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公,你唤我?”周庠来到行营寨门外一棵银杏树边,王建正一个人坐在树下。
“韦相几次三番催我交出兵权,眼见前功尽弃,心有不甘。”
“主公十载经营方得如今契机,倘若成都不取,西川霸业终不得成!”
“如何取?韦相才是朝廷钦命廷伐西川主帅,他手中又有皇帝的诏书命我撤兵。想要抗旨,却犹豫不定。”
“可韦相要是不在呢?”周庠问道。
“不在?唉,岂可谋害朝廷命官?”
“主公误解我的意思了,我们可定一计让韦相将大权交与主公!”
王建一愣,抬头看着周庠,眼前这位三十多岁的书生,包裹的方巾遮不住突出的前额,智慧的眼光中总饱含着自信与轻松。
“主公可曾记得宗弼将军与宋行能一战么?”
“记得,若不是宗弼舍命夺槊,事态也不会进行得如此顺利。”
“那可曾记得那一战韦相公的作为?”周庠轻蔑一笑,“当初,您邀请他前敌观战,不料他胆小如鼠,怯懦不往。如此软弱胆怯之辈,怎配为西川统帅?我思之再三,想出一计,咱们吓唬吓唬韦相公,让他自请班师回朝,到那时,您只需让一上将军领一千人马封住剑阁道,则三川从此与世隔绝!眼下,拿下成都城只在旦夕,公若得成都,凭仗雄才大略、人才济济,不出十年则可定鼎三川!”周庠冷不防一句话惊得王建目瞪口呆,他万万没有想到在自己苦于棋盘上几子不得做活之时,这个周庠竟然已经精妙地算起了全局的杀着胜负。王建僵硬的脸色舒展了些许。这分轻松倒不是他庆幸能够求教到这步活棋的思路,而是感喟当年在利州自己亲自访贤能够请出这么一位乱世奇才。
初春一日,阳光明媚,乍暖还寒。武将出身的王建身着一副山纹铠甲,头顶银盔,腰悬利刃,显得异常精神。韦昭度受邀来到中军大帐,冷不防见到平日里便衣长袍的王建今天竟然是这般打扮,不由问道:“将军,今日戎装,不知是欲往沙场还是整兵归镇啊?”
王建想到这些天屡次劝说韦昭度先行回京,请由他自己全权代理西川之事都遭到拒绝,不由笑道:“我这些日同相爷商议多次,相爷放心不下王建啊,不敢将大权下放。只可惜如今活捉陈敬瑄、田令孜只在朝夕,唉……”韦昭度听到王建又提及让他回京易军权的事情,不由得皱皱眉头。他虽然拜为宰相,却毕竟只是一介书生;虽然总领三川战事,却又几乎没有兵权。一旦他走了,朝廷便再也无法节制西川,陈敬瑄毕竟敌不过王建十年来拉扯下的虎狼之师。但是,昭度却始终揣摩不透李晔的心思,不知道王建和陈敬瑄两人,皇上更信任谁,或者说,皇上更能容忍得下谁拿下成都这块天下粮仓。想到这里,昭度不由得长长呼出一口气,两腮的肌肉随着这口气有些微微的颤动:“将军,不是本相不给你面子,实在是皇命难违啊!”
“昨日刺史大人张公对我一番劝告,我倒也是听进去了。这不,今天特意整装待发,准备兵归邛州。”
韦昭度一听王建打算撤兵,喜出望外:“将军终于想明白了!太好了,待将军归镇,本相定将回京表奏万岁,表奏你这三年协助朝廷征伐之功。”
王建假意躬身施礼:“那就有劳相爷在皇上面前美言几句了。”说罢,王建传令下去,摆酒设宴,欲答谢这些时日韦昭度对永平军的恩厚。
久战的军营顿生觥筹交错,一派歌舞升平景象。将士们纷纷起身向韦昭度敬酒。
突然,韦昭度一个随从慌慌张张跑了过来:“相爷,大事不好,骆将军被人杀死,尸首……尸首被人置于军门外烹煮……”
韦昭度大惊,怒道:“混账!谁这么大胆,敢杀我身边的人,与本相带来!”原来,这个被杀之人名叫骆保,本是韦昭度自长安带来的贴身亲吏。这三年凡有大事小情,这个没有主意的钦差都要和他商议。万没有想到,王建军中竟然有如此大胆的人,不但杀了骆保,还做出了这样惨绝人寰的事情。
不多时,李师泰便带人押来了牙将唐友通、田威二人。王建愤怒地责令二人跪倒,呵斥道:“你二人吃了熊心吞了豹子胆,怎不起来看看骆大人是韦相爷身边的人?无故伤人性命!来啊,将二人推出去斩了!”
田威大嚷道:“末将冤枉!末将同主公自舞阳劈砍囚车至今,历经百死!今日奉军法杀人,缘何治罪?”
“你说奉军法,哪条军法?”
一旁的唐友通嚷道:“军中粮食匮乏,骆保私盗精米,按军法理应烹煮共食之!”
韦昭度万万没有想到唐友通竟然一口咬出这么个要命的罪名,一时失态,骂道:“混账,怎敢血口喷人。”
唐友通镇定自若:“相爷、司徒,非是我二人栽赃陷害,这可是众家将军都亲眼看见的。私盗粮草,杀而食之!上自军侯、下至兵卒,无人不知此军规。若司徒因为他是相爷身边的人而网开一面,恕末将不敬,相爷、司徒,怎可统帅三军?怎配统帅三军?”王建和韦昭度对视一番,韦昭度已经慌了手脚,哑口无言。但他心中仿佛觉察出什么:这个唐友通是东川顾彦朗麾下的战将,顾彦朗如今卧床不起由其弟顾颜晖代为主事,就算他是错杀了人、犯了死罪,王建碍于和顾彦朗所辖军队不同,也不会贸然杀了唐友通;而田威乃是和王建白手起家的生死之交,王建又怎会拿自己的兄弟开刀?
王建随后传来几个当时在场的士卒,士卒所言与唐、田二人丝毫不差。
王建收起了笑容,对韦昭度道:“相爷,既然事情如此,王建不好徇私情了!”说罢,不等韦昭度回过神来,便传令,将烹煮的骆保与众人分食。
几个军兵随后盛上几大盘热气腾腾的带骨的肉。李师泰、张劼、李吒吒、王宗佶几个悍将二话不说便津津有味地吃着各自盘中的“人肉”。
韦昭度只觉得惊恐万分,全身汗毛倒竖、冷汗直流。
王建将一盘切好的肉片推到韦昭度面前:“相爷,你也尝尝?”
韦昭度只觉得胸中恶心,直想吐个干净,来不及辞别就匆忙在另两个仆从的搀扶下逃回自己的行营。
回营之后,骆保惨死带来的悲痛以及对王建部下食人的惊恐一时间全部涌上心头,韦昭度病了。一连三天,昭度卧床不能起,到第五天,才稍微能够进食。
“相爷,骆保死得冤枉啊!王建心狠手辣,已经拿您身边的人开刀了!这几日,属下无时无刻不在惊恐,连帐门都不敢出,只恐远离相爷一步就化作贼人王八盘中的美食啦……”几个随行亲信说着,已经是泣不成声。韦昭度何尝不是胆战心惊,倘若身边的人一个个被王建杀而食之,自己葬身西川只是早晚的事。想到这里,他一刻也不敢在西川多留,他要立刻回京,离开这一个要命的地方。
第二日,韦昭度方有力气下地行走,便以自己身体欠佳为托词,命人找来王建,将印节授之,任命王建为西川节度使、招抚使、制置使留后、兼行营招讨使。然后,带上亲随家将以及随行的一队禁军,即刻起程回长安。
王建抑制住心中的欢喜,亲自率领张琳、李简、王宗范、王宗弼等人一路将韦昭度送到了新都。
韦昭度见王建亲自送了这么远的路,心里又有些说不清的难过,不知道是难过自己糊涂地在这里待了这么长时间,还是难过自己摸不清眼前这个武夫心中他不能察觉的韬略。他带住缰绳,转过头来对王建道:“将军,军中事物繁杂,你还是早些回去吧,本相谢过将军一路辞行。”
王建始终慢着韦昭度一个马头的距离。说实话,自打这位钦差来到了西川,王建的事业也从此有了转机。他自感始终奉行朝廷的命令,对这个韦昭度从一开始也都毕恭毕敬。若不是现在乱世逼迫他要占领成都平原这块肥沃的土地,他或许不会和周庠谋划这样一个计策吓走大唐的宰相。眼见着韦昭度就要走了,王建忽然心里酸酸的。不知怎么的,他忽然想起了先帝李儇,想起了那一夜,皇上就枕着自己的膝盖入眠,想起了皇上赐给自己的那件沾有他和天子两个人泪水的黄袍。在这份乱世中,像那一夜的真情越来越稀少了……想到这里,饱经战乱的心灵仿佛突然脆弱,当着韦昭度的面,王建竟然抑制不住泪水在眼眶中来回地滚动。
“将军,你这是……”
王建见已难掩失态,索性翻身下马,跪触昭度马前,哭泣道:“王建想起这两年恩相对我、对我属下的宽容和恩德……眼下就要辞别恩相……蜀道艰险,不知何日才能再见到了……”说着,已是泣不成声。
韦昭度只是欠了欠身,吩咐左右将王建搀起。回想起到西川以来,王建的的确确将自己奉若上宾,大事小情都悉数禀报,相比东川的顾彦朗,的确没什么可挑剔的。眼下见到他哭泣流泪,昭度心软。但他只是喃喃说了句含义深刻的话:“将军,多多保重吧!”
王建抹了抹泪水,望着韦昭度远去的身影。此刻,他也不知道刚才的辛酸究竟是为了什么,但他马上清醒:韦昭度走了,所有的精力都应该放在攻取成都上了!他用袖袍擦了擦眼角,即令王宗弼尾随韦昭度北上剑阁,张琳、李简重兵把守鹿头关。剑阁可谓隔绝两川的第一道防线,而鹿头关一闭,整个西川与世隔绝。他转而对王鹞道:“多亏你这两盘狗肉,韦相生性胆小,却误以为是人肉了……”
王鹞道:“韦相爷不敢吃,成都的陈太师可是好长时间没能吃上了……”
“嗯,不过快了……要不了几天你便能给他送上可口的狗肉……哦,对了,我已经差了最好的大夫去集州给你老母亲看病,日用所需也一并带上,你不用挂念。”
“谢大人!小人即刻按计前往成都,不辱使命!”
夏日的成都潮湿而闷热,后院的竹林间,知了在懒懒地呻吟着。
徐耕立在林中,纵然有些阴凉,但却感觉不到一丝风。几卷紫竹叶已经打起了卷,垂在枝头一动不动。这几天,徐耕总在一种不安中度过。他自己也不清楚为什么要背叛陈敬瑄,与王建派来的使者接洽。不对,这不叫背叛,毕竟陈敬瑄是朝廷讨伐的逆贼,这么做是尊奉万岁的意思——每每有了不安,他便这样安慰自己,至少这样,他心里踏实好受一点。但同时,有一种恐惧却时刻伴随着他:恐有一日,事情败露,一家老小都逃不出陈敬瑄的屠刀。
“老爷,太师府来人了。”一个家仆绕到后院,离徐耕十步远处垂手站立,轻声道。
宛若晴天霹雳。完了!一定是张虔裕被陈敬瑄拿住了。他叹了口气,感叹自己不该如此频繁地同张虔裕接洽。数月前,这个红脸大汉第一次叩开他的宅院时,他万没想到此人竟是永平军节度使王建的亲信。若不是张虔裕手持他故友周庠的书信,他纵有天大的胆子也不敢公然做出这种私通城外之事。唉,如今一切都晚了……他忽然想到两个年轻有为的儿子和两个如花似玉的女儿……
徐耕来到正厅,见太师府来人二十出头,五短身材,面白无须。徐耕一眼就认出,这是田令孜身边的一个小太监。
“公公,一大早远道而来,不知有何贵干啊?”
“徐刺史,您是明知故问吧?自己做的事情,自己还不清楚么?”一句话,让徐耕的心又是一紧,豆大的汗珠登时挂满额头。
“在下愚昧,还请公公明示。”徐耕极力掩饰着自己的失态,故作镇静道。
小太监哼了一声:“数千刁民犯事,刺史大人掌握生杀大权,却又不杀一人,这是何道理?”
谢天谢地!原来是这件事……徐耕心中悬着的一块石头终于落了地。
原来,成都城内粮食匮乏已到极致,不断地有人从城外偷着贩运粮食入城。这件事虽然早已为交战双方的王建、陈敬瑄知晓,但是两方主帅却仿佛特意地保持着一种默契,谁也没有追究这些贩运粮食、胆大妄为的商人。或许,能够救罗城内少许饥馑的百姓也算是一种积德了吧。然而,面对偷跑出城以及在城内哄抢粮食的犯事者,陈敬瑄却没有这分宽容,他下令一旦抓住即刻诛及三族。然而,纵然是这样残酷的刑法,成百上千的百姓、士卒依旧为着自家的生计铤而走险。无数人因此下狱。徐耕,正手握着这些人的生死。善良的徐耕又怎忍心杀死这数以千计的、为了一口吃食而下狱的百姓呢?
虽然得知陈敬瑄责难自己并非为了自己私通王建一事,可眼下若要过这一关,便有数千无辜之人为他而死。徐耕再次忐忑,心不由得怦怦跳动……
“这位公公,陈太师难道信不过一州的刺史?为区区小事前来责难,就不怕被人知道了笑话?”忽然,从小太监身后传来一声清脆而坚硬的声音,声音中仿佛含着些稚嫩。小太监一愣,转过身才发现,说话的是个女孩,看样子不过十五六岁,但却生得气质非凡。头上一根大红色的丝带轻轻系住右侧的发髻,两绺青丝飘逸地顺过耳后垂在身前,两弯清秀的眉毛下眼睛透出一分聪慧,却又寻找不到像她这个年龄的小女孩应有的稚嫩。绿色披肩上挽着飘逸的黄色绸带,束胸的银白色长裙一直拖到地上,映衬出婀娜的身段。小太监并不认识这就是徐家的千金,只觉得就是皇家的公主也没有这份自信的气质。
“瑾儿,真没有规矩,如何这般给公公讲话,还不道歉!”徐耕有些气恼自己的大女儿唐突的言行。然而徐家小姐延瑾却并不理会父亲的责怪,继续对小太监道:“劳烦公公回去禀告太师,我爹爹并非有意违抗他老人家的命令。这些刁民身陷囹圄迟早难逃一死,不急在这一分一秒。若是太师着急要这几千人的性命,我爹爹明日即可前往监斩。”
小太监听罢,不觉得有什么不妥,又被徐刺史家中这个千金小姐的话语和神态震慑,只好点点头,告辞而去。
望见小太监离去的背影,徐耕心中矛盾重重。延瑾几句轻描淡写的话语便把自己全家和这几千百姓推到了悬崖的边缘。显然,他不愿意最终死去的是自己一家,但是一想到这些无辜的生命,他的心就阵阵刺痛。
“爹爹,女儿请罪,”方才处乱不惊的延瑾已经跪在了徐耕身前,“女儿无礼,为爹爹擅作主张。”
徐耕却又不忍心责打自己的掌上明珠,只是喃喃道:“瑾儿,这可是几千条人命啊,这可是几千条人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