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贵啊,我让你去弄的蒙顶新茶呢?”何义阳满脸愠色,他把一碗茶往管家手心里狠狠地一放,“你闻闻,这破茶秆子哪有一丁点茶香啊?每次一喝茶我就心烦!”
管家脸上露出难色:“老爷,您不是不知道,这西川节度使已经截断了茶路。眼下兵荒马乱的,雅州的茶农多半不做种茶的营生,这每年的新茶自然少得出奇,还都被成都拿去了,别说是您了,恐怕当今的皇上也是很难喝到蒙顶的新茶。”
“嗨呀,这皇上哪儿的茶不能喝啊,我不是好这一口么?”说着,他从身上摸出一根烟杆,何贵赶紧将卷上的叶子烟给塞上、点燃。员外嘬了两口烟,这才长长舒了一口气:“我这里白养了两万人,连一点好茶都弄不来!去,告诉蔺泽,让他差上三千人,亲自去雅州蒙山一趟,我还不信了……”
“老爷,这万万使不得啊!”何贵慌忙道,“您这样必然和成都那边少不了冲突,这不就是挑明跟田令孜对着干了么?眼下成都正在交战,您何苦来蹚这趟浑水呢?”
“啪”的一声,何义阳一掌拍在一旁的几案上,将茶水震了一桌子:“我还就不乐意你跟我提田令孜!这个老阉人!我当年帮着运粮草打南诏的时候,他还在卖狗屎呢!”
“老爷您消气,我这不是多嘴了吗?不过话说回来,他田令孜也风光不了多长时间了。我最近听说,新皇帝派了中书令韦相公,辖顾彦朗的东川军和王光图的永平军征讨成都了!”
何义阳点点头:“这我有所耳闻。新皇帝比他父兄都雷厉风行,听说现在朝野也恢复了生机,我看田令孜的日子没几天盼头啰。不过,这个王建王光图,倒不是个简单的人物……何贵啊……”何义阳背着双手踱着步子,“你跟了我有四十多年了,如今我们何家也算是家资殷实。可你也知道,这乱世如果不能逢对明主,像我们这样隐居山野,总觉得有些不舒坦!你说,我要是带领我这两万人去投靠朝廷,把我这些家丁们都编入行伍,朝廷能接纳我们么?”
“老爷……我,我斗胆说句犯忌的话吧……眼下皇帝想复兴大唐的开元盛世,那是不可能了!您看看中原、江南,藩镇割据已经到了不可收拾的地步。且不说现在朝中有人把我们视为占山的匪类,就是朝廷真有接纳我们的心,咱们何家这两万人往大战中一投,就像海水里投个石头子儿,连一丁点影子都寻不着。老爷,您如果动了为咱老何家正名的念头,那……那……那还不如投靠顾彦朗或王光图!”说罢,何贵撩袍跪下。
“唉你看看,干吗跪下,快起来快起来!”何义阳低眼望着这个跟随自己这么多年来的老管家,如今他已经是须发皓白了。是啊,这些年来他是何家的管家,更是自己的谋士和心腹,自己老了,何贵也老了。何贵说得不错,何义阳何尝没有大唐落日的预感,可一旦要归属了地方藩镇,那就不可避免地要在乱世中博弈。乱世能够成就英雄,也能够葬送人才。如果要把自己这七八年经营起来的一支部队交给别人,这仿佛就像在押宝,天知道这一宝押下去,能换来的是名垂青史还是竹篮打水。
“老爷,庄外有人求见。”一个家将步履匆匆进了后院。
“什么人?”
“他说他叫王宗瑶,自称是永平军节度使之子。”
“永平军?那不就是王建么?”何义阳心里嘀咕着,这可真是说曹操曹操到。“王光图派他儿子来我这做什么?”他盯着何贵。何贵干瘦的脸上挤出几道褶子,使劲地摇摇头:“您见了他不就知道了?”
“也对,也对。”何义阳摇晃着脑袋,“去,让他在客厅里候着……”
且说王宗瑶领着几个亲随一路探问,没费多少周折就来到了何家庄园。他欣喜一切如计划般的顺利,只要见到何义阳向他说明来意,大功就告成一半。此刻,他在客厅中等待着,猜想着这个名振西川的大财主究竟是怎样一个人。
没过多长时间,就见着屏风后面走出两个人。先头引路的是一个枯瘦的老头,留着一缕山羊胡须。随后一位员外模样的老者,身穿紫黑色绸衫,年逾半百却显得异常的精神。宗瑶心想,这一定就是何义阳,连忙上前一步作了个揖:“员外,在下王宗瑶这方有礼了。”
何义阳点点头:“王将军不必多礼,请上坐。”宗瑶谢过何义阳,侧身坐下。
何义阳这才看清,眼前的这位年轻人长得一表人才,不仅外表英俊潇洒,举止更是大将风范。“王将军远道而来,到我这穷乡僻壤所为何事啊?”
“恕晚辈直言,此次前来,乃是奉我父所差拜会前辈。”
“哦!王司徒是朝廷册封的大员,怎会知道我这么个乡野村夫呢?”
“我父从戎之前曾久涉江湖,景仰前辈威名。前辈虽然多年隐居,然而在西川那仍旧是人人景仰的英雄。这些年,陈太师兄弟统治西川,百姓不得安居乐业,民怨沸腾。我父现受天子之命,征讨成都,欲还西川民众一个富庶的天府之国。特想请前辈出山相助。”
何义阳龇了龇牙,心想:王建果然是来请自己出山?世上的事哪有这么巧的,刚才还和何贵商议着有无可能投奔王建,这眨眼间王建的儿子就来请自己。这突如其来的事,反而让他一时不知所措。何义阳心里一面盘算着,面上却不露声色对宗瑶道:“朝廷用兵,讨伐的是自己的藩镇。老夫何德何能,敢劳烦王司徒差请?我老啦。想过几天安生的日子。我手下纵然有些个武装,不过是老夫家中亲随仆从,不能效兵沙场。王将军,恕老夫怠慢啦!”说罢,何义阳将脸色一沉,大手一挥:“来人,送客!”
“前辈……”
何义阳并不理会宗瑶,转过身三两步绕过屏风。几个家仆迅速走到宗瑶面前,做出送客的架势来:“王将军,请吧。”
宗瑶憋着这口气,却又无法发作,只能怏怏地离开。
“老爷,”何贵看到何义阳平静了些,给主子又点上一卷烟叶,小心问道,“老爷啊,他王宗瑶怎么说也是朝廷的命官,又是王建的义子,您干吗说话不留一点余地啊?”
何义阳不语,猛地咂了一口烟杆,又深深地吐出一串烟圈。他长嘘一口气,问道:“你说,这个王宗瑶当真是受王光图的差遣来请我的?如今他与东川顾彦朗联兵伐成都,莫不是想要利用我?”
何贵小心地品味着主子的问话,答道:“如今朝廷委派韦相公入川,下令讨伐陈太师。然而朝廷没有自己的队伍,借用的是王光图和顾彦朗的兵马。也就是说,即使朝廷胜利了,田令孜兄弟伏法,这西川未必能被朝廷收回去……顾彦朗镇守东川,他不一定会倾尽全力卖命的,倒是这个王光图,惦记的是成都平原的肥沃。眼下他实际上是朝廷讨伐成都的主力,当然少不了要想尽一切办法来拉拢一切可以为他所用之人。老爷您居西川多年,若干年前已在江湖上威名远扬,他自然会想到您的。”
“嗯。”何义阳点点头,“是啊,王光图能调集的兵马不过三万余,我这里的兵马钱粮可是他羡慕之极的!”
“老爷,您认为如果我们不归顺于他,他能否打下成都呢?”
“这个……”尽管管家给他出了一道难题,但他却很乐意解剖这道题目,“现如今西川兵马数倍于王光图,单这么看他似乎不占优势……但是,”何义阳话锋一转,“眼下他出师有名了——他是讨伐逆臣,自然为天下舆论所倚重。我闻王光图是世之枭雄,此人行伍出身、带兵有方,手下名将云集、文人归附,可见其雄才大略!攻下成都,只是迟早的事情。我估计田令孜不会是他的对手。只是这场浩劫要持续多久,就不好说了。”
“老爷,我多句嘴。既然田令孜不是他的对手,您又何必得罪上门请您的人呢?这有朝一日王光图为西川主,您的日子就过不去了。这可不是坐观虎斗的时候,若要为何家后世着想,眼下可是最佳的时期!”
“唉!”何义阳叹道,“我说老兄弟啊……”一句这样的称呼忽然让何贵感到惶恐。“你我都是半个身子埋进土里的人了,我明白你的意思,是该为后生们谋一条出路了。你跟我这几十年,也不算白活。想想当年我出力助了高骈一把,让他平南诏、筑罗城名扬四海,我也因此功成名就退隐绵竹。我侥幸没有跟随高骈走南闯北啊!不然如今可就成了叛臣贼子了。咱们要为后生们谋福,这一步万万不能走错!那个王宗瑶虽然言语质朴、举止不俗,可我毕竟不能一见面就答应他如此大事!倒是,现在想来,将他赶走,有些鲁莽了!”
“老爷,我明白了。咱们要投靠别人,也得知道别人是否真心对咱们……”
“对,我虽然就见了王宗瑶一面,怎么忽然喜欢上他了。你说,要是把我那丫头许配给王宗瑶……”
“般配!般配!”
“嗯,我看也是!”
说话间,一个家将绕到后院:“老爷,王宗瑶只身一人在宅门外求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