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西川乃国之后方,据而自立,足可割分天下。我听说,主公与那田军容乃有父子之情,主公可愿保陈太师割据西川?”话音未落,周德权一掌击在身边的桌案,震得茶杯“哐啷”作响:“你太放肆了!”德权心说,姐夫与田令孜正是碍着有着一层干父子的关系,才使得这件事情变得不好处理。你周庠倒好,真是毫无顾忌地直揭老底!
王建示意周德权冷静下来。又对周庠坦诚道:“既然先生问到了,我便不妨交个底。我当年一受鹿晏弘猜忌,二为入蜀勤王,这才舍弃了经营的大军,与韩佐时、晋光远等奔成都行在。当年田军容把持朝政,为了拉拢我们,便将我五人均收为义子。虽是迫不得已,但我也希望借此在宫中有一个庇护。后来,我为神策军使,常护天子左右。天子痛恨田氏专权,俱告于我。我王建生为唐臣,备受皇恩,只忠于天子!陈、田本是无能之辈,因得西川以安身,我岂能扶保他们?只是如今初据阆州,休养生息,怕惹不起西川。进退两难,这才犹豫!”
“主公如此不忌讳,实言相告,让周庠惭愧!”
“先生不必如此。我言实情,只希望能知道如何破解此题?”
“主公此言差矣!此非大祸,实乃洪福啊!”见王建和周德权不解,周庠又道:“田军容乃流放罪人,因不甘伏法而寄居成都。天子恨其专权,杨复恭又何尝不想铲除异己。前番主公被排挤至利州,皆因杨复恭担心主公是陈、田肘腋。既然主公一心扶保唐室,可将计就计,发兵直取成都!倘若事成,朝廷未必会怪罪;就是真的问罪主公,凭借西川之地,也可无忧矣!”
“攻打成都?”王建被这一突然的想法吓了一跳,“若攻成都,倘大兵压境,陈太师岂能不防?何况以我现在的实力,如何能与西川抗衡?”
“主公麾下军马上万,将士多是经年来南征北战的猛士,又得数月操练,怎就不能与之抗衡?”
周德权顿时来了精神:“博雅先生说得对啊!西川久无战事,也没有像姐夫您这样能统帅三军的人物。倘若真的打了起来,也非我们阆州一支人马,晋大哥、李大哥、张大哥都能各领一军夹击成都!”
王建微微蹙眉:“这事情来得有些突然!这可是一件大事,需要精心谋划,让西川、东川都不生疑为上!”
周庠道:“主公,我有一计……依周将军所言,调集晋将军、李将军、张将军的人马是必行之策。但主公担心也非多余,此战非同小可,艰苦异常,少则一年,多则五载,需做长远打算。主公事先务必统筹将帅、兵马、粮草,做到成败一举万无一失。然后可领一支精锐入川,人不在多,但须为敢死之辈。田军容书召主公,成都不会没有防备,沿途少不了问话阻隔,那时主公可见机行事,以此托词,闪电出兵。大军随后策应,可直捣黄龙!”
“好!”王建赞道。
周庠又道:“至于东川的顾使,主公不必担心。东西两川本就不合,主公若与西川兵戎相见,我观顾公脾气,必会出兵相助!”
王建兴奋异常,即刻点偏将以上将佐共商大事。待众人一一到齐,王建将自己和周庠的打算说了一遍,顿时房间里一阵骚动。
张劼一听要攻打成都,兴奋得哇哇直叫、猛拍胸脯:“大哥!这回打硬仗,俺要上头阵!这些年老张早就手痒痒啦!”王宗瑶道:“此事事关重大,一定要深思熟虑才行。”张虔裕道:“陈、田二人作恶多端,主公此举能为天下除一害!”其余将领也纷纷表态,任凭主公调遣。
“好!众将求战心切,令我深为感动。既如此,众将听我号令!”登时,四下悄然无声,三十多个人唰地整齐站列两旁。
“李吒吒可在?”
“哦!在,在!末将在!”李吒吒吞吞吐吐答道,他万万没有想到的是,主公的第一支令箭竟然会交给了自己。他李吒吒是什么角色?一个无名小卒。如果不是六年前,因为莽莽撞撞地和王建掰了一回手腕,他的名字永远不会被主公知晓。栈道护驾、突袭阆州,李吒吒两次均有不俗表现,被王建破格提拔为列校。然而,这样的提拔已经令他无比知足,他实在没能奢望享受如此信任。此刻,他热血沸腾。
“你听好了,自明日起,你协助我于十日之内,精选一支五百人的敢死队,此队由我亲自统率,你为偏将。此乃我入西川先锋,一定要精中选精,切不可草率!”
李吒吒七尺男儿,此刻眼中已然荡起泪花,一字一句回:“末将,领命!”
“李简、王宗瑶、张劼!”
“在!”
“我拟给你三人一万人马,李简为接应使,你二人左右辅之。大军紧跟我之后,随时接应。”
“——田威、华洪,你二人分别去忠州、万州,告知李刺史、张刺史,做好攻打西川的准备。”
“——周德权辛苦你亲自去一趟集州,请晋刺史出兵。”
“——田师、魏宏夫,我将委你二人重任,各精选亲兵三百,随我打头阵。此役若能立功,我将收你二人为义子。”
“——郑先生,也要辛苦一下你,你和张虔裕二人帮助筹措粮草。”
散将之后,王建回到家中。白天的兴奋渐渐淡去,当他见到夫人背影的时候,早已经打定的主意此时却在他心中犹豫。他望着夫人,女人依旧温文尔雅地微笑。她本出生贫苦的农家,但却与生俱来有一种大家闺秀的气质。
“怎么啦?有心事?”王建的一颦一笑都瞒不过精明的周氏。
“我决定打成都了。”王建努力让自己平静地述说这件事。
“既然你决定了,那少说会有七成把握,我信你。”夫人微笑着。
“这……唉,我怎么给你说呢?”王建吞吞吐吐的。
夫人笑了:“我知道你的心思。打仗带上女人总是不方便的,何况这次去成都非同一般的战事。你在担心我的安危……俗话说‘英雄气短,儿女情长’,你要干大事就放手去,别在意我们女人。”
王建忍不住一把抱住妻子,此刻他才体会到家有一个深明大义的女人对他是莫大的安慰与鼓励。周氏不是他的第一任妻子,如今也不是他唯一的女人,但他却从未从一个女人身上感受到那种劳累的灵魂得到的寄托与抚慰以及对明天的憧憬。他至今时常回想起从许州大狱逃出后住在她家的那几天,还会记得女人给他生火的场景——那是他第一次由衷地感觉到温情,那一天那一刻的炭火给了他人生路上最难忘的一次心灵的温暖。之后,便是十载戎马、南征北战,男儿醉卧沙场、和衣而卧当是乱世常事,但身为女人,十年来把青春和时光心甘情愿地交给丈夫、交给战场却是难能可贵。如今,他面临的是一次前所未有的契机,也将担着天大的风险。此时,将家眷托付给东川顾彦朗是他能够想到的最好的办法。张虔裕的分析是有道理的,顾彦朗虽与他不算亲密无间,但毕竟看在共事的交情上,不会直接将他拒之门外。
当王建在梓州见到顾彦朗的时候,他感觉这位神策军中的故友如今已经苍老了许多。两人相见寒暄一番,王建道:“阿父在成都已然立住脚跟,怕我漂泊在外,一来没有安身之所,二来也给兄长添了不少麻烦。倘若此次前往成都,能够求得一个大州,凭借西川的富有,我也心满意足了。到时候,我再差人来接我的妻小,这些日子还需兄长多多费心。”
没等顾彦朗开口,他的弟弟顾彦晖抢先一句冷笑道:“田令孜阉人耳,王公认贼为父,不怕贻笑天下?”
“放肆!”护卫在王建身旁的魏宏夫怒道,“你是何人,敢当面诋毁我主?”
顾彦晖显然没把眼前这个其貌不扬的后生放在眼里,他呵斥道:“我弟兄与你家主子说话,哪有你放屁的份!”说着大手一挥,身边两个披挂整齐的卫士举刀就冲到魏宏夫身前。一个卫士钢刀一扬,就想架在魏宏夫脖子上,好杀杀这个敢在自己主子面前呵斥之人的威风。魏宏夫没有半分胆怯,反而向前挺身一步,用自己雪白的脖子抵住钢刀的刀刃,用轻蔑的眼神瞪着顾彦晖。
“彦晖,不得无礼!”顾彦朗显然没有料到弟弟和王建在瞬间就剑拔弩张,他一面呵斥持刀的卫士,一面拱手给王建赔礼。
王建客套道:“都是我管教不严。本是前来麻烦顾公,却是我无礼了……”
顾彦晖心中些许胆怯,心想:王光图果然名不虚传,临危不乱,颇具领袖风范,难怪兄长多次提及此人,说他两军阵前有万夫不当之勇,运筹帷幄能治十万雄兵。此人一夜之间便将我东川之阆州据为己有,用兵之诡异、将兵之神速三川少有。再看他身边这个后生,刀架在脖子上竟然面不改色,可想而知王建手下之人非同一般。当初,他与兄长都忌惮王建会继续侵吞果州,但不想他竟有意投靠西川的田氏。兄长入主东川,田令孜就百般阻挠,他兄弟二人本对这阉人恨之入骨,但毕竟王建与他名义上是父子,外人又有什么值得说道的呢?也罢,也罢,倘若王建在西川谋个大州,阆州这块曾经被田令孜控制的地方也会顺理成章回到东川。这一进一出,他兄弟二人并不吃亏。倒不如帮王建照料家眷,做个顺水人情罢了。想到这里,他赔笑道:“刚才多有误会,王公休要见怪。”顾彦朗也道:“对对对,光图休要与我们客气,你的事就是我的事,弟妹们尽管留在东川,有我顾彦朗在,谁也欺负不了她们!”
“如此,王建拜谢顾兄了!”
顾彦晖小心地问:“不知王公身旁这位英雄是哪里人氏?”
王建心中暗喜:魏宏夫方才的表现已经让顾彦晖慑服,他平静的语气中稍带一点自豪:“此乃我义子,追随我征战多年。”一听是王建的义子,顾彦晖就不便张口将其讨到自己麾下。
拜别顾彦朗兄弟,王建领着魏宏夫回往暂住的馆驿。魏宏夫显然惊讶于主公的对答,小心询问。王建笑道:“若叫你委身做宗佶、宗瑶的弟兄,你可愿意?”
魏宏夫欢喜道:“儿愿意,儿愿意!”
“既如此,你便唤作‘王宗弼’吧……”说着,王建对一旁的宗范、宗佶道:“我此去西川,不得已将家眷留在阆州。我把你二人留下,以及几百留守军士,你们务必要保护你们的母亲!西川一战非同小可,我虽与顾公交情不深,但由于他和田令孜的过节,大战开始,他必然愿意出兵相助。你们留在梓州,要操持粮草以接应张虔裕和郑先生;此外,务必要对顾公谦恭,他兄弟顾彦晖不会如其兄一般善待我们,但切记不可顶撞他。到万不得已的时候,让顾公出面调解。尤其是你,”王建眼神和宗佶交织在一起,“你性情还是有些急躁,遇事多和文士们商议。我可是把大后方交给你啦,枝叶茂盛也要有根,你守卫的就是我王建的根!”
随后,王建按照预定计划,亲自带领精选的敢死队以及几个义子的人马共计两千,率先向西川进发。周庠的大军紧随其后。
光启三年(公元887年)秋九月,王建领兵率先来到德阳以北的鹿头关。昔日铮铮雄关,早已在漫长的历史长河中磨去了棱角。这个本来占据天时地利,坚不可摧的城关如今也是伤痕累累。此时,一群守将正在没日没夜地增修守备。他们本想赶在王建到达之前完成修缮,但王建的铁骑还是飞一般地兵临城下。
守军将士一面慌乱地冲王建喊话,让他原地休整等待入关将令,一面火速向汉州刺史张顼求救。王建终于等到了这个机会,一个正大光明攻击成都的借口。他大手一挥,李吒吒领着亲兵敢死队冲在了夺取鹿头关之战的最前面!这场激战持续了不到半天,就因为李简所率的第一支主力的到来而宣告结束。王建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攻破鹿头关,发兵西进!
得到战报的汉州刺史张顼,慌慌忙忙点了久不习战的西川军一万余前来阻隔。二路先锋田师在绵竹以少胜多大败张顼,很快攻下汉州、绵州。王建闻之大喜,又将田师收为义子,更名王宗侃。与此同时,王建遣人火速回告顾彦朗,请求发兵增援,许诺事成之后平分西川。顾彦朗大喜,当即令其弟顾彦晖前来助战王建。就这样,王建的精锐之师连战连胜,很快又和前来支援的晋晖、李师泰、张造四路大军合并一处,浩浩荡荡向成都北十里的学射山进兵。不久,西川大将句惟立战败,德阳失守!丢了德阳,成都已无屏障。王建遣部将华洪率轻骑八百人,飞夺星宿寨,又下驷马桥,数万雄兵在几日内就聚集到成都城北的大玄楼前。
陈敬瑄万万没有想到,王建不仅早已周密安排了进攻计划,而且在极短时间内已兵临城下。惊恐之余,不免责备起田令孜来:“你不是说过,那王八和咱们是一家,还让他来扶助我。这下可好,人家已经兵临城下了,成都还能保住么?”
田令孜到底是经过世面的,显得镇定自若:“我听说,顾彦晖也带兵来了。多半,我儿是经人调唆了。兄长放心,既然他不仁,我们也可不义。王建不过拿下了几个小城。成都墙高池深,城内粮食足够一年消耗。他再有本事,量也奈何不了成都!如今西川尽在我号令之内,他孤军深入,岂能全活?”
听令孜一番解劝,陈敬瑄似乎踏实了下来。他亲自登上大玄楼,想看看王建。抬眼望去,只见远处黑压压驻扎了人马一片;近处看,罗城北门正对的清远桥不远处列有一军人马,当中高立一杆大旗,上书斗大的一个“王”字。旗下一匹枣红色乌骓马,马上之人正是王建。往两边看,左右各有十余员盔明甲亮的战将,各个威风凛凛。看到此处,陈敬瑄既胆寒,又愤怒。于是在城楼高声喝问:“当中之人,可是光图?老夫好意召你入川,你却犯我城池、杀我将领,是何道理?”
王建早有准备,单骑上了清远桥,抬头望见陈敬瑄。他将大刀横在马前,往城楼上高声答道:“十军阿父召我来,太师却命人在鹿头关拦截于我。我临行之时,已向顾公道明原委。如今大军折返,顾公必然怀疑于我。我是前不得进后不得退,不得已而为之啊!”
陈敬瑄明知这是狡辩,可是竟然想不出答对。此刻,田令孜也登上了城楼,他怒气冲冲地向城下喊话:“王建,汝可还认得老夫?”
见田令孜来了,王建回头看看晋晖,晋晖冲王建点点头,示意面子上的事情多少还是要做的。于是,晋晖、李师泰、张造、王建四人均下了马,齐步上前跪拜在清远桥上。晋晖冲城楼上喊道:“阿父既召光图,我等也就随之而来。如今你我父子刀兵相见,又不得入城叙旧,莫非只因得我等不受阿父欢喜?倘若如此,我与李、张二兄长退归则是,休要伤了阿父与光图的情分。”一席话倒把田令孜的嘴巴堵了一半。张造也道:“阿父岂能如此偏心,我兄弟可都是两次保卫天子的功臣,因了与阿父的情谊才被杨氏排挤出朝廷的!”
田令孜道:“你所言不假,可我怎知你等是否有意图我西川?”
王建心里暗笑,站起身来用刀割下一把头发,冲城上喊道:“儿等今日欲归无路,只好辞别阿父做贼了!”田令孜无言以对,只能眼睁睁看着王建等人回营而去。不久,顾彦朗将其弟顾彦晖封为汉州刺史,顾彦晖亲率大军赶往成都。王建见所有的军马已经齐备,便下令攻城。
三万大军将成都西门、北门围攻三日,然而却毫无建树。王建心想:成都乃西川第一重镇,兼有天时地利人和,非比汉州、绵竹,不是一两日能拿下来的。于是下令收兵,撤回汉州。陈敬瑄见王建撤军,依旧不敢大意。一面调集西川各州兵马,一面告难于朝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