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降临。大军缓缓向新繁进发。
宗瑶骑在战马上,品味着义父前一天说过的话。不论出于什么原因,李简在攻阆州时确有贻误战机之嫌,按理应当治罪。宗瑶甚至后悔不该让李叔父亲自去护送那些村民。有时候,号令三军之人常常会做出用人不当之举,所以他宁愿相信张虞候当时是自己求战心切,而非李简之过。开始他觉得义父宁愿杀死几个归顺的头目也不追究这些事情可能是为报李简救命之恩;这会儿在马上他猛然觉察过来:他和张造都远不及义父用人之道。如果杀了李简,确实可安军心,但给李简十二分信任却可以多得一员战将的心!难怪当初启用义父的张虞候也甘于听命其下。为帅者,不仅要知兵,更要知人!
“宗瑶,想什么呢?”寂静中,岳父何义阳的呼唤把他的思绪拉回现实。
“哦,没什么……我在想如何对付山行章。”
“嗯,这是该想想了。与山行章的这一战非同小可,你可有把握两军阵前胜他?”
宗瑶一愣,不知道岳父的话是何用意,便道:“我未与那山行章交过手,但杀场上不过是你死我活,只要让我出战,定然拼尽全力挑他于马下!”
“山行章绝不是你想象的等闲之辈!十年之前他就有‘西川第一猛将’的威名。当年老夫佐高骈筑成都罗城时,他在眉州合五县之力也修筑城郭,此人带兵有方,臂力过人,打起仗来不管性命……”何义阳冷笑一声,“你啊,和他比你还差一大截!”
宗瑶听罢,不露声色道:“虽然如此,两军作战,非是主将决战定乾坤。如果他果如您所言,硬攻不下,可以智取。”
“呵呵呵……”何义阳笑了起来,“汝子可教也……你也不想想,要是你能枪挑山行章,王司徒何必派周博雅随我出战?呵呵,王司徒用人,可谓精明啊!”何义阳这句话说到了宗瑶的心坎,良将的幸运在于逢到一个明主,何况王光图是他义父呢。何义阳又道:“我早年为朝廷出力时,和山行章有过一些交情。这个人虽然作战勇猛,但是智谋不足还独断专行。这一次,咱们就要抓住他这个弱点,杀杀他的锐气!到了新繁,即刻便会同他开兵见帐,到时候你务必要战败他的几员偏将,迫使他亲自出战。”
“岳父尽管放心。”
“嗯,不过你要记住,真要是一对一决斗,你不是他的对手。两军阵前,一定要小心,若与山行章交手,败回即可,博雅先生另有计策!”
“小婿明白!”宗瑶嘴上这么说着,可心中却暗道:岳父如此高看这个山行章,倘若我当场杀了他,西川之内,我便没有敌手了。
这日天光刚刚放亮,眉州刺史山行章全副武装,身披铠甲走出军寨。
三天前,他就得知王建大队人马截杀过来。这天新繁一反雾霭霭的天气,抬眼即可望见北面彭州的群山。山行章转了转脖子,昨晚这一觉他睡得很不好。不知道是这里气候潮湿还是王建这帮鼠辈的滋扰。他是西川久经沙场的将领了,自然没有把中原起兵的王建等人放在眼里。眼下他正琢磨着如何早日杀退敌兵赶去彭州解救杨晟。
“报!已打探清楚,敌军约两万,主帅是何义阳,正先锋王宗瑶,副先锋何蔺泽!”
山行章转过头看看身边的心腹爱将张禹鋌:“我没听错吧,怎么来的不是王建?这个何……”他顿时忘记了军校所报的名姓,“何什么?”
“秉刺史,何义阳!”
“哦,对对,这个何义阳……怎么这么耳熟?”
“大人忘记了?”张禹鋌捋着山羊胡须,他是东川人,行伍出身,跟随山行章以来得到重用。聪慧的张禹鋌如今已经成了山行章的左膀右臂,“这个何义阳是本地人,隐居绵竹快二十年了……”
“哎呀!”山行章心里咯噔一沉。他猛然回过神来,敌军主帅竟然是自己二十多年前的一个故交。“他怎会从了王建……”山行章自言自语道。
“大人,是不是约这个老员外见上一见?”
“不!两军作战,没有故交,只有敌人。”他习惯性地压了压头盔,“传令下去,列队!准备迎战。”
擂鼓了。
山行章坐在马上,远望着前方自己的一员偏将与对方一将决杀。方三个回合,便听一声惨叫,自己的战将倒在马下。远观对方阵前马上那员虎将年岁不大,身披着亮银甲。山行章恰好是顶着太阳观望,那铠甲折射的耀眼的光,刺得他有点睁不开眼。他扭过头问张禹鋌:“那人是谁?”
“那人便是王宗瑶!”
山行章手攥着拳头,发出嘎嘎的声响。
“余让将军,去提王宗瑶首级见我!”
“末将遵命!”于是,一匹黑色战马踏着尘土杀出阵营。
只见得余让手舞一对双钩,杀向王宗瑶。王宗瑶不慌不忙抽出长枪拨开一钩……战至三十回合,又是一道阳光晃过山行章的眼睛,他没有看清楚怎么回事,就见得余让扔下了一个钩,败回阵来。对方阵营一片欢腾,齐声叫着他山行章的名姓。
“废物!”山行章破口大骂。
“大人,让末将出战吧!”张禹鋌请命。
“罢了吧!你若再负,岂不让王宗瑶这个后生娃娃得了嚣张!”说罢,他抹了抹嘴角的唾沫星子,“来人啊!抬我的凤头斧!”
山行章将大斧在手中抡了两番,大喝一声。阵内的军士立马闪出一条通道,伴着呀呀大叫,但见一骑冲往两军阵前。身后传来蜀军的隆隆的擂鼓助威声。
宗瑶见对方整齐的队伍中杀出一员黑脸猛将,手持一杆长斧,心想,总算将你等到了,我王宗瑶今天倒要会你一会。想罢舞动长枪催马上前。
两员主将第一个回合打了个照面,宗瑶来势凶猛咄咄逼人,第一枪就直奔山行章的咽喉而去。山行章一看,这个王宗瑶手段竟然如此凶狠,连忙往左一闪,身前一转长斧想磕飞宗瑶的枪。不料宗瑶这一枪去得急收得也快,山行章斧子抡了个空,再转马定睛一看,宗瑶的第二枪又直奔自己的咽喉。
山行章不由怒得“哎呀”一声怪叫,身往马背右侧一翻……宗瑶见山行章失了重心,不由大喜,连忙抽出枪尖顺势压向左侧……山行章早料到王宗瑶要紧跟这一枪,斧子飞一般交到左手,反手一抡,直砍在宗瑶枪尖之上,顿时“叮当”作响,火星四溅。战马连退了好几步,宗瑶这才回过神来,抬头一看,山行章的大斧紧跟着从左侧而来……又战了二十多个回合,宗瑶渐觉得体力有些不支,而山行章却越战越勇。忽然,宗瑶想起了岳父的交代,此战不需在疆场之上胜他。虽然多少有点不服气,但却只能按军命行事。想罢,宗瑶虚晃一枪,败退回阵。
山行章一看王宗瑶败走,急忙追赶。永平军将王宗瑶让过阵内,立刻合上队伍,盾牌列队,乱箭齐发。山行章一面举斧磕着飞来的乱箭,一面后退。心想,这群朝廷的队伍也不过是鼠辈,堂堂这么一队永平军,竟然没有自己的对手,不由闷闷归阵。本想早些前往彭州,又怕这些王建的部队滋扰,便下令在东寨门外屯以重兵。
宗瑶败归,本来有些懊恼,正好逢何义阳升帐,只得硬着头皮前往大帐。
何义阳见众将齐聚、整齐肃然,满意地点点头:“众将官,今日召集诸位,是为部署今夜火攻之事……”
王宗瑶心中咯噔一下,忙道:“这……白天才开兵见帐,今夜就行火攻,恐怕准备不及岂不仓促?”
何义阳大笑:“此计乃博雅先生所定,博雅先生熟知兵书战策,岂会不知火攻要先准备?”
周庠见宗瑶疑惑,解释道:“将军不要生疑。火攻之计瞒着你,是怕你得知实情后,不肯使出全力与山行章拼杀。山行章今日得胜,必会骄傲,也必会重兵提防他的营寨,却不知,如此一来疏忽了粮草辎重的防范。之前听何员外说,山行章为人粗心大意、骄傲自满,现观其用人,果真如此——五万大军的筹粮押运,交给了一个武夫余让。然而今天两军交战,却又以余让与你交手,可见其用人不妥。这为我们着手火攻提供了良机!”
周庠见打消了宗瑶的疑虑,便问帐下:“何将军!火器可曾齐备?”
何蔺泽一抱拳:“按先生差遣,已经准备妥当!”
“宗弼将军!你手下化装的五百残兵败将可曾准备妥当?”
“齐备!”
周庠自言自语道:“‘孙子曰:时者,天之燥也。日者,月在箕、壁、翼、轸也……’今逢正月燥日,月在轸宿,夜中必有北风起。”说罢,周庠转头向何义阳点点头,示意一切妥当,只等主帅发令。
何义阳一拍桌案,叫了一声“好啊!众将听命!”帐中将士顿生侧坐、笔挺上身,手扶腰间随身利刃,发出“咵咵”的声响,听候主将的调遣。
“张虔裕、何蔺泽听命。我给你两人三千人马埋伏于敌军营寨北十里处,但见三支火箭为号,便速攻其粮草,火烧敌营!”
“王宗弼将军!但见敌营寨北起火,你可带领五百人冲入敌军,化装为蜀军扰乱军心。待到山行章北逃,你可速回,我在敌营东寨门外亲自接应你!”
“王宗瑶,你领五千人,埋伏在去往犀浦的必经之道。倘若山行章真的冒死走这条路,便血战之。他就是不死,也会是全军覆没!”
……何义阳依照和周庠的商议,一一差遣好部将的差使。自己命亲随家将带领一万人,夜袭山行章。
这边,山行章得知何义阳果然就在这夜夜袭大营,心中暗喜自己早有准备。黑暗中,两军顿时火把通明,在蜀军寨东厮杀起来。这一战,杀得异常惨烈,喊杀声在成都平原久久回荡。两军交战至白热化时,何义阳果断命人往北处天空发射三枚带响的火箭。
埋伏在北寨外的张虔裕一见信号,即刻率兵直奔蜀军的屯粮大寨。山行章在北侧疏于防范,蜀军一战即溃。何蔺泽将早已准备好的引火物点燃整个粮寨,又命弓箭手往大寨中齐发火箭。随后,王宗弼率兵冲入敌营,蜀军大营顿时乱作一团。
山行章一听自己寨内大乱,回转过来,见到军寨已经是火光冲天……这时,忽见余让满脸泥土,滚爬到山行章马下:“将军,末将失职……粮草……失手了……”山行章悔恨自己错用了人,事到如今杀了余让也不得挽回,不由得仰天长叹:“天若亡我山章么?”
余让哭泣道:“末将万死,如今这样,只能冲杀出去,天明之后重整旗鼓!”
山行章含泪点点头,高举凤头斧对部将喊道:“今日我们中了贼人的暗算,想要活命的,随我直接杀向彭州……”
“不可!不可啊!将军!”张禹鋌纵身下马,死死拽住山行章的一条大腿:“……王光图知道将军大军五万发兵彭州,他却派何义阳截杀我等,他自己至今没露面。今夜大营失火,粮草被焚,彭州路上他必然埋伏重兵,此番一去,万难回矣!”
山行章仰天长啸:“北进彭州不得,何义阳岂肯让我南逃?此去成都,就没有伏兵?”
张禹鋌含泪道:“禹鋌斗胆,求与将军更换战马、铠甲,我愿身替将军,引三千人马北上。何义阳若知,必起大军追击而疏于南面防范,将军可自行引兵、假道犀浦、退屯广都,以求东山再起啊!”
山行章感动得无以言表,下马抚其肩,言道:“你与我共患难十载,此番你北去,是九死难得一生啊……”
“将军……”张禹鋌跪泣道,“为将军死,禹鋌死而无憾……时间不多了……将军……更甲,上马吧……”
山行章一咬牙,与张禹鋌更换铠甲,翻身上了另一匹战马,回望了自己多年的战友、部将一眼,已是泪眼婆娑。他一咬牙,领着余让奔向去往犀浦的小道……
与山行章分手之后,张禹鋌命人抬来一杆大斧,换上山行章的铠甲,骑上山行章的坐骑,亲自领兵开路,往北寨杀出一条血路,直奔彭州。三千人马,冲出新繁不远,便遇到晋晖、李师泰领兵截杀。
李师泰前番在新繁屡败于山行章,此番得了机会恨不能将其一举歼灭。而晋晖因了张造之死,也是憋着一口气想要发泄。张禹鋌带领的三千人马和千百往北溃逃的蜀军,与永平军展开了一场殊死拼杀。一边是溃逃的败军狼狈不堪,一边是急于复仇之师守株待兔。这场本该势均力敌的拼杀却因了天时地利不同而变成了一场屠杀。一夜之间,数万蜀军全军覆没!山行章经营多年的精锐血染新繁,尸横四十里。张禹鋌也死在乱军之中……
这一夜,山行章头也不回疾驰奔走,只盼早日赶到广都可稍事休整。一路上,回想起五万大军溃败竟然缘于一把火,不由得悔恨交加。一口气逃到四更天,身后的喊杀声早已听不见。山行章长长出了口气,腾出手来擦拭着额头的汗珠。他问部下,到了哪里。部下回道,往前五里便是犀浦。
“犀浦……”山行章心里一惊,这地境树林丛生,是很容易设伏之地。“快走!迅速撤离此地,前去广都!”话音刚落,两侧一阵喊杀声。王宗瑶已经在此潜伏了三个时辰,终于等到了山行章到来,他一声令下,率部截杀。两军又是一场鏖战,一直杀到天光放明。山行章所引虽是败军,但却有三万余众,遇见阻拦,或拼死冲杀,或自行在军校的带领下溃散。山行章见不能统帅余部,便下令各自杀出血路,于成都浣花寨汇合。
王宗瑶力阻山行章一队人马,两人在火把照明下,一逃一追沿途杀了二十里地。山行章余部几乎全军覆没,他凭借一杆大斧开道,一面孤身溃逃一面砍杀。等到了天亮时,终于摆脱了王宗瑶的追击。他心灰意冷地看看四周,只有一百来个残兵败将誓死追随,又看看身上早已被鲜血染红的战袍,不由得悲怆万分。
行至浣花寨,终于见到了余让等偏、副将各自带领溃逃的二十多路人马。清点之后,五万蜀兵一夜之间剩下不到两万人。山行章自感无颜去成都见陈敬瑄,只能引余部往南,按照张禹鋌的嘱托,暂时屯兵在广都。
一把大火让成都北边渐渐安宁下来。王建见一时半会儿攻不下彭州,更拿不下成都,便决议先取邛州!从成都去邛州有两条路:一条途径崇州和蜀州,另一条途径广都和武阳。思前想后,王建担心山行章如果不除,将是心腹大患。于是决定先攻广都,再下邛州。龙纪元年(公元889年)十二月,王建派王宗侃继续与彭州的杨晟对峙,自己亲率全部主力南下。
“成都的援军到了么?”大战将至,山行章感到一丝苍凉。张禹鋌死后,他顿觉身边空空的,关键时候,连一个能给自己出主意的人都没有。
“宋行能将军七万人马三日后就到!”
“三日?娘的!三日后王光图都到了!”山行章听说宋行能在驷马桥被一个后生打得丢盔弃甲,不免对他嗤之以鼻。他感叹道:没人了!成都的确没有人了!此时,王建大军离广都不足四十里。宋行能的七万援军怕是远水难解近渴。他虽然还有一万多人,可大多是伤残疲惫的将士啊!此刻,他只能强打精神,晓谕三军,准备迎战。
王建独自坐在寨中一块青石上,手中紧紧攥着的树枝在地上来回划着。宋行能七万大军毕竟是一块心病。自打败给王宗弼后,宋行能便在新都、濛阳驻兵,西川各路人马均划归到他的麾下。宋行能是有才的,不然陈敬瑄绝不会将如此重担托付于他。尽管那天他吃了败仗,但他看得明白——宗弼太冒险,赢得太侥幸。如今要去邛州,越过山行章这道屏障并不算太难,毕竟新繁一战让这位西川第一猛将大伤元气。但倘若不提防宋行能,一旦几日内拿不下广都将面临腹背受敌的危险。
“主公在想什么?”周庠不知不觉已经坐到了王建身旁。
王建不语,用树枝歪歪扭扭在地上画了一个“宋”字。
“主公担心宋行能?”
“是啊,他手里的人比咱们多。新繁一战,伤了山行章的元气,但驷马桥那一战只让宋行能受了惊吓。我在考虑,掉转身来与宋行能真刀真枪开一场,要是他败了,成都从此无人可用……”王建说罢抬头,想看看周庠是什么意见。
周庠摇头:“不可,败宋行能易,取成都难。山行章虽然大败但家底犹在,等他调理好了就更难对付。”
“你是说应当乘胜追击先灭了山行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