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这样,郑顼的到来,让这盘死棋变活了,还成就了王宗瑶、何蔺岚的一对姻缘。随后,何义阳在何寨大摆酒宴,宴请郑顼、王宗瑶。三日之后,令宗瑶、蔺岚、蔺泽带领三千先锋协同郑顼的五千人马先行前往成都,自己随后收拾全寨,带领余部以及钱粮无数投奔王建。
何义阳的归顺,在西川上下引起了不小的轰动,许多土豪纷纷焚毁庄园,倾其家财投奔王建。不过月余,归顺大小土豪、豪酋有三四万之众,王建分别以礼相待,又上奏朝廷,一一表以官职。
龙纪元年(公元889年)正月,王建受到朝廷封赐,又收服了西川大小土豪,士气大振、兵力大增,决议分两路人马攻打成都:一路由晋晖和他自己领兵,以王宗瑶、王宗弼为正副先锋继续在城北驷马桥发起正面进攻;另一路由李师泰、张造、王宗侃、李简将兵一万佯攻城西南的浣花寨,假道犀浦直取西川重镇彭州。
这一日,郑顼正给王建说起见何义阳谈话的经过,门外亲兵来报:博雅先生求见。王建精神百倍地理了理衣衫,洪亮地说了声“请!”自打有周庠相助以来,王建的信心不断增强,他常道:博雅主兵,有孔明神出鬼没之才,我得博雅,好似如鱼得水!正想着,便见周庠领着一个老者踱步而进。
王建上下打量周庠旁边之人,但见此人头戴五方巾,身着青缎粗布圆领袍,足蹬乌缎金钱靴;观面相,这人年过半百却生得眉清目秀、唇红齿白、两耳垂珠,银白色五绺长须飘洒胸前,显得气度不俗。
不等王建发问,周庠便引荐道:“主公,此乃庠之故交,曾任眉州刺史的张琳公是也。”
王建惊喜地回头看了看郑顼,感叹真是心想事成啊!刚才郑顼提到何义阳力荐三人时,王建就恨不能立马见到这位有平天下之才华的张琳,哪曾想郑顼还没介绍完山行章和徐耕,这张公竟然就被周庠带到了身前。
之前,王建曾向郑顼求教过西川富庶的缘由。郑顼说,西川自恃剑阁险峻,是一个相对封闭的地境,历朝历代不曾有过大的战争;其次便是西川兴水利。自打先秦李冰父子为假道长江伐楚,修楗尾堰引水成都平原,历朝历代均受其泽,历任西蜀太守、刺史也均以治水修堰为治蜀根本。除去楗尾堰,在西川最为有名的是“通济堰”——早在西汉景帝末年之时,文翁为蜀郡太守,除建石室精舍教化蜀民外,文翁另一个卓越的贡献就是在武阳引岷江水筑堰,开六水门灌溉;晋代时称之为蒲江大堰;至本朝开元年间,在西川先后任益州长史、剑南节度使等职的章仇兼于开元二十八年(公元740年)率众再建此堰,自新津邛江口开凿灌渠两百四十余里,有大堰十座、小堰四座,灌溉千七百顷,取名远济堰。至先帝朝时,正是时任眉州刺史的张琳扩建此堰,灌溉万五千顷,并更名为通济堰……
眼前的这个长者便是那赫赫有名、治州有方、为西川人景仰的贤臣啊!周庠虽然善于用兵,但毕竟限于乱世。如果自己真的得了成都并为西川之主,若得张琳,何愁王业不成?想到这里,王建毕恭毕敬上前,给张琳深深施了一礼,道:“早闻张大人之名,如雷贯耳!张大人修通济堰万民受惠,西川上下可都流传着‘前有章仇后张公,疏决水利秔稻丰。南阳杜诗不可同,何不用之为天工。’的颂歌!”
周庠没想到王建不但知道张琳,还脱口而出了西川传颂张琳的民谣。便对张琳笑道:“张公之名堪当‘如雷贯耳’四字矣!”又对王建道:“张公和主公同是许州人,他深知西川百姓苦于陈氏兄弟的荼毒,得知朝廷征讨西川,特来拜见主公愿为朝廷尽一份力。”
“能与大人共事,是我王建的殊荣!”
“王司徒过谦了。琳居官眉州之时,便久闻司途之英明,司徒勇谋兼备、善待文士,实乃我许州之英杰也!琳虽不才,愿从司徒建功立业为国家效犬马之劳,为西川百姓之幸福鞠躬尽瘁!”
“好啊!若西川英杰都如张公深明大义,天子使民安居乐业的愿望就能实现了!”
“主公,师泰将军和田威将军在新繁吃了败仗……”周庠一句话,让王建脸上浮现的笑容登时凝固。他回想起当年和韩建奔行在时,为了骗取鹿晏弘信任,不得不将一部分精锐留在兴元。但李师泰从忠州带来的数千将士都是这十年来久经沙场的精兵强将,怎会在新繁这个小地方翻船?
“新繁主将是谁?”王建的声音低沉中突然增添了些沙哑。
郑顼抢在周庠之前回道:“正是我方才提到的山行章。”
“此人什么来历?”
“据何员外讲,此人出生猎户,力大无比、勇猛过人。早年追随高千里镇压南诏时屡建奇功,号称西川第一猛将。不胜此人,怕是难取成都。”
“好,你给师泰写封信,让他再坚持十天。我要打得陈敬瑄永不敢开成都城门,再腾出手来会会这个山行章!”
成都北城守将是赫赫有名的宋行能。当天子下令征讨西川时,陈敬瑄并不胆怯。一来,依仗成都粮草充盈,二来西川名将云集:在彭州,刺史杨晟善抚士卒,手下兵强马壮,加之彭州得天独厚的地理位置,能与成都成犄角之势;在新繁,悍将山行章数破敌兵,有他在外围接应,西川便成为最难攻克的地方之一;此外,在成都,宋行能有万夫不当之勇,这最后一道防御,给陈敬瑄吃下一颗定心丸。
成都北门缓缓开启,宋行能将与攻城先锋王宗瑶在驷马桥展开一场殊死之战。
这驷马桥原本叫做升仙桥,桥下升仙水千百年流淌不息。西汉才子司马相如如愿用一曲《凤求凰》打动文君姑娘心扉之后,又用一篇《子虚赋》惊得汉武大帝拍案称奇。武帝召见相如的消息飞到成都,一直怀才不遇的相如当告别文君和友人自升仙桥离开成都时,便留下“不乘高车驷马,不过汝下”的豪情壮语。后来,司马相如果然衣锦还乡,这座古桥也因此得名。
此刻,王宗瑶并没有心思去追究这古桥的渊源,他只想一战定乾坤,攻破北城。远远望去,蜀将宋行能手持枣阳大槊,金盔金甲、威风凛凛。宗瑶虽新婚燕尔,但求战心切。数日前,就在这里,他力斩宋行能手下两名偏将,永平军士气大振,也迫使宋行能害怕城北闪失,避而不战。这几天,宗瑶真是度日如年。他听说王宗侃的先头部队已经在城西南的浣花寨取得大捷,进军彭州一切顺利,不由心急如焚。尽管在王建、周庠的战略部署中,都没有期望从正面攻城拿下成都,可宗瑶却把这次冠以的先锋头衔看得很重,而他的急躁也或多或少影响到了副先锋宗弼。
战鼓擂起,宗瑶手擎长枪催马上前,恨不能三两下枪挑对方于马下。宋行能小心迎战,不敢有丝毫怠慢。二人走马对战了五十多个回合,未分出胜负。宗瑶一连进枪几次,一枪猛似一枪,杀得宋行能只能招架。正在这时,宗瑶忽然察觉到自己的左前方一个影子带着风声向自己飞来,他本能地反应出这是对方阵中有人放冷箭,宗瑶慌忙将整个身子猛地倒向马背……这支箭来势凶猛,就在宗瑶后仰的一刹那,“啪”的一声,雕翎划过宗瑶的头顶。当他再反应过来的时候,自己的头盔已经滚落在地,而眼前宋行能手中的枣阳槊已经逼近自己……宗瑶来不及感叹自己的死里逃生,顿时一带缰绳,战马一个闪身,躲过了宋行能一槊。宋行能也转过马来,翻身一槊砸向宗瑶的脊梁,正在这个时候,但见一把三尖两韧刀,从槊下而起,带着风声扬向大槊——只听得“哐啷”一声响,大槊被这把大刀挡开,宋行能的战马不由得后退了好几步。
宗瑶抬头一看,原来是王宗弼救了自己。
宋行能退后几步,心中不由有些发虚。虽然几日来他没有见到宗弼和蜀军交战,也不知道宗弼的能耐和宗瑶相差几分,但这一下交手,让他对眼前这个后生的气力顿生畏惧。他咬咬牙,举槊又与宗弼战了七八个回合,但却越战越发憷。眼前此将,一把大刀耍得竟然是如此老到。王建善使大刀,想必宗弼定得到其父的指点:想到这里,宋行能有些胆怯。而宗弼仗着年轻气盛反而越战越勇。
宋行能将槊在空中舞了个圈,趁着宗弼招架的功夫,打马向东跑去。宗弼转过马来,见宋行能败逃,将大刀往身后一背,追了上去。方追几步,宗弼突然察觉出宋行能的战马步伐丝毫没有散乱,估计对方欲使拖刀计。但宗弼竟然把心一横,将大刀交到左手,右手轻带缰绳,双腿紧紧地夹住马腹,追赶上去。
宋行能没有料到王宗弼竟然真敢追上来,他一面放慢着马步,一面仔细观察着地上两匹战马的影子。及一个马头追至马尾,宋行能猛然一个转身扬槊便刺;宗弼顺势扔掉大刀,佯装坠马,但左手却死死抓住马鞍……
宋行能满以为宗弼乱了方寸,扔掉兵器坠马,便放心地转过马来,枣阳槊直挑宗弼——不料,在千钧一发之际,宗弼猛然扬起右手,一把抓向刺来的枣阳槊;等到宋行能手中的气力呈强弩之末时,宗弼手腕一转,竟然生生从槊柄处把槊夺了过来。宗弼轻快一跃,翻身上马,举槊反刺宋行能。
宋行能大惊,不敢恋战。一拍马屁股,一溜烟向城里败去。
蜀军一见主将战败,顿时慌了阵脚,一窝蜂拥回城。宗瑶、宗弼趁势追赶,却被城头射下的箭雨挡住去路。当追至城门时,蜀军已经拉起吊桥,无奈这才收兵回营。
宗瑶那日在阵前吃了冷箭险些败给宋行能,而宗弼却舍命夺槊立下大功,这让他窝了一肚子的火。而后也时常回想起回营后义父对宗弼的话:“你以死求胜,我看在眼中疼在心底!他日若得成都,当宽宥你十死!”父亲抚摸宗弼脊背的情景历历在目。怨不得宗弼抢了他头功,只能怨自己枪法不精,没能挑敌将于马下。好在王建依旧给了他信任,接下来新繁会战的任务交给了他和丈人何义阳。这是最好的正名机会,绝不能放过!
他一路想着,一面赶往军寨,准备与蔺岚商议新繁决战之事,却不料在寨门外看见一群披麻戴孝的士兵。宗瑶一惊,忙问妻子:“外面戴孝的是谁的队伍?”
蔺岚见丈夫平安归来,这才松了口气。她小声回道:“出事了……张虞候在浣花寨……阵亡了……”
宗瑶大吃一惊:“张虞候领命攻南城,怎会与城西的浣花寨交手啊!再说他武艺精湛、用兵谨慎,怎会这样?”
蔺岚摇摇头:“我刚听报事人说,陈敬瑄不住地调集浣花寨的兵马支援彭州。张虞候怕宗侃在彭州支持不住,执意带了三千人攻打浣花寨。起初战事顺利,也杀得蜀军不敢再集结兵将,可在笮桥不幸中了埋伏。张虞候力敌众将,率亲兵杀出一条血路,保全了主力,却不慎中了毒箭,等回到军中箭伤发作,就……”
“唉!”宗瑶心中酸楚。他虽与张造交割不深,但却知道张造曾与义父有知遇之恩,后又在忠武军、神策军一直共事,二人感情笃厚。张虞候出师未捷即马革裹尸,义父定然会悲痛万分。想到这里,他不由得埋怨道:“张虞候身为主将,不该亲往浣花寨啊……”
“不错,现在城南军心已乱,许多将士都把张虞候之死怪到李简将军身上。”
宗瑶低头不语,他隐约感到眼下稳定军心似乎比处理张虞候的后事更为重要。想罢,他对蔺岚嘱咐了几句,便匆匆赶往义父的军帐。
宗瑶来到大帐,见老师郑顼、周庠还有张劼已经聚在一起。宗瑶给义父见礼后站在一侧,他清楚地看到王建脸上挂着的泪痕还没有干。
“大哥,李大郎身为副将,岂有自己龟缩在营里边,让张虞候去卖命的道理?”张劼颌下胡须抖动着,情绪激动地喊道,“要俺说,直接给他拖去砍了,给张虞候赔命!”
“不许胡说!那是张虞候执意要去的……”王建道。
“大哥,不是俺张口就诬陷人,李大郎这厮生来就怯战!上次你打阆州让他和宗瑶做先锋,他倒好,去村子里睡了个女娃。阆州城门都打开了,他娘的才到,还先锋个屁!”
“住口!你要胆敢信口雌黄诬陷我军将领,小心把你拖出去砍了!”
“大哥……”张劼一脸委屈,“俺这可是有根有据啊!俺在阆州亲耳听人说的!”说着,张劼用求助的眼神看着一旁的宗瑶。
宗瑶当然知道事情的原委。那次并非是李简怯战,而是他让李简护送那些村民回家,可到了约定攻城的时间李简的确没有赶到阆中。他只是听部将说,就在那天护送村民的途中,李简和其中一个农家姑娘好上了。至于事情的来龙去脉他却不知,也不敢妄加评议。他装作无奈地冲张劼摇摇头:“张叔,这事我可不知道啊……”
“这……”张劼一下子没了话说,“大哥,你要不杀李大郎,南城那边一定军心大乱啊!”
“主公,”郑顼插话道,“且不论李将军是否有过,目前宜早定一员大将统领南城将士为上。”
王建沉默不语。他铁青的面庞显得异常严肃,紧锁的双眉上仿佛轻轻刻上了几道皱纹。此刻,他也在犹豫——李简曾经是他救命恩人,但入忠武军以来和自己确实有过过节。相反张造曾与他共事十余载,对他情深意厚。可要是因为一些传言就斩了大将,这并非是目前的上策。
“大哥,你还犹豫个啥?你不杀,俺自把李大郎的人头割来!”说着张劼就气冲冲往帐外去。
“站住!”王建一声呵斥,张劼顺从地又转了回来。王建面沉似水:“我问你,说李将军攻打阆州怯战的传言是哪里来的?”
“这……是,是两个在利州收服的土豪头头说的……”
“传令!速将这两个蛊惑军心的头领拿获,斩!”这句话,惊得四下众将都哑口无言。王建微微低下头,一面在屋里踱步,一面用颤抖的声音道:“张虞候本忠武军大将,忠心护国,为人真诚。镇庞勋、平黄巢,威名中原;反鹿都、奔行在,奉行大义;带领神策军鞠躬尽瘁,率军围成都享盈恩义,是我永平军的楷模啊!今日为国捐躯,忠魂犹在……我定当表奏天子,追其封号,待平定西川再行厚葬……”王建低沉的声音为张造盖棺定论后,话锋一转,“成都城南攻城副将李简,投军以来每战身先士卒、战功卓著,值此危难时机令其为攻城主将,率军镇守城南。今后有谁胆敢继续对我将领造谣生事,一律格杀勿论!”
张劼一肚子话要说,话到嘴边却又咽了下去。
王建又转向宗瑶:“对山行章一战非同小可,我便将这重担交给何员外了。我只领亲兵在山行章逃亡的路上劫杀他,这三万人马都划归何员外调遣。博雅先生也随你们去,定要好生辅佐你岳父。新繁一战,我要打得陈敬瑄从此没有还手之力!”
“父亲尽管放心,孩儿定然不辱使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