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宗瑶第二次见到何义阳:“给前辈施礼了。”
何义阳板着面孔,往正厅正座上一坐,丝毫不理会宗瑶的见礼,只是冷冷地说了句:“王将军去而复返,在我的庄园丟了什么东西了?”
王宗瑶碰了一个软钉子,无趣地站起身来:“宗瑶所来不为其他,乃是代我父前来,肯请老英雄出山……”话音刚落,只听得何义阳道:“如果还是此事,那请王将军回吧。”
“老将军不肯相助,宗瑶实难离去。”
“哦,这么说,你是想在我这里常住了?好,来人,将王将军带到外院,好生看管。”说罢,起身而去。
何义阳佯装愤怒地走回后院,何贵紧紧地追在后面:“老爷,老爷,您这回怎么又把他囚禁起来,就不怕和王光图翻脸?”
何义阳停下脚步,一脸得意地看着老伙计:“呵呵,不过就是软禁下,如果王光图连这点胸襟和诚意都没有,那也就不值得咱们追随他……”
“哦……老爷是想继续考验他的诚意?”
“不错。”何义阳捋着山羊胡须,“我也想把这小子留下来观察观察,看看配得上我女儿不……”
“配不上!”忽然间,何义阳的掌上明珠何蔺岚不知什么时候闪在了他身前,怒气冲冲地吵道:“爹,女儿不嫁!那个王宗瑶来路不明的,您才见了他几面就想把女儿嫁出去?难不成是拿我做取悦别人的筹码不成?”
“嘘!小声些!”何义阳的脸腾地一下子红了,“女儿家家说话这么口无遮拦的,不怕传出去别人笑话?”
“我不管,您要让我嫁给王宗瑶,要么我死,要么他死!”说着,何蔺岚猛地转身,气呼呼地一甩淡黄色的云袖,匆匆如一阵柔风般闪出后院。
“小姐,小姐……”何贵还想追去,却被何义阳拦住:“算了吧,我这丫头,自小被我惯的……唉……”
且说,宗瑶被带到一个小院,四周都有家丁死死看管。转眼已经七八天光景,每天何家倒是好酒好菜招待着,只是宗瑶再也无法见到何义阳。时间长了,他不由担心,到如今自己被困在这里连个回去通风报信的人都没有。
这一天下午,太阳暖洋洋地照在何家庄园。阳光透过窗户纸穿进房内,宗瑶忽然想起他已经几天没有舞枪练棒,浑身的骨头都觉得不自在。想到这里,他踱步走出房子,来到被软禁的小院子。他一面心里着急怕如此耽搁下去会坏了父亲的大事,一面愤愤地在屋檐下抄起一根木棍,顺势在阳光底下舞弄起来。几天积蓄的能量仿佛都在这一刻爆发。棍子带着风声飕飕作响,一个矫健的影子在阳光下晃动。
宗瑶正舞弄得起劲,忽然一团鹅黄色的影子飞入院落,一道寒光带着风声便朝自己逼来。宝剑在空中像丝带一般轻飘飘地绕着圈子,却好似绵里藏针一般;可当近了,却刷刷地加快速度。宗瑶连忙用手中的木棍左右抵挡,待到那宝剑撤远些了,才一挥棍子退出三步。
在他眼前是一个年轻美貌的姑娘,年纪不过十八九岁,两道柳眉一双杏眼,鼻似悬胆唇若涂朱。看这姑娘的衣着,是如今长安已不再时尚的鹘装打扮:鹘髻斜插单坠银钗,身着直领淡黄大袖衫,高胸束裙,轻缠绅带,肩披赤帛,足蹬宝相花纹云头锦鞋。宗瑶不觉得揉了揉眼睛,这姑娘穿着这样的衣着竟然能够从容与自己过招五六个回合,定然不是寻常的大家闺秀。
“我与姑娘无冤无仇,缘何这般?”
女子冷笑着问:“你可是王宗瑶?”
“正是。敢问姑娘……”
“休要多问,我杀的便是你……”说着将宝剑在地上的沙土上擦拭了两下,猛然间寒光一道,剑刃直逼宗瑶的咽喉。宗瑶憋着一口气,抡起棍子直劈向女子的肋部。那女子慌忙闪身抽剑,不料宗瑶木棍猛然急停变向,不等女子回剑便一扬手将宝剑磕飞。
宗瑶轻出一口气,问道:“小姐究竟是谁?”不料就在这疏忽的刹那间,女子脚尖点地飞身一个毽子腿将宗瑶手中木棍踢出一丈远,紧接着就地翻滚拾起宝剑又冲宗瑶刺来。
宗瑶赤手空拳只能左躲右闪,女子连连进招直把宗瑶逼到院落一角。宗瑶见这女子剑剑含着怨气,剑剑直逼要害却疏于防范。他忽然抢到一个破绽,佯装躲剑时脚一滑摔倒,却在倒地的瞬间腾空一个后滚翻,趁女子不注意竟然生生从她手中夺过了宝剑。
那女子脸腾地红了,但两次被宗瑶卸下兵刃,又不得不服。
“敢问小姐尊姓大名?”宗瑶依旧疑惑眼前这个貌美如花却又身手不凡的女子的来历。
“小女子何蔺岚。”
宗瑶一愣:“那何员外?”
“正是家父。”
宗瑶心中咚咚直跳,连忙双手捧剑奉还:“在下不知,多有得罪,小姐恕罪!”
蔺岚红着脸接过宝剑,再不似起初的咄咄逼人,羞赧问道:“王将军武艺超群,不在两军阵前建功立业,缘何到我家来?”
“实不相瞒,现在皇上讨伐陈太师,想还西川一个永久的安宁。我父久闻令尊义薄云天,恳请何老英雄出山相助。我父本想亲来拜会,无奈两军阵前公务缠身,这才遣我代为一行。却不想冲撞令尊,被拘于此,让小姐见笑了。”
“这事怨我爹爹太过草率,让将军在此受苦。”
“我个人吃点苦无碍,只怕我父在军中久不闻消息,误了军机。”
“这有何难?我这就送你出我家,没人敢拦你!”
“一走了之,怕是难以再请到令尊出山,无法交差。”
“不瞒将军,我早就想领兵征讨成都了。既然王司徒这般有诚意,将军可立即修书一封,我这就替将军走一趟,前往两军之前交给司徒大人。”
王宗瑶又惊又喜:“如此甚好,有劳姑娘了!”
这一天下午,何义阳在院子里同次子蔺泽对弈。
何义阳生有子女三人,长子蔺伯早年夭折,次子蔺泽本是他最为倚重的孩子,但他却不放心蔺泽坚强、英武后面掩饰着的软弱性格。倒是小女儿蔺岚,虽然比蔺泽小三岁,可不但聪慧过人更是武艺超群。何义阳常常感慨,要是他兄妹两人的性格能调换一下,自己真就可以无有牵挂了。
忽然,一个家将又是慌慌张张跑进何义阳的院子,几乎是连滚带爬地来到员外的近前,惊惶道:“老爷,不好了……有一大群兵马已经过了桥,冲咱们来了!”
“啪嗒”一声,何蔺泽手中的一子白棋掉落在棋盘上……何义阳观在眼中,心中却有几分不悦,他不动声色地将棋子从棋盘上拣起来,递到儿子手中:“蔺泽,该你下棋了。”
“父亲,”蔺泽感觉出方才自己让父亲失望,“这是哪里的人马这样藐视我们何家,您给我一千人马,我出去教训教训他们!”
“坐下,坐下,”何义阳不慌不忙,仿佛一切都在他的预料当中,他嘬了一口烟杆,对报事的家将道,“我知道了,你下去吧,有消息再过来告诉我。”说罢,就像没事一样对自己的儿子道:“别愣着,下棋!”
半个时辰过去了,报事的家将又一次来到了后院,这一次镇静了许多。他从容地来到主子的身前,单腿点地报道:“老爷,朝廷讨伐西川钱粮接应使郑顼求见。”
“请!”何义阳刷地站起身来,他虽然不知道这个郑顼的来历,但他知道押运粮草是关系一个军队生死存亡的重要职务,由此足见王建对此人的信任。
何义阳带着儿子和管家绕过屏风来到客厅,忽见得女儿蔺岚竟然也在。蔺岚一旁是一个三十来岁书生模样的人。他不由感叹:想不到王光图用人如此不拘一格,竟能将粮草这般大事交与如此年轻之人。转念一想,或许眼前这个郑顼绝非等闲之辈。
郑顼笑呵呵对何义阳道:“何员外,久闻大名,今日得见实在是幸会啊!”
“郑先生请坐,敢问先生前来所为何事?”
“员外心如明镜、料事如神,岂能不知在下所来的目的?郑某不才,在我主公王司徒帐中自荐而来,一为之前宗瑶将军的鲁莽向员外赔罪;二么,自然是再次恳求员外出山。”
“先生这么说,倒让老夫不安了。按理说,王将军所来也是奉了司徒的差遣,两国交兵尚且不斩杀、扣留来使,郑先生不会笑话老夫小气吧?”
“员外说话好生风趣!我自打追随主公以来,深受信任,任命我为他三十多个义子、将佐的老师。宗瑶追随我主也有五六年了,我多少还是了解他。虽说在众义子中算是知书达理,但毕竟是武将出身,难免有鲁莽的地方。想必是欲交差心切难免有得罪了员外的地方吧?”
何义阳得了这个下台阶,心里舒服了许多。他点点头,吩咐左右:“去,把王将军请来!”
郑顼饮了一口茶,接着说道:“晚辈斗胆问员外,员外以为我主王司徒算作英雄否?”
“王司徒行伍起家,智谋兼备,如今身为永平军节度使,算是世之英雄!”
郑顼又问:“倘若智谋兼备、身居高位即可算作英雄,那员外以为秦宗权、高骈何如?”
“这……秦、高之辈祸国乱主,怎么配称英雄?”
“员外心如明镜啊!当世之天下,乃是大唐之天下。护我大唐之国土,保我大唐之圣主,方可谓英雄矣!员外一生心系国运,早年辅佐高公镇南诏、筑罗城名扬江湖,可员外却从此隐居,不肯随他享受高官厚禄,何故?我想员外定然知晓高公之为人,不肯负国负民啊!
“今朝廷衰微,藩镇并起逐鹿,欲分我国土而自立为王者比比皆是。西川本是两代先王避难之所,倚有蜀道崎岖之屏障,更有成都平原之沃土。自古以来,中原纷乱而蜀中却成偏安之态,百姓居西川,得以安居乐业。然自陈敬瑄、田令孜兄弟坐拥西川以来,民怨沸腾、百姓苦而无处诉,西蜀沃土任其荒芜。员外身在西川,不会不知道这些吧?您从来都是心系天下百姓,不会不心痛万分吧?”郑顼这番话,让何义阳点头陷入沉思。郑顼话锋一转:“我主王司徒,从戎以来终始效忠唐室。镇黄巢叛兵于山东,弃军马、与四都奔蜀护驾。朱玫乱政,我主单枪匹马护先皇于乱军,可谓忠矣!今天子新立,锐意革新,重振皇威讨伐西川奸逆。我主得天子信任,辅以重任,封为永平军节度使。此番伐蜀,非为我主私欲,乃为西川苍生计!”何义阳听到这里,不由得点头称是。
“员外手握雄兵数万、战将百员,西川之内,可一呼百应,为何不协助朝廷讨伐逆党,还西川百姓一个清平世界?”
“我的这些家丁守庄卫寨尚可,可要效命沙场……”
“员外是有所顾忌吧,”郑顼说到这里站起身来,“此番我押运粮草至成都城北驷马桥面见我主,司徒特命我带五千人马来请员外。成都城告破只是迟早之事,陈氏兄弟伏法也是时间问题。只是,我主想请员外助朝廷一臂之力,早日还安宁于苍生!”说到这里,郑顼笑着端起一碗茶水道,“员外是爱茶之人,怎就舍得用这等陈年的旧茶待客?”一句话说得何义阳面红耳赤。郑顼见时机已到,又道:“只要员外出山相助,西川内外必然一呼百应,咱们军民协力讨伐逆贼,到那时候,不光茶农得以安生,西川百姓也会感激您的。”见何义阳已经点头动了心,郑顼继续道:“我主特地托我告诉员外,请员外放心,员外的兵马悉数归员外自己调遣,此外,我带来的五千人马,也安置于您的麾下听命!”
何义阳连忙站起身来:“王司徒如此看得起老朽,我真是惭愧之至啊!先生放心,有了您这句话,为了西川的百姓,何某人赴汤蹈火也在所不惜!”正说话此,仆从领着王宗瑶来到客厅,后面还跟着何蔺岚。
“少将军,老夫这些天多有得罪了!今日我将我何家老小交与王司徒差遣,还望将军能不计前嫌啊!”
王宗瑶这才看到老师郑顼,正在兴奋着,闻听何义阳此言不由得惊喜交加。连忙深施一礼:“前辈肯出山相助,是西川万民的福分,宗瑶受点苦又有何怨言呢?”
“少将军文武双全胆识过人,老夫要有你这样的义子真是心满意足了,羡慕王司徒啊!”
郑顼笑道:“既如此,那郑某便厚着脸皮向员外提一件事。”
“先生何事相求?”
“郑某愿为我家少将军做个媒,向员外提个亲事,不知员外意下如何?”
何义阳心中暗喜,之前他便有将爱女许配宗瑶之意。他害怕自己如果归顺王建,受到他人排挤,也怕儿女在自己百年之后没有一个好的归宿。倘若蔺岚能嫁给眼前这个仪表堂堂的少将,自己也算和王司徒攀上了亲戚。他不知王宗瑶心里作何打算,便问:“郑先生,我何家粗鲁村夫,怎敢高攀王司徒的爱将义子啊?”
“此言差矣!员外乃是西川英雄也!今日既肯出山相助,不日朝廷必然封赏。小姐与宗瑶是郎才女貌、门当户对,这真是天作的姻缘啊!”
何义阳看了看宗瑶,又看看自己的女儿,便问蔺岚:“丫头,这事你自己拿主意,可否愿意啊?”
蔺岚虽然不似待字闺中的千金小姐般娇怯,但这当面给自己提婚的事情也让她羞得面红耳赤。对王宗瑶,她已经由开始的记恨变得敬佩和心动。那次交手,王宗瑶出色的身手和儒雅的风度已经让她深深折服,便低头道:“女儿全凭爹爹做主。”
何义阳见此,也明白了七八分,对宗瑶道:“那王将军意下如何?”
宗瑶做梦也不会想到能够迎娶这般美貌的姑娘,他本只想能请何义阳出山向义父交差,哪敢奢求天下掉下的姻缘,连忙道:“宗瑶愿意,宗瑶愿意!”
郑顼乐道:“既如此,还不拜见岳父?”
宗瑶慌忙拜倒在何义阳身前:“小婿拜见岳父老泰山!”
“贤婿免礼!”何义阳笑得合不拢嘴,忽然感慨地对郑顼道,“王司徒善识才俊,将来定成大业!”
“若说人才,郑顼还得请教员外。西川乃人杰地灵之所,文人名士辈出。子云作赋、承祚传史,李冰治水、文翁化蜀,诸葛文治、子龙武功,太白幻仙、诗圣草庐……生于斯者荣其一世,工于斯者耀其半生,得人才即可得人心哪!郑顼辅我主万里迢迢自中原进西蜀,对西川当世英杰知之甚少,而员外久居于此,必了然于胸。故而,还请劳烦员外赐教。”
“郑先生说笑了。老夫隐居绵竹多年,江湖上的事不过问,官面上的人物也懒得多打听。不过,王司徒若想今后在西川有所作为,有三个人倒是很有益处。”
“哪三人?”
“论文治,首推张琳张大人;张公爱民如子、治水有方、了然三川风土人情又精于吏治,是难得一见的能臣。要论起来,张公也是许州人,和司徒还是老乡呢。要论武功,则非西川第一猛将山行章莫数。此人姓山名章、字行章,与我算是故交,曾隶于高公麾下,平定南诏功不可没;如今,他明珠暗投,委身陈敬瑄手下实在可惜。王司徒若想替朝廷平定三川,收复此人大有益处。最后一位,乃是眉州刺史徐耕。徐大人有着‘西川第一美男子’的美誉,广交天下文人墨客,为世人景仰。若能得此人,便可由此结交三川英杰!”
“胜读十年书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