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爹爹,请听女儿一言,”延瑾不慌不忙道,“要杀这些人的乃是陈太师和田军容,非是爹爹您!如今您如果不杀他们,不光我们徐家上下死于陈太师刀下,那些无辜的百姓也并不会因此幸免于难。陈太师兄弟自打统治西川,多少官吏、百姓因此遭殃,富庶的成都转眼生灵涂炭。这半年来,您冒着灭九族的危险数次联络朝廷的征讨军,为的是什么?还不是为了把西川交给有德的明主,让这里的百姓过着安居乐业的生活。眼下,成都被团团围住,大功告成之日,爹爹切不可因一时的仁慈坏了大事啊!这几千百姓的无辜丧命或许可以换来成都几十万兵民的幸福,孰轻孰重请爹爹三思。”女儿一席话,直听得徐耕哑口无言。他并不是惊叹延瑾说出多么深刻的道理,毕竟,这当中的利害关系他自己心中明明白白。可毕竟,她还是个孩子,怎能领悟到如此地步,又如何能有在这样错乱的局面中心如冷钢一般决断自如?
城里日渐萧条,穷困的百姓一个接一个饿死,南城的市井已经宛若坟场,尸体零星散落其间,发出阵阵恶臭。
王鹞入城后,带着上好的狗肉求见陈敬瑄。陈敬瑄久不见狗屠王鹞,便向其打听城外永平军的现况。王鹞便将王建军中“情形”详细告知,说永平军兵疲粮尽,又逢朝廷诏令罢兵,王司徒已有撤兵之念。陈敬瑄长出一口气,谢天谢地啊,朝廷诏令王建罢兵,又恢复老夫的官爵。看来,王建退兵只是迟早之事。只要给老夫一个月的喘息的时间,再联络上彭州,打王建个出其不意,成都,还是老夫的!陈敬瑄心中盘算着,自然放松了对王建的提防。这种情绪,很快遍及西川府上下,成都城内的大小军官已经军心涣散,都等待着王建大军离去。
离开太师府后,王鹞秘密找到张虔裕,在张虔裕等人的协助下,筹来粮米于城西闹市中贩粥。城中官兵、百姓听说王鹞从王建军中而来,都争先恐后打听城外的情况。王鹞一面称赞王建治军有方、爱民如子,一面又历数永平军中的悍将:归顺王司徒的西川猛将山行章,沂州扬名的晋晖、李师泰,火烧新繁的何义阳,单手夺槊的王宗弼,八千破七万的华洪,还有勇冠三军的王宗佶、王宗瑶、王宗侃……直听得来买粥的百姓连连惊叹,而闻讯前来的士兵们口中含着粥却都吞咽不下去:天啊,这些月竟然和如此“天兵”为敌,这样下去岂有不败之理?
一个身着破烂绸袍的老者,抹了抹脏乱的胡须上的米粒,问王鹞:“后生,你说倘若王司徒入了城,我们这些个穷人有没得饭吃哦?”
王鹞拍拍自己的肚子:“看我,在王司徒军中就是一个下人,每天却都吃得饱饱的!你们是不知道,王司徒不仅对士卒亲,对我们穷人也好呢,他自己就是穷人出身的!要不是想着你们城里人没得吃食,我趁机能赚几吊铜钱,我守着好吃好喝来这里干什么?”
“哎呀……是啊!”
“要是王司徒能早些进城解救我们就好了……”
“那时候每天都能喝上这样的粥了,稠稠的……”
这一日正午,成都上空的阳光刺得人睁不开眼。刽子手手中的鬼头大刀伴随着被缚绑的孩童的哭喊声“仓仓”地落下来。徐耕只觉得晕眩。时辰过了未时,城南的广场上,淌满了鲜血,这些无辜的冤魂就伴着污血、和着沟渠中的泥浆流向锦江。
徐耕在部将的搀扶下,缓缓离开了刑场。他悲戚地叹了口气:这要命的岁月还要煎熬多少光景?青鬃瘦驹拖着主人回到城西的住处。到了家门,徐耕带住缰绳停留了片刻,终于,还是没有进去。他想一个人散散心,或许只有这样,才能稍稍平和下方才的惊恐。他想到了墨池,那里住着一位世外高人,或许他能解开自己心中的烦闷。他感叹,在这样错综复杂的境况下还能安心于耕读者,唯冯信之一人耳!
成都城北有一石底方池,相传是汉代扬雄洗涤笔墨之处,故被称为洗墨池,亦称墨池。往北一里来路,是一片菜园,徐耕来过这里,他知道,冯涓常常在这里悠闲地灌园种菜以消磨时光。小隐隐于野,大隐隐于市。在成都这样刀兵四起的是非之城内,能安然做个隐士,冯信之绝非等闲之辈。
徐耕沿着田埂小道径自前往远处的那间茅庐,迎面却走来一个书童模样的小孩。不等徐耕开口,书童便问:“大人可是来找我家先生?”
“在下特来寻故友冯先生。”
“大人来得不巧,先生这几日患了寒热重症不能见客。”
“这……烦小兄弟回去告诉我家兄长,就说是徐耕前来探望。”
“我家先生特意交代,就是最要好的故友徐刺史,也是不见的。”
徐耕吃了个闭门羹,只得悻悻而归。此时,日头懒懒地偏垂在武担山的上空,徐耕望见不远处有两人一前一后朝自己走来。走近了,徐耕认出,前面那人正是奉了王建密令入城的张虔裕。他这几日正想躲着张虔裕,却不想在这里碰到他。他只能硬着头皮上前,压低声音道:“张将军何故至此?”
张虔裕四下环顾:“此处不是讲话地,前方亭内一叙。”说着,便领着徐耕和他身后一个满面胡楂的胖子绕往墨池边的子云亭。子云亭四周树木丛生,远远望去,丝毫察觉不出亭内的情形。张虔裕这才向徐耕引荐这胖子:“此乃王司徒新派入城内的亲信。”
“小的名叫王鹞,以屠宰为生,从前专营给陈太师派送狗肉,如今弃暗投明,归顺王司徒。”
徐耕木讷地点头:“那今日你二人找我何事?”
“我想见见陈太师,劝他早日开城受降。”
徐耕大吃一惊,半晌说不出话来。
王鹞也道:“我与张将军昨日已仔细商议,眼下司徒围城数月毫无建树,不出奇招恐怕太师继续僵持,日久百姓苦难深重!”他望了一眼徐耕,见徐耕额头渗出了汗珠,“张将军此招虽为险棋,但我觉得值得冒险试一试。如果成功了,那便是千秋万代颂扬的功德。我思前想后,愿与张将军同往!”
徐耕努力让自己镇定下来。他明白,自己毫无能力劝阻他们。但愿此事一切顺利,否则,自己必定难逃干系。想罢,将心一横:“二位要我如何帮忙?”
张虔裕道:“此番前往,九死一生,恐有不测。但有不测,则前功尽弃。我想请大人派一人前往我主营中,告知城内布防,眼下北城守将多日懈怠,若趁机击之,可一举成功。”
徐耕的心咚咚直跳,只是本能地点头道:“好!我豁出去了……”回到家中,徐耕深感兹事重大,倘若败露,全家老小必然死于非命。若让别人出城冒险送信,不如让自己的两个儿子冒死出城。这样,倘若王建攻成都不下,张虔裕劝太师不成,他二子延琼、延珪也能侥幸逃得一死,往后能续徐家香火……
就这样,徐延琼、徐延珪手执父亲开列的伪令,连夜出城。见到王建后,将成都各城门地段布防悉数汇报,又将张虔裕欲说降陈敬瑄的来龙去脉一一道来。王建手捧张虔裕几乎用生命换来的成都布防详图,大喜。他想起还在忠武军时,张虔裕万里迢迢从成都赶来追随自己,历经百战不死;占领阆州后,张虔裕更是劝告自己尊奉天子。事实证明此人具有非凡的洞察力,王建由此更加信任他。组建永平军后,按军功,张虔裕不亚于张劼、田威等许州故将,但此人非但不求功名,更愿安心留在自己亲兵中任一牙将。这样忠心、韬略兼有的人才,又怎不令王光图欢喜呢!可如今,张虔裕没有征得自己的同意,擅作主张面见陈敬瑄,这样,全面攻城的日子一刻也不能往后拖,今日,今日就要全面进攻!
此时,永平军早已重兵围困成都,环城掘战壕五十里。王宗瑶兵屯东门,王宗佶、华洪分别在北门、南门轮番攻城,王建大军在城西驻扎。十万永平军环列成都城外,千余战马、数百战将整理铠甲时刻准备进发。王建戎装骑上坐骑,望着数不尽的精兵强将,不禁热血沸腾。
“西川无道!皇帝命我征讨之!”王建将大刀一横,洪亮的声音传遍沙场每一个角落,“尔等随我南征北战,不少人自战沂州、灭黄贼起就立下了赫赫军功!我王建没能给你们什么赏赐,这些年苦了众家兄弟了!”沙场上数万将士一言不发,只有王建的声音在回响。
“众家弟兄,俗话说养兵千日,用兵一时,现在你们大显身手的日子到了!成都城乃是天下粮仓,绫罗绸缎数不胜数、金银珠宝遍及全城!今日与我拿下成都,明日有功将士可将刺史、节度使的交椅轮流来坐,可将城内金银美女均而分之!”王建说到此处停了一下,望着斗志昂扬的队伍,激情澎湃地喊道:“弟兄们!攻城!”
“攻城!攻城!攻城!”数万军士齐声呐喊,声音震得大地颤抖……
此刻,田令孜、陈敬瑄已被城外的喊杀声震得惊慌失措。田令孜对王建既憎恨又惧怕。当初,为了笼络住这五名悍将,他将王建等人收为了义子。没曾想新主登基,除了韩建领了华州,李师泰、张造、晋晖都舍命追随这个忠武八都中年龄最小的王建。“贼王八!”田令孜心里狠狠地咒骂,而今他羽翼丰满,竟然要将本宫逼上绝路!他没想到王建身边两个小小的人物都敢来劝降自己,不觉愤慨:“把那两人用刀给我架来!”
成都有内外两城,王建的军队对外城西门发动了一轮又一轮猛烈的进攻,硫黄焰硝做成的弹丸箭一般地飞入城内,整个城西的街道已经燃起了火。陈敬瑄站在内城的墙头,望着远方一片火海、听着来自四面八方的厮杀声,不由得胆战心惊。
四名刀斧手,四片明晃晃的钢刀架着张虔裕、王鹞一前一后登上城头。张虔裕的脸色依旧红润,像刚醉过酒一般。他见着城头一帮将士簇拥着两人,已经是满脸的尘土,料定应该是西川节度使陈敬瑄和以前的十军观容使田令孜。
“见过陈太师、田军容。”
陈敬瑄一眼便看到给自己送狗肉的王鹞,他怒喝道:“匹夫!你前来送肉是假,连同王光图瞒天过海是真!”
“太师,您每日好酒好肉,可曾想过西川无辜百姓在水深火热中?小人一狗屠,何德何能?但有忠言相告:太师早日受降,西川百姓少一分对您的咒骂……”
“住口!”陈敬瑄火冒三丈,“给我砍了他!”
只见钢刀一晃,王鹞人头落地!这突如其来的变故,让张虔裕心中胆战,背后冷汗直流……
陈敬瑄土青的脸上肌肉微微抽动:“你也是王建派来的说客?”
张虔裕强打精神沉着冷静:“非也。在下张虔裕,是背着我主入城,专为营救二位大人!”
田令孜冷笑一声:“你当我是三岁小儿,任你信口雌黄?”
“军容怎就不信?您应该知道,我主手下能言善辩者、位高权重者、舍生忘死者何止千百?我张虔裕论口才不及周博雅、郑押牙,不过是一武夫;论出身既不及故忠武军的都头校尉,也非我主义子,不过亲兵小校;论胆略,更不敢与张劼、田威等上将军相比,苟且偷生才能活到今天。我主英明,怎会派我来说降于您?”一席话,说得聪明的田令孜无言以对:“那……那我与你非亲非故,你为何救我,又如何相救?”
“在下岂敢高攀军容?您是我主的恩父。父子之情何等深厚,今日却刀兵相见,在下心中不忍!”张虔裕头顶的束发边缘已经被阵阵狂风吹得有些散乱,他却将话锋一转,“军容,成都城旦日告破,如果您要是被我军那些不怕死的上将军拿住,恐怕我主就是有心搭救您,也难以成全父子之情了。”说着,他又转向陈敬瑄,“太师素有爱民之心,倘若铁骑踏平成都城,百姓辛苦,太师何忍睹之?”
陈敬瑄不言语。田令孜忽然怒喝道:“说了半天,你还是王八派来的说客!口口声声为百姓!朝廷早已宣布止兵,王八要是心中有成都百姓,怎肯攻城至今天?”
虔裕哈哈一笑:“军容难道还寄希望朝廷庇护一辈子?想当初,先帝在世时,您兵权在握、朝堂内外呼风唤雨是何等威风;只皆因,杨复恭拥立新主登基,您才不得不借西川之地暂避一时。朝廷几次三番讨伐西川,难道真是皇上与军容有什么仇恨?”
田令孜心里咯噔一下,之前,当今万岁还是寿王时,他几时将这个没有靠山的皇子放在眼里,要说仇恨,当今万岁的确有可能记恨自己。但倘若自己承认是私下里得罪了皇上,那可是犯了天下的众怒,得不到一丝舆论支持。令孜咬咬牙:“我是历经三朝的老臣,备受皇恩,皇上怎会记恨本宫?”
“这便是!既然皇上不曾记恨军容,那必定是杨复恭要置军容于死地。不日前,朝廷征讨河东失利,想必军力匮乏,这才不得已退兵。日后,倘若朝廷恢复元气,杨复恭能容得下军容和太师?又倘若天下大乱,以军容现有残缺西川,如何能够应对天下枭雄?”张虔裕一开口说了一连串犯忌的话,可田令孜和陈敬瑄都明白,这是实话。王建的实力现在还远不及朱温和李克用,倘若有一日晋汴争出个高下,无论谁问鼎中原,都必将觊觎三川沃土。张虔裕见令孜不语,又道:“我主与军容父子情深,天下皆知。只因皇命难违,这才兵戎相见。眼下罗城指日可破,若军容主动投诚,我主念昔日恩情必将善待二位。恕我再多一句嘴,也只有我主能有实力据有这成都一城。”
此时,陈敬瑄还心存一丝侥幸。张虔裕来之前,他已经命令各城守将拼死出城一战。困兽犹斗,何况他还有数万兵将,虽然已是饥馑难耐,但这其中不乏勇猛之士。倘若顶住王建这一轮进攻,得到彭州的增援,或许还能僵持一段时日。可就在这时候,探马来报:“禀报太师,东城、南城守将屡次出城迎战不敌敌将,现无奈紧闭城门等候太师吩咐。”
“等我吩咐?”陈敬瑄心里恼怒不已,“我又不曾领兵挂帅,这些久经沙场的战将竟然都不是敌人的对手!”
忽然,又一个探马来报:“禀告太师,北城守将宋将军开城出战,被……被王宗佶一槊击毙……现在敌兵攻城甚急,城池即将不保!”陈敬瑄张大了嘴巴,惊得目瞪口呆。
张虔裕终于松了口气。方才他努力镇定,可毕竟有所担心:如果主公攻城稍有闪失,他丢了性命事小,而却有可能因为他的莽撞而坏了成都战役的大事!“太师,您大势已去,就请早做决断吧!”
陈敬瑄恼羞成怒,抡圆了臂膀一巴掌打在张虔裕脸上,顿时,一口鲜血顺着虔裕嘴角缓缓淌出。陈敬瑄怒道:“我要你为成都陪葬!”说罢,指着城楼下滚油煮沸的大鼎,吩咐左右道:“来人啊,将此人扔入鼎中,与我炸了!”
左右两个刀斧手钢刀往虔裕脖子上一架,就要带走。
“慢!”虔裕挣扎开,冲陈敬瑄、田令孜哈哈一笑,“太师要我为一城殉葬,真是高看我了!”他伸出舌头舔了舔嘴角尚未凝固的鲜血,“倘若太师、军容一意孤行,最多挣扎两个时辰,别说是高千里所筑罗城,就是这张仪所筑十二里锦城,也将夷为平地。那时候,不仅两位性命不保,这一城百姓到了地府做鬼也不会放过你们的……哈哈哈……”说罢,张虔裕又用眼角看了一言陈敬瑄,便扭过身,甩开大步,往城下走去。城下鼎中的沸油滚滚作响,远处硝烟弥漫、杀声震天。
田令孜痛苦地闭上眼睛,脸上流露出绝望的神情。当他睁开眼时,见几个大汉已经抬着张虔裕步向油鼎。田令孜用最后一丝力气向城下叫道:“慢!将他放下!”转过头来,对陈敬瑄喃喃道:“连麾下一个小小校尉都有如此胆识,王八真乃乱世英雄也!兄长,我看不如开城顺降,方可保一城生灵!”
陈敬瑄一脸无奈,长长吁了口气,狠狠地点了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