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时候,点石成金的锦囊妙计其实仿佛一层窗户纸一般,如果捅破了,便能窥视窗外广阔的视野。可毕竟,并不是谁都有捅破窗户纸的智慧和勇气。王建不得不承认,他永远不会想到偷袭阆州这一着棋。
周庠的这番规划,无疑激起了王建的野心。但他隐约觉得,如今的三川虽看似一潭平静的湖水,但水底却蕴藏着巨大能量。谁要是往这片水面上投上一颗石子,必然会将大唐国都的西南角搅扰得天翻地覆——每想到这里,他便有种莫名的兴奋。如今的局势是,越乱他便越有机会改变现在的处境!
然而,袭击阆州必须要做得悄无声息。一旦被杨守亮发现,到时候利州这个腹背受敌的地方便难成他的避难之所。而一旦不能三五日内打下阆州,到时候很可能面临全军覆没的危险。
派谁去呢?王建环顾四下,两旁都是他最信任的将领:张劼、李简、田威、张虔裕、王宗佶、姜郅、魏宏夫、田师……当然,他还有李师泰、晋晖、张造等人帮助,但手下这几个后生很可能在将来会挑起他攻城拔寨的大梁。
他的目光渐渐停留在姜郅的身上。自打这后生随自己征杀以来,遇事沉着冷静,是一个能将兵的帅才。“姜郅,若让你主兵,你需要多少人马?”
“回主公,末将不需一兵一卒!末将以为,攻占阆州,关键在于出其不意。若能三五日一举斩杀杨行迁,此为上上之策,东川、山南都不及反应;日久生变,倘若被人察觉,将腹背受敌难以应付。利州兵马只五千,非倾城而出不可得此胜算。如此必引人戒备,故利州人马不可用。末将几番随主公明察暗访,知附近多有据庄园者,均自养亲兵卫队,少则三百,多则上千。这些家兵时常操持,纪律严明,倘若真是冲锋陷阵,定是一队奇兵啊!”姜郅继续道,“三川未曾受到草贼侵扰,这些地主大多家资殷实。他们吃饱穿暖了,便想趁乱世谋得一二官爵。倘若主公差人结交他们,许诺攻下阆州保举官职,这样则可将这些人马收为己有,日后必能有用。此外,山南多匪。据末将所知,很多都是穷苦百姓,不得营生才占山为寇,其中不乏有勇猛之辈。我愿亲往附近山寨,招降他们,说以利害,保他们温饱无忧,少说能得精兵两千!”
王建大悦:“妙计!资臣,若得此功,我愿收你为我义子!”
事情正如姜郅所预料的,不足二十日,先后招募到豪猾八千众。这一神来之笔让王建一夜之间多了一支虎狼之师。姜郅被王建收为义子,更名王宗瑶,并封为十九都都头、统领这支队伍。王建又命李简为副将,连同招募的豪酋首领二十余战将,连夜起兵直奔阆州。
夜幕降临。
这条古时称作阆水,而今闻名遐迩的嘉陵江依旧如千百年来生生不息地流淌,狭窄的河谷使得这条长江重要的支流水流湍急,在这几乎有些嘈杂的夜里,一群大多来自东川、山南,一度食不果腹的穷苦后生正悄然无声地急急而走。他们都有父母,有的也有妻儿,谁又愿意占山为寇呢?他们只知道,利州刺史愿意将他们召入行伍,从此可以不再为衣食而忧。
李简闷闷地在马上颠簸着。他在回想过去十年他生命的轨迹。其实,与其说是回忆他自己,不如说是回忆王建。他清晰地记得从在许州贩盐起,王建一直是靠他才得以生存。许州大狱,如果不是他星夜营救王建和晋晖,这两个一度扬名中原的将领早已屈死在牢狱中。他下意识地摸了摸腰间悬挂的宝剑,这是先帝御赐的宝物,也是晋晖作为回报给他的赠礼。事情的转机或许便发生在杨复光分忠武军为八都的时候,王建、晋晖、李师泰等都赫然列入其间,但竟然没有他李简!不仅如此,他还恰恰隶于王建麾下。为了这件事,他一度耿耿于怀,甚至和张劼发生过争执。但几年下来,他不得不承认,王建的才能远在他之上。摆在他面前的路似乎只有一条,那便是要用军功博得其余将领的信服。
“资臣……”他身边不远便是姜郅。虽然他只比姜郅大十岁左右,但这个后生如今已是王建的义子,论辈分还得叫自己一声叔父。
“叔父,您叫我宗瑶吧,父亲已经收我为义子,从今往后我姓王了。”王宗瑶的语气中带有些许自豪。这不由得让李简暗暗佩服王建笼络人心的手段。
“好吧,宗瑶,依你看,你有把握几日取下阆州?”虽然李简也佩服周庠这一条计策,但他依旧怀疑王建三五日速取如此富庶的重镇近乎天方夜谭。
“多则三日,如果顺利……兴许一战即可!”王宗瑶的话总是出其不意,就像他在利州领命时语惊四座一样,令李简暗暗吃惊。可八千人马“借”到的既定事实又让他不得不佩服宗瑶的沉着和胆略,真是后生可畏!
“杨行迁虽然不施仁政,但阆州也非小城,重兵屯守,三日岂可攻下?”
宗瑶带了带缰绳,让战马放慢脚步靠向李简。他将身子贴近,小声道:“不瞒叔父,我依博雅先生策略,已秘告晋叔父、李叔父,让他们联兵假合州之道围攻果州。果州在阆州下游,二州唇齿相依。杨行迁必惧二位叔父图他,定然大军驰援果州,而疏于阆州的防务。他做梦也不会想到咱们会从背后直捣黄龙!”闻听此言,李简暗暗吃惊,心里称赞周庠用兵真是神出鬼没。
“叔父,侄儿有一事相求。咱们军中有三百余妇幼,居在阆州不远,当时误做山贼。咱们总不能拉着他们袭击阆州吧,所以侄儿想烦劳叔父护送他们回村,两日后咱们阆州城北会合。”
“他们都是苦命人。这件事交给我吧,我领一百亲兵即可,咱们城北会合!”就这样,李简护送这三百多阆州的百姓挨个回到他们的村庄,他或许不会想到,这次与王宗瑶的短暂分别竟然造就了他一生中另一个转折点。
当王宗瑶的先头部队来到阆州城下时,杨行迁的主力已经集结到果州,城北一带正在组织搬运粮草,城门大开,没有丝毫防范。宗瑶本打算等李简归队后再攻打阆州城,却实在不愿错过眼前的绝佳战机。他将手一挥,八千虎狼之师奇袭古城,顷刻间,这座一度安宁的城市成为战场。杨行迁正在为果州被袭一事担忧,做梦也没想到有朝一日会腹背受敌。他还没来得及弄明白究竟是哪里的天兵下凡,便被宗瑶的手下给结果了性命。随后,王建率利州主力南下,占据阆州,自称防御使。宗瑶本担心李简会埋怨自己贪功冒进,但直到攻下阆州的第三天李简一行才姗姗来迟。若以军令执法,李简当受严惩。但王建似乎陶醉在胜利的喜悦中,丝毫没有问起这件事。
由于新招募了八千兵将,又接管了阆州防卫以及无数钱粮。王建的势力顿时壮大,成为东川一匹异军突起的烈马。东川节度使顾彦朗曾与王建在神策军中共事,深知这是一个极难对付的主。为了能够稳住王建,不至于东川地区战火肆虐,他不得不遣使修好。
看着顾彦朗的亲笔书信,王建不由笑道:“想不到博雅先生一计竟能够扭转我的颓势。倘若以阆州为据点再趁机拿下果州,立足三川即可万无一失!”
“主公,不可!”张虔裕听见王建自言自语,直言不讳道,“主公出兵夺阆州,朝廷没有怪罪,并非您出师有名,而是天子微弱,无力讨伐。倘若唐室兴复,主公必会大难临头。何况,东川节度使顾公主动遣使修好,您不当再在东川地境用兵。”这句话就像一盆凉水浇在了王建的头上。纵然心中有些不悦,但是他知道张虔裕句句都是实话,是为自己的安危着想。“你所言不虚!可有居安思危的良策?”
“主公应知晓,天下再乱,也是李唐的江山。树大招风,切不可广为树敌。主公可遣使奉表天子,仗大义以行师,事无不济。此外,主公当继续养士爱民,以观天下之变。”
王建稍稍沉默,心想,这个张虔裕说话可够直接的!倘若此时急于一州二县,极有可能引起顾彦朗的注意。虽然有了这八千敢死之士,但尚需将其训练成一支战无不胜的精锐。以现在的实力,还不足与顾彦朗抗衡,休养生息当为上策。于是,王建任命王宗瑶为左威猛都知兵马使,署魏宏夫义勇都十将。以阆州为据点,暗自扩军,其军皆超越常制。对于顾彦朗,王建则尽其所能与之结交。顾彦朗自神策军受命入川以来,受到了陈敬瑄、田令孜的几番阻挠。虽然他知道王建的势力一步步扩大对他是个潜在威胁,可相比之下,西边成都的陈、田二人才是他真正的仇人和心腹大患。见王建还算友善,他便顺水推舟,与之曲意交欢。随后,王建又表奏周庠为判官,遣使上贡朝廷。由于之前杨行迁中断贡赋,王建此举自然得到了李儇的赞许,也得到了朝中新掌权的大太监杨复恭的暂时信任,便没有追究其侵略阆州的行为。
这年四月,朱温大败秦宗权,继续巩固了在中原的势力。淮南节度使高骈因听信谗言诛杀众将,终为其部将毕师铎所囚。至九月,淮南牙将毕师铎杀节度使高骈。天下的局势在混乱之后渐渐明朗。而田令孜自打离开李儇之后,本被流放至端州,但他依仗西川的强盛,违抗圣旨回到了成都,回到他兄弟陈敬瑄的身边。
巴蜀是个富饶而安定的地方,其中最为富庶的莫过于西川的成都。唐时便有“扬一益二”的说道——除去扬州的富有,成都便当之无愧天下都市。田令孜自以为有了西川的庇护,又有些飘飘然了。半年多来,本相安无事,陈、田二人在成都安享锦城之繁华安乐。然而当陈敬瑄得知王建攻阆州、表贡赋、交东川一系列举措时,不由担心东川的顾、王二人一旦走到一起,对自己将构成莫大的威胁。
这日酒间,陈敬瑄向田令孜道出自己的担心。谁想,田令孜不屑一顾道:“兄长过虑了,过虑了!王建小八儿,乃我义子。你也知道,当年若没有我的提拔,他哪有机会成为赫赫有名的随驾五都之一?他若无缘接近天子,又怎会在日后立下孤身救驾的不世功勋?”
陈敬瑄疑惑道:“以他救驾大功,当得一个富庶的州县,不至于落到利州。如今他出其不意攻下阆州,在那里招兵买马令人担忧!”
“兄长有所不知,王八儿袭击阆州,这事与我等还有些缘故。平心而论,以他十年来追随杨复光的赫赫战功,得一东川节度使不为过也!天子也算开历朝先例,让他遥领集州刺史。只因杨复恭得势之后一心想要治我于死地,朝中但凡是我田氏羽翼,一律被贬官削职。王八儿乃吾子,受我拖累贬为利州刺史;又不为山南杨守亮所容,这才去阆州做了一回贼……”
“闹了半天,都是咱们家与杨家争势的结果!可王光图虽不为杨复恭所容,但他毕竟追随复光起家,难说站在哪边啊!”
“兄长要是还放心不下,我即刻修书一封将他招至麾下,兄长意下如何?”
“如此甚好!来来来,喝酒喝酒!”
“索性现在我便修书,免得夜长梦多,呵呵呵……来人,笔墨侍候!”田令孜借着酒劲,提起笔来刷刷点点写了几行字:
吾儿王建,中原多故,惟三蜀可以偷安。陈太师恢廓无疑,汝来成都,共建大事,吾父子辅之,万全必也。
田令孜得意地合上信折,随手交给陈敬瑄的谋士李乂:“去,你亲自跑一趟,将此信交给阆州刺史王大人,不得有误!”
半个月时间一晃而过。这半个月来,陈敬瑄眼角肌肉总抽搐不停,他有一种不祥的预感,仿佛一件惊世骇俗的大事即将发生。陈敬瑄本就大字不识几个,靠着兄弟田令孜的势力步步升迁,又在那次荒唐的击球赌三川中赢得了西川的肥差。黄巢入京,天子幸蜀,期间四年他更是与田令孜一起要挟天子号令三军,朝中忠良无人不憎。相反,田令孜因为识文断字又有计谋,平常的大事小情陈敬瑄并不操心,大多交给兄弟处理。田令孜的意见,他几乎是百依百顺。然而,唯独这一次,他对招王建入西川多少有些忌惮——中和四年冬,王建随忠武其余四部来成都护驾,也就是那一次他见过王建。一想起那个相貌堂堂、举止不俗的武夫,他本能畏忌三分。他疑惑令孜自诩与王建的父子交情是否真有如此之深。唐末时节,认干父子是再平常不过的事情,这其中大多是一种相互利用的利益驱使,更何况是令孜先拉拢的王建,王建并不是一个喜欢巴结上面的人,这似乎和那个韩建不大一样……想到这里,陈敬瑄心里不由得咚咚打鼓,声音急促地往屋外喊道:“李乂!”
“哦,太师,您叫我?”被唤作李乂的是一个三十多岁的胖子。他也是西川本地人,早年间投靠了陈敬瑄,就一直随从左右。这个人,他还是信得过的。
“你从阆州回来,对招王光图入西川一事有何看法?”
“这……”李乂面上显出一份为难的神情,两腮的横肉抖动着。
“你怎么看就怎么说,不必在意,我也想听听不同人的意见嘛。”
听到陈敬瑄这么说,李乂面上的表情放松了不少,两块腮肉一松弛就耷拉了下来。只见他小眼睛骨碌碌一转:“只怕凶多吉少!”
“此话怎讲?”
“小的所见,王建乃当世巨贼,狼顾四方久矣。太师不见,阆州之覆,其人专谋人国邑。试问,此人若至西川,太师以何等处置?他本是利州刺史,现兼有阆州城池,弃此二城而奔西川,彼其雄心,安能居人下焉?公若以将校待遇之,乃是……”说到这里,李乂偷眼看着陈敬瑄,小心言道,“……乃是,养虎自贻其患也!”一句话,说得陈敬瑄凉气倒吸:“你去阆州,可探得他麾下有多少兵马?”
“绝不少于两万!”
“两万人马倘若齐聚西川,一旦用兵,岂非引狼入室啊!”陈敬瑄自言自语道。
“不过,倘若他真领两万人来成都,太师倒是大可放心,这说明他心中坦荡无袭我之心。可是,如果此人只带数千人而来,那便是怕我们生疑……”李乂缓步来到陈敬瑄身旁,咬着他的耳朵奸笑道,“没做亏心事,便不怕鬼敲门。”
“嗯……有理,有理!”陈敬瑄咂摸咂摸滋味,连声道,“你速传我将领,通告汉州刺史张顼,倘若王建来了,命他驻扎鹿头关外,没我的号令,不许进德阳!”
周德权接过姐夫递过的书信,从头自尾读了两遍。他识得几个字,大抵猜出信上的意图,便将书信合上,问道:“这么说,田公公要姐夫入西川共保陈太师?”
“是啊。此前我在利州时,倘有此书信,或许我真会去成都。可而今,阆州既得,兵马充盈,正欲一番大事……这封信很棘手啊。”
正说着,便听门外一声通报:“判官周大人到。”只见周庠头戴方巾,身着对襟、宽缘边的大袖直缀,外罩宽袖白色毛衫,下穿一条肥阔的长裙。宽大的衣着掩盖不住身躯的笔挺,脸颧骨高凸,虽然常出入刺史大人左右,但他依旧保持着这种隐士的打扮。
“田公公要我去西川谋事,我很是为难,想听听先生的高见。”说罢,便让周德权将书信交给周庠。
周庠略略看罢书信,眯眼沉思一刻,又展信从头到尾通看了一遍,问道:“恕我冒昧,敢问主公可心甘情愿居于西川人下?”
“流离失所,总希望找个归宿。哪有自家殷实了还愿意服侍他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