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旁的人帮不上忙,自家人或许能出出主意。你那几个义子都跟随你多年了,多少能有个主见。”见王建不语,夫人又道,“要不我再给你推荐个人?”
“谁?”
“德权。”
王建的脸上忽然浮现出了微笑:“这些年亏了有你们姐弟俩。”说着,起身拍了拍衣衫,笑道:“你不说我都快忘了,这些月让他辖着两个县,长时间没有见面了。不为烦心的事情,这过年的节气也该将他召回来喝杯酒。”
“那你们就痛痛快快地喝上一席。我们姐几个和家人自己团聚了。只是你得把范儿留给我。”
“他都多大啦,你还当孩子似的宠着他。我那几个义子,没一个像他,随我沙场上滚大的七尺男儿,竟然拉不开弓,跑不得马。归到底,还不都是你惯的。”说罢,他心肠一软,抚着妻的发,“那依你吧……这大过年的,委屈你了……”
夫人摇摇头:“不碍的。尽管现在还不太平,但你我时常都能见着,不妨碍这一顿饭。相比从前在许州煎熬的日子,现在已经知足了……别喝太多酒,晚上早些回来。”
王建点点头,这才换上鞋,让义子宗佶,爱将魏宏夫、田师、姜郅等人陪同,在府上宴请妻弟周德权以及属下将官。
除夕的酒宴随意而热闹。平日有禁酒令,此刻一开禁,许多将领便开怀畅饮。
王建和周德权坐在一旁,他虽然也频频举杯,但却没有喝上几口。是的,杨守亮的那张帖子不过是让他烦闷的导火索。武夫出身的王建当然不会惧怕一次鸿门宴,何况和他并肩而战的还有李师泰、晋晖这帮将领以及一批刀头舔血、胆略超群的兵士。王建打算陆续将出色的年轻将领收为义子,还会将那些勇猛的士卒组编成一支不俗的队伍。哪怕真的和杨守亮兵戎相见,他未必害怕。他所忧虑的是自己和这些兵士们将来的出路。翻过年,他已是四十岁的人了。一想到江淮的割据,想到朱温、李克用势力的扩张,再掐指算算他手中仅有的一个利州城和几千名士卒,恍惚这些年都在蹉跎中度过了。倘若是安生的太平年间,他会老老实实地当好这个刺史,治好这方百姓,也就心满意足了。可当下是如此一个乱世!他亲眼见着天子尚且不能保全自己,他这样一个刺史又能有怎样的作为呢?如果现在再有一次黄巢起义,朝廷未必能够再一次幸运地保全国号。如果长安当真易主,又当如何?投靠明主么?王建环顾四下,除去趁乱世割据的藩镇,并没有看到德才兼备的人选。是效仿刘备独霸三川?每每这么一想,王建虽觉得自己有庇护一方的才干,可看看现在的状况,又感到前途无比渺茫。若能攻占一两个州县,兴许能够扩展势力,可一来寻不着出师之名;二来南去成都太富饶和庞大了,北望兴元又是一个尚在乱世余烟中的地方,东面坐镇梓州的是和自己关系甚好的顾彦朗,恰恰是这个利州处在中间——倘若受到别人侵袭,便难以自保……不想则已,和德权一提到这些事,王建又觉烦闷,不由将一杯酒送进肚子。
德权看在眼里,姐夫的心绪他多少能体会几分。自打追随王建以来,十多年征战杀伐让他长了见识和增了本领。在他眼里,姐夫是个能成大事之人,然而当这场漫长的风波平息之后,却憋屈在个小小县城里,着实不如人愿。“姐夫不必苦闷。想那刘玄德半百之年方起霸业,太公七旬尚能安然垂钓。姐夫手中尚有数千精兵,怎就没想过割据一方?如今是乱世,武夫尚能拥兵,何况您这样爱兵善士的明主?”
“我怎会没想过?只是眼下的时局我着实看不透。天子对我恩重如山,我万死不能报答。可现在朝廷微弱,外不能号令山河,内不能主事朝臣,”王建借着酒劲压低了声音道,“我是真怕有一天长安城金銮座的主人不姓李了,我们这帮弟兄的出路……”
“小弟愚见,无论是自王一方或是拥保天主,您自己手中可万万不能缺了人才!姐夫您现在帐下战将数十、墨客纷纭,看起来倒是一片兴盛,然而往深处想,运筹帷幄的帅才、怀揣锦囊的谋士可是难挑出一个啊!”一句话,正说到王建的心坎上,他端着半杯残酒,在空中微微晃动着。酒杯中倒映出烛火的跳动,“说下去……”
“我预感这天下太平不了,我们要在这不太平的天底下过上太平日子,还得靠这个。”说着,德权挥了挥拳头,“往后了走,这冲锋陷阵的事自然要交给后生,这带兵打仗,你是行家。乱世里,治国的贤士往往无用武之地,姐夫应该招纳能够出谋划策的谋士。”
王建点点头,说:“你不提我倒忘了。几个月前魏宏夫倒是给我举荐过一个姓周的人,说此人饱读兵书战策,满腹经纶,有安邦定国之才。我便将他唤到府上,让他当场做诗一首,要是满意可做我府上的贴士。谁曾想此人说,他不会做诗。我又问他,若给你一个县令,打算如何治理。哪曾想,此人回话说,他没有为官的潜质。哼!我也算看在小魏子的面子,差了他一个富县,可后来听说他根本没有去上任。这轮事情倒也忘却了。如今你提起,我忽然觉得此人似乎有些古怪。”
德权眼中闪耀出火花:“或许真如宏夫所言,此人才华非是一个县令可以止住的。我刚才说,治国之人未必能谋军事,反过来倘若是谋军之才未必屑于治理一个小小的县城。依我看,姐夫当再见见此人。”
“会不会,这个姓周的想做个隐士,不愿意来我这蹚这乱世的浑水?”
“不会!倘若真是隐士,他绝不会前来见你!”
王建沉思片刻,猛然悟道似的,一抚桌案:“茅塞顿开啊!看来是我愚昧,大贤近在咫尺,我却险些错过。”又向对桌的田师问道:“德怡,那日你与宏夫在城外逢到的那个文士唤作什么?”
田师起身行礼道:“回主公,名讳周庠。”
王建笑着点头,似乎胸中已经有了打算。他站起身来,高声道:“诸位,今天是年关,奔波战乱了十多年,如今还算能安安稳稳过个年。王建在这儿感激众家将士、先生们多年来的追随了!”说罢高举酒盅。众人皆起立、称和、饮酒。
“来人,上好酒!”吩咐罢,王建又道,“今天大家高兴,我特意取出故友东川节度使顾公送来的二十年陈年佳酿,与诸公同享。只是……”王建环顾四下,众人均是红光满面,专心等待着他的下文,“只是,我要出个特殊的酒令,看看是否有人能道出一个人的来历。”
魏宏夫问:“不知主公要问的是哪朝人,姓字名谁啊?”
“便是你与我提及的那个文人,周庠。当然,你是不能来对这个酒令了。”话音刚落,站下张劼吵吵道:“本朝出了那么多写诗的大才,俺们练武的顶多也就知道个李太白杜工部啥的,哪里听说过这个姓周的。大哥这不是明摆着刁难俺们肚子里没墨水的弟兄,我看是舍不得这几坛子好酒呢!”一句话引来厅堂哄笑。
四下里静了好长时间,忽然听得一声:“郑顼不才,愿对主公此令,为张将军讨得一坛美酒。”
“你看看,关键时候,还是郑先生明了俺老张的心思!快快讲来!”
郑顼笑着问魏宏夫:“宏夫荐给主公的这个周庠可是颍川人士?”
“哦,正是!”魏宏夫对郑顼恭敬道。
郑顼笑道:“我本不知此人与宏夫的渊源。既然他是颍川人,我估计应该是我从前游访颍川时听一个道人讲过的奇才。”郑顼缕了将胡须,接着道,“此人祖上世代农耕,直到其叔父周耕时,寒窗十七载后,周家才出了第一个秀才。可怜这周耕屡试不第,未能出中举人。但后来不知道遇到何方高人引路,开始习学兵书,多年后倒是在这方面有了几分造诣。这周庠三岁失祜、五岁丧母,由叔父抚养,他幼年天资聪慧,据那道人讲,十二岁便精通其叔父平生之所学,当地称为神童,家喻户晓。主公也曾居住许州,或许也听过颍水神童的故事吧。他叔父病逝后,这周庠四方访学可谓读遍天下之书,自号为博雅居士。只可惜,满腔热血不得为朝廷所用。此人倘若生在开元盛世恐怕也只是个碌碌之人,如若乱世得遇明主,定可展施博雅之韬略啊。”说到这里,他又看了看魏宏夫,“倘若你知道此人的近况,那可一定要举荐给主公啊!”
王建顿时目瞪口呆,自语道:“哎呀!我非伯乐,险些错失良马!”
德权忙劝解说:“姐夫不必着急,我想此人未必离开利州。”
魏宏夫道:“主公恕罪。博雅现在仍住在城南的古柏客栈,我这就去请。”
“不!”王建道,“待明日我亲自去请!”
这天是大年初一。王建几乎一夜没有合眼,刚过四更天,便匆匆起身,姬妾服侍着他换上崭新的衣装。于是,便带着田师、姜郅、魏宏夫等人出了门,骑马直奔城南的古柏客栈。
虽然天还未亮,但这家客栈门前却已经生起了火,蒸上了笼屉。见王建一行衣着干净整齐,又都骑着高头大马,小二连忙迎出到街中央:“几位客爷,大清早的,小的给您拜年了!”
王建将缰绳交给亲兵,领着几个爱将进了店堂:“小掌柜,买卖可好啊?”王建注意到这是一个单层的临街店铺,在街的头角,不通其他道路,地段有些僻静。临街的小楼是当做铺面,楼后有个小院,四周三面都是两层的木楼,虽然简朴但也能住上几十号人。
小二用抹布将一张八仙桌擦得干净,回道:“托咱们新任刺史爷的福啊,往年小店口岸背,生意不好,可近半年买卖人多了,这里虽然吃饭的客商不多,但住店的不少。几位爷,这大年初一的,小店给你们上些汤圆可好?”
几个人在一旁偷偷乐着,心都想着,这小二的马屁正好拍对了地方。
王建乐道:“好啊,正好也没有吃早饭呢。再来五笼小笼包。”
不一会,汤圆和小笼包便端上来了。王建便问店小二:“小掌柜,颖川周大人可是住在你店中?”
“哟,这位爷消息灵通啊。有,有,周大人在此住了半年了。每天都起得特别早,吃过早饭就出城转悠了,要到掌灯才回来。这不,”小二一指锅上的笼屉,“小店这么早就做早点,也是给周大人预备的。哟,您看,说曹操曹操就到,这不,周大人来了——”
王建一听,顿时惊喜起来,心里扑通扑通直跳,顺着小二努嘴的方向看去,从后院走出一个中年人。就像王建初次见他的印象一样,乍一看并不觉得长相有何过人之处,小小的眼睛,七尺的身材,但是炯炯的目光、结实的臂膀以及那一身素白的衣衫却显得此人精神充足与众不同。
王建连忙站起身来,对着来人深施一礼:“王建不请自来,特来拜会先生。”
周庠连忙退后两步,深深还礼:“不知刺史大人驾到,周庠无礼了!”一句话,吓得一旁的小二把手中的一个碗滑落到地上摔了个粉碎。
“前番多有怠慢,此次登门谢罪,欲请先生出山……”
“呵呵呵……”周庠爽朗的声音萦绕在店堂中,“王将军真是豪爽之人。庠久闻将军之名,今日有缘再见,若将军不弃,请往寝中一叙。”
“请——”说着,两人并肩去往后院。留下桌上的汤圆还冒着热气,一旁的小二吓得不敢言语。
来到一间明亮的屋子,周庠吩咐家仆上茶,两人对坐在一张茶几前。王建感到周庠是愿意跟随自己的,这心中的欢喜更是按捺不住,急切地想知道这位魏宏夫和郑顼都极力推荐的文人能为自己谋划一个怎样的当世“隆中对”。
周庠却是一个爽朗之人,开门见山道:“庠久慕将军威名,又知将军礼贤下士。前日辞官而去,非是在下无礼,只是想有一个与将军倾诉肺腑的机遇。可惜周庠非是毛遂,岂敢二次叩门自荐。我心想将军若是能安平一方的贤主,我周庠也就斗胆做一个垂钓江畔的太公呢。可未曾想到,将军正是在春节清晨而来,我倒有几分愧疚了。”
王建见此人话语中透出十足的自信,之前的疑虑也消去了三分:“先生这是哪里话,让贤士委屈,愧疚的该是我啊!”
忽然,周庠话锋一转,单刀直入:“将军可想过王天下乎?”这突如其来的问话让王建吃了一惊,本能地掩饰住自己心底愿想而不敢想的宏伟蓝图,连忙道:“万万不敢!建祖辈务农贩商,得今日富贵平生足矣。天子待我有如恩父,我只思报恩,哪敢有忤逆之想?”
周庠一笑:“安民者乃为君!王侯将相岂是天赐富贵?若将军无驭民之志,庠何有肺腑之言?”说罢,站起身来,缓步走到窗边,望着窗外初升的朝阳……
王建遂起身,在周庠身后深施一礼:“先生勿怪,王建志在一番大业,却迷茫于当前乱世。王建愿闻先生肺腑!”
周庠长长出了一口气,似乎这正是他期盼已久的时刻。他转过身来,望着王建渴求的双眼,自信满满却又缓缓道来:“自古天下非君王一人之天下,乃万民百姓之天下。有德于民者得之,失德于众者失之。古有始皇扫六合,何其壮哉!然黎民不得生息,终只传二世;近有杨隋一四海,百姓却无安宁,方有高祖、太宗定鼎这李唐江山。王朝更迭,民为根本!今朝廷微弱,战乱纷呈,市民惶恐,非是太平。将军可观如今,唐祚将终,有疆土者,恣为吞噬,以强并弱。然以庠观之,皆非济世之具也!将军御众有术,临事能断。自主上蒙难,明公亲控乘龙,匍匐栈道,怀国玺以从,周旋患难险阻之中,勤亦至矣。及论功受赏,不过刺史。今端守一隅,名为怀柔一方百姓,可四伏危机!今若无思变之雄心,不可知存殁乱世乎!坐待窘迫,非君子豹变之象也!——此乃庠之肺腑!”
一席话,正说到了王建的心坎上:“先生之言,一针见血!我如今正忧虑自身前途。山南节度使对我早有戒心,兵戎相见难以避免。我已欲联络邻道,死守利州城,以图壮大势力与之抗衡。但不知此战如何出师有名,如何成竹在胸。此皆求教先生!”
周庠不做正面回答,转而从袖口内抽出一张帛图,展于茶几上。王建一看,正是三川地形图。周庠手指利州对王建道:“利州,乃四会五达之地,葭萌四战之郊也,非是久安之地。倘若朝中变故,君若不薄人,人将薄君!庠出一策,将军可图阆州。此战若成,足可据之以图两川!”
“阆州?先生要我率兵夺阆州?”
“对!阆州地僻人富,地险民豪。今杨行迁守阆州,乃是西川陈敬瑄、田令孜之肘腋。此人控扼要害却不修职贡,一无智谋,二乏勇略。以明公临之,可一鼓而擒也!阆州归属东川,杨守亮鞭长莫及无以图害明公,此其一利;得其士以增补队伍,壮公之军威,此其二利;得一易守难攻之重镇,据之休养生息以观天下,倘有大变可图东川、甚乃西川,此其三利。有此三利,明公切不可失!”
王建望着地图上那个叫阆州的地方,长叹道:“长夜漫漫,入迷途;先生一策,乃夜中明火也!”
日头渐渐高升,屋外等候着的几个子弟终于看见王建和周庠并肩走了出来。此时的王建心中已有了一个清晰的打算。他隐约觉得,周庠不仅仅能解他燃眉之难,更重要的是,他甚至能一直帮助自己实现那个他不敢想象的梦幻!
“小掌柜,今日的元宵是我平生所吃到的最好的早点!”说着哈哈一笑,让姜郅将一吊铜钱交给了店小二。走出客栈,王建亲自牵过一匹马,让周庠骑上。一行人这才返回刺史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