
华洪道:“以他的性子,我怕他不会赞成这么做。”
宗弼道:“要这样,不如提前转告顾公,届时劳军,他只要不亲临,便可保住性命。”
“这……”华洪犹豫着,“我虽不愿做背后捅刀子的事情。可若是提前给他通风报信,到时候丢掉性命事小,死后还落一个叛将的骂名!”
宗弼道:“李将军和华兄若是允诺,明日我即可带旌节求见顾公。这件事和你们并无干系,若是日后主公知道了,罪过也当记在宗弼身上。”
华洪心想:王宗弼毕竟和主公有着父子的名分,这件事说到底也是不想让主公错走一步棋。既然他愿意去冒这个险,索性就由了他。
次日一早,王宗弼单领一队人马前往求见顾彦晖。顾彦晖第一次见宗弼还是王建亲往梓州托付家眷时,当时他就很欣赏这个后生。如今见旌节失而复得,更是欢喜,随即大摆筵宴款待。宗弼在席前,暗中将王建所部署一一告诉顾彦晖。顾彦晖听罢大为惊惶,心中暗骂贼王八忘恩负义。他只恨自己的实力较之亡兄在世时已经大为衰退,若是同时和杨守亮、王建两人翻了脸,东川必然腹背受敌、朝不保夕!倒是对王宗弼,他除了喜爱,更多了感激,留下一句话,道:“承蒙少将军深明大义,冒死相救!他日若有契机,顾某人愿意舍命相报!”
几天后,华洪在营中设下宴席,王宗侃命人埋伏重兵,然而前来劳军的只是东川的一个刺史。宗侃猜想此事一定走漏了风声,要是杀了这个刺史,恐怕两川战火无端而起。于是,只能顺水推舟,客客气气地接待了这个人。
景福元年(公元892年)二月,陈敬瑄故将、镇守西川彭州的杨晟出兵掠新繁、汉州,使其将吕荛率两千众会杨守厚攻梓州。王建遣李简击之,斩杀吕荛,又遣宗瑶、宗侃、华洪等将兵五万攻彭州。决定西川归属的最后一场恶战终于拉开了序幕。
两军一交手,王宗瑶自领一支精锐便在一场殊死战斗中击溃了气势汹汹的对手。山南杨守亮得信后,遣部将符昭前来援救杨晟。可是,符昭却领着一支三万精兵直奔成都而来,一时间,王建也慌了手脚,他不得不承认,符昭这一着棋确实下得很巧妙。这次攻打彭州,王建着实下了狠心,连追随自己多年的亲兵队伍都交给了宗瑶,如今后方空虚,倘若不召回前方主力,则成都危在旦夕。
初春之夜寒彻骨。王建立于城头上,见整个成都都陷入了一片恐慌。往城西郊望去,浣花寨星光点点——符昭的精锐已经驻扎在了那里。
“八哥,城头上风大,早点回府里吧。”王建耳边传来这么一声陌生而又熟悉的声音。之所以陌生,是因为,自打率永平军伐蜀以来,上至州郡刺史下至市井黎民无不称其为“主公”,就连早年同他一道起家的李师泰、李简都不例外——而这样一声熟悉至深的呼唤除了他还会是谁呢?
黑暗中,王建缓缓转过身子,拉住了晋晖长满老茧的大手——这些年经历了大大小小的战役,他身边始终伴随着这位同甘共苦的兄弟。如今,岁月荏苒,两人膝下又新添了几对儿女,而他们却已经年近半百的光景了。
两人靠着城墙垛子坐了下来。“光远啊……也只有张劼那个性子的人还叫我大哥,而也只有你还会在这时候叫我一声八哥。”一句话,倒是堵住了晋晖的嘴,方才好多想说的话,一时间都塞在了喉咙里。是啊,论家庭出身、论才能,晋晖并不亚于王建,可是这些年来始末相随,他却毫无怨言。晋晖清楚地记得,当年在许州大牢里的那些日子。本是晋家的家事,可是王建却甘愿冒死和他赶回许州。十多年来,晋晖一杆长枪杀遍了小半个大唐的国土,每次出征,他都是笑傲疆场,胸中一幅马革裹尸的坦荡画卷,可只有那次在狱中,他和王建靠坐在一团稻草上的时候——就像现在这样,两人并肩靠坐在一起——他唯一一次真切感觉到死亡的临近。那一刻,他暗暗许诺,为了这个义这个情,如若能有生还的一日,他必定追随这个比他小两岁的中原汉子。
“八哥,我突然想起那年我俩在山洞古墓中借宿的情形……想起了那几个给我们献食的小鬼。我至今都不知道那是真的还是梦境……”
“呵呵,你还记得那件事啊?就当它是梦境吧……想起来确实不可思议。”黑暗中,王建淡然一笑,仿佛忘却了兵临城下的危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