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雨了。
三川自古便以阴郁柔和的气候著称,而山南地区崎岖延绵的栈道、葱郁挺拔的柏林更是淫雨的藏身之处。惊蛰之后,这里时常飘洒着纷纷细丝。一路驿道行来,一路踏尽湿润。自古皆言蜀道难,三川入秦芒鞋破。穿三百里翠云廊,过扼咽喉之剑阁楼——走在这条古老的道路上,太容易给人以联想,给人以叹息。来往不绝的商贾兵民尚如是,更不必说那些智囊古今心怀天下的文人了!
这条路,是秦惠王遣张仪、司马错伐蜀之路,是阿房宫参天古木被掠之路;这里有五丁开山悲壮的声音,还有那“阿房出,蜀山兀”的苍凉……这条路,是蜀汉丞相诸葛孔明北伐之路,是明皇李隆基幸蜀仓皇之路;这里有出师未捷身先死的悲愤,还有那故都不再、古驿犹存的哀思……
“老爷。”一个家仆模样打扮的青年人,风尘仆仆地迎面疾步走来,在路边一个茶水摊前止住了步伐,恭敬地立在被称作老爷的人前。茶水摊前有一台轿子,两位轿夫席地而坐正用头上的斗笠扇着凉。一旁一根独凳上坐着的中年人,着一身便装,看岁数不过三十出头,双目不大却炯炯有神,唇上微须显得老成稳重。虽然经过了数日的长途跋涉,但头上的幞斤包裹得发丝一点不乱,淡青色长袍出奇的干净而整齐,只有那长筒软靴上的泥泞仿佛还残留着一路的风尘和艰辛。“我到前边利州城边打听了,果然如那樵夫所说,半月前兴元闹过兵变,去往长安沿途的栈道焚毁过半。恰好这边几个州县都更换了刺史,眼下又在驻兵上任,沿途大多封锁了道路……”家仆掰着指头数说着。
“等等,你说什么,兴元兵变?”那人眉头渐渐锁起。
“哦,听说是属下叛乱,皇帝驾幸兴元,现在长安城里纷乱不已。”
“皇上不在长安?”听到这里,这人顿时心事重重,老半天才对家仆道,“哦,你先喝口水……我看这样,我们先进州城宿下,再打听一下长安的情况,先不急着赶路了。”
这个中年人,名叫周庠,本是朝廷在龙州的一个官员,考满之后,正回往长安述职。当他意外得知长安的变故后,不由得心里一紧,由于不清楚详细的情况,便寻思着在利州先住下来,再作下一步打算。
利州,地处于西南腹地的秦蜀交际,长江上游,是一座距唐已有三千余年历史的古老州城。早在夏代这里便为胤国治国治地,周代为苴国治地——当时的苴国因与三川境内的巴国、蜀国成“三足鼎立”之势而闻名于世。秦惠文王更元九年(前316年),秦吞苴、伐蜀、灭巴,此处得设葭萌县,西魏改称黎州,复为利州。作为三川北面的屏障,这里历来是交通汇流兵马驻扎的地方,当然也少不了繁华的市井和买卖的街市。
周庠酬过两个轿夫,在州城南市的一间清静的古柏客栈宿下,一面打听着朝中的变故,另一面便在这个历史积淀文墨荟萃的古州附近游逛。这一年来忙于纷繁的公事,如今总算在这种境地有了一个还算不错的契机整理一下心绪。一想到父母的早逝,想到故里颍川破败和不堪的往事,周庠越发觉出西蜀成都的繁华,山南幽谷的景色渐渐成为他的留恋。想到这里,他不由感叹:这西南偏安一隅的江南景象仿佛终究无法挽救帝国的没落,而自己自幼的抱负也终究寻不见一个施展的契机。
时间过得很快,一晃一个月又过去了。这一日清晨,东边日头升起,温暖着这个被阴霾笼罩了许久的州城。周庠在这番暖意中也变得和蔼融融,叫上家仆出了东城。
晌午过后,主仆二人回到城东,见城外有个茶摊,家仆便提议前去歇歇脚。到了茶摊近前,见得一个小伙计热情地招呼二人落座下来,一面沏上清茶。周庠又叫了些点心,顺便将小伙计唤到近前:“伙计,听说这利州城更换了刺史老爷了?”
“哦,这个啊,”伙计笑了笑,“是啊,听说是皇帝爷身边的一个将军,姓王,据说从前是忠武军的大都头呢。嗨,管得他谁当任,这茶啊,我们都照卖不是?”
“六子,赶紧着招呼客人,别闲话了!”茶摊后面坐着一个老者,仿佛是这摊子的主人,见着小伙计口无遮拦地说话,不由呵斥起来。
小伙计一拍嘴巴:“爷,您喝茶!刚才我废话呢,您就当没听见。”说罢拎着水壶离开。
周庠不由得咀嚼着这点消息,耳边隐约还听见老者嘟嘟囔囔的话语:“世道不太平,这刺史大人还没有上任,怎知道咱们往后的日子啊,哎……”周庠暗暗疑惑道:“忠武军姓王的都头只有舞阳王建一人,而且前番他到成都护驾立功后按理也该随在皇上身边。难道他到利州上任?这人能算是乱世英雄,治军待民都有着不错的口碑。只是论功行赏,至少也该是个富庶的州郡长官,或是应该留在神策军中,怎会打发到了利州?”转念一想,“倘若真的是这样,能扶保于他,也可了却我济时救世的宏愿。”
“伙计,大碗的茶!”一个豪迈的声音伴随着八九个打扮不俗的人进了凉棚坐下。
“好嘞!茶来了!”小伙计勤快地奔了过来,“几位爷还需要点什么打个尖?”
“你不说我还忘记饿了,都有什么爽口的?”四个走在前边的人正巧凑上一桌坐了下来。说话的是个威武的将军,当中主座上一个不到二十岁的公子哥,身旁一左一右两位模样二十出头的年轻人,左边的年轻人长得斯文却英武,进来便不开口没有话语,眼睛却很警觉;右边的一位,修长的身子,也是一脸文静,然而却装束了一身的铠甲,仔细端详,五官俊俏,颇有些儒将的风采。
“爷,有小笼包子、点心、刚煮的玉米,还有爽口的烧酒……”还是方才那人道:“酒就罢了,赶紧上来十笼包子,”说着又对左边的青年道,“你爹可是交代过啦,出门在外一滴酒也不能沾的。”
周庠又将几个人扫视一番,发现这些人身上都配有刀剑,身后一桌有几个人全身披甲像是下属当差的,这四个人看来都是些有身份的官宦子弟或是行伍带兵的。渐渐地,周庠注意到当中说话的那个身材魁梧的将领,分明有几分面熟。但见此人牛心发髻高挽,脸庞红润饱满然而却扑满着灰尘,两股浓眉透出一种英武又不乏智慧。忽然,周庠看到了他左脸颊上的一条刀疤,顿时不由得心里一紧,心想:“莫非是他?”他反复又打量一番,越发觉得肯定。
此时,那将领也注意到了周庠的举动。周庠见此,爽性起身来那人桌前,抱拳一礼:“这位将军恕在下鲁莽,敢问可是魏将军?”那人一听,不由一惊,一面打量周庠上下,一面连忙起身还礼:“在下正是魏宏夫,敢问先生……”
“哎呀!”周庠好生兴奋,一把抓住此人手臂,“好你个阿魏子,可曾记得你长安故友周庠否?”
“周庠?”魏宏夫一愣,恍然大悟,惊喜道,“汝乃博雅?哎呀呀,我之罪过!我怎就没有认出你?”
周庠道:“分别之时,你我方是少年,一晃十多载,你我怎就在这里相见?不是你脸上这条刀疤,我怎敢认你?”说罢,哈哈大笑。
这时间,伙计把包子上了上来,魏宏夫一边招呼身后一桌的几个兵士先吃,一面感慨道:“是啊,十二年了!真没想到你我还能相见!”
且说,这魏宏夫本是许州人,先祖曾在朝为官,后来家道中落,到了魏宏夫父一辈勉强以开学馆授课谋生,倒是魏宏夫自己,除了喜读兵书战策更爱舞枪弄棒。就在十四年前,周庠曾在魏家学馆访学,与魏宏夫谈论古今,说到那些名垂千古的风流英杰,两人不由得一见如故。从此,朝则同学,暮则同榻。两年后,周庠高中了个举人,便辞别了魏宏夫前往长安。不想正在这个冬天,王仙芝黄巢举兵起义,魏宏夫便加入了朝廷的军队,多年辗转,也从了不少的将领,最终吏于忠武军。中和年间,又随王建入川,因为前往成都、随行兴元两次护驾有功,如今已经成为王建帐下一个得力的偏将。而周庠自打为官以后却一直才不得展,寄居在前宰相王铎门下做些书案公事。同时在中和年间,跟从王铎护驾到了成都,后来只因受到同僚的排挤,被发到偏远的龙州做了一个司仓参军。如今两个人怎么也没有想到,会在利州城外重逢。
说着,魏宏夫高兴地向身边的两人引荐道:“此我故友同窗,周庠是也,周博雅乃是治国之大材啊!”说罢引着当中的公子哥对周庠道:“此乃新任利州刺史王公之子。”青年起身施礼道:“不才宗范是也。”
左边那位自报家门:“在下姜郅。”右边那位身披铠甲的英武将领也冲周庠抱拳施礼:“在下田师。”
魏宏夫补充道:“姜资臣年轻有为,大胆心细,深得我主赏识。田德怡同我一样,多年征战南北,军功卓著!”
又品过一阵茶,宗范等人先行离去;魏宏夫执意要亲送周庠回客站,这才留了下来。周庠打发家仆先回去收拾一下,自己便和昔日故友单独行走。见到没有了旁人,周庠问:“如此说来,王刺史已然到达利州?”
“这倒还不曾。”魏宏夫道,“只因张造将军赴任万州,王公执意差遣我等四人追送,这才提前来到了利州。王公大抵七日内即可赴任。”
周庠看看四下无人,压低声音紧促道:“兄长打行在而归,想必了然朝廷的变故,我此去长安交割,路途遥远,深恐朝廷之变,务必不要瞒我实情!”
魏宏夫环顾四下空旷,这才小声道:“实不相瞒,一切只因为河中盐池之争。田令孜为夺盐池,矫诏出兵,河中的王重荣求兵沙陀人,那李克用随即兴兵南下;田令孜命王公率神策军挟持天子入蜀,王公无奈,这才一路护驾南行。谁想到本是依附田令孜的邠宁节度使朱玫等人不知因何缘故倒戈于沙陀人,反而冲锋南下,明则是除宦官、清君侧;暗地里焚烧栈道,欲弑君以乱天下!幸得王公、晋公舍死护驾,天子才得以安全抵达兴元。归到底,田令孜终于失势,王公确因朝中无人被远发利州……”
周庠惊得半晌无语,虽然他也想到过还会有一番战乱,却没有料到这些节度使已然叛乱到如此地步,不由叹道:“天子之不幸,大唐危矣!”过了好一阵子周庠又道:“而今我已是落魄的书生,被遗忘的小吏,孤苦飘零一人行走。倘若此去长安,恐怕十之八九不得生还见我家小。兄长可要救我啊!”说罢,撩长袍跪倒在魏宏夫身前。魏宏夫这下子慌了手脚,连忙搀扶起周庠:“博雅何故如此?你我曾同窗而学、同榻而眠,有我一口饭,怎就会饿着你?论你之才,事天子可得尚书侍郎,事军侯可治刺史司徒。倘若留在利州,日后必为重用!”
周庠起身道:“我不求空名官职,只愿能施展一腹古今。兄长若肯帮忙,哪怕是留在王公麾下做个贴士也比我如今漂泊沉浮强过百倍。”
“我怎就没有转过这个弯来,还用博雅费这番周折来旁敲我。这件事你放心,等到王公上任,我必然亲往保举。”说罢,兄弟二人这才携手入了州城。
光启二年(公元886年)是浑浑噩噩的一年。这一年,山河甚加破碎,藩镇割据也愈演愈烈。李儇本来年轻的身体在第二次逃亡之后已经变得苍老而虚弱。经历了无数的厮杀和兵变,长安已经完全遗失了往日的生机。百姓每天惶恐着,不知道天朝何时能够恢复往日的祥和与安宁。朱全忠在光启元年占据汴、滑二州之后,已经开始逐步扩张自己的势力,一面兼并着小的州城,一面准备着与河东随时可能爆发的恶仗。富庶的江淮同样也在兵荒马乱中煎熬着。高骈在黄巢起义失败后,占据了淮南八州;秦宗权在称帝之后,这一年又攻克下汝州。巴蜀三川也是呈现出割据的局面。陈敬瑄依旧坐镇成都,领西川节度使,并在这一年三月杀掉了东川节度使高仁厚;和王建同在神策军共事的顾彦朗年底赴任东川节度使;而管辖山南地区的军政统帅是原忠武监军杨复光的义子杨守亮。王建所在的利州便是这山南辖内的一个交通重镇。
快到年关了,眼见着,浑浑噩噩的一年便要过去了。虽然战乱依旧,但到了除夕这天,利州的百姓还是在自家门口挂上几盏灯笼,在努力营造出的一丝喜悦的氛围中,包上一顿饺子,期盼着来年能够平平安安的有个好收成。
午后,王建处理完例行的公事回到府上。丫鬟连忙过来服侍换下官服,另一个丫鬟举过一个托盘,送来一杯盖碗的花茶。白天的几件事情让这位武将出身的刺史颇有些不悦,回到家里眉头不展。他一面惦念着如何回复这封书信,一面顺手端过茶碗往嘴边送。
只听见“啪”的一声响,王建将托盘打翻在地,茶碗摔了个粉碎,他怒气冲冲地呵斥丫鬟:“混账!有用温水沏茶的吗?滚下去!”两个丫鬟都吓得不敢做声,跪倒在地上呜咽。
“哭什么,大过年的,我还没死呢!”
“好啦,老爷,别发这么大火,伤身子。”夫人周氏身着华丽的锦装夹袄绕到屏风前面,窗外午后暖暖的斜阳洒进厅堂,将她的影子绘在那画有喜鹊压枝的屏风上。虽然岁月带去了这个农家女子的青春,但多年的苦难和随军征战的颠沛反而增添了这个女人处乱不惊的性格,自有一种端庄沉稳的高贵。
王建这才长长出了口气。这两年虽然纳过两房妾,但每在周氏身前却总能感觉到一分平日里寻不着的踏实,仿佛能回想起舞阳乡村生活的安宁,这心中的火气也顿时消去了七分。
“你们两人下去吧。”他的声音比方才平静了些。
两个小丫鬟抬起惊惶的眼睛,见夫人和悦地冲她们点点头,这才悄声退下。
夫人坐在一旁的椅子上,侧过身来道:“大过年的,什么事情惹得你心烦?”
“唉,节度使杨守亮又差人送来帖子,让我无事去兴元拜会他。”
夫人微笑着道:“这朝臣州官间的尔虞我诈么,我们妇道人家是不懂得。不过人家是你的顶头上司,大过年的,也应当送张礼帖去。”
“早送过了,”王建苦着脸,“你当他是要我金银,那倒是小事一桩。这杨守亮早些年就对我有些顾忌,还在鹿宴弘手下共事的时候,就几次想要除掉我。如今朝中杨公公取代田军容得了势,这个匹夫仗着也姓杨,居然毫不将我放在眼里。光远赴任临行时也嘱咐我,让我暂忍一时。可没想到他却屡次三番召我前去。上次我以身体欠佳回绝了,这次又下帖子。这鸿门宴可难为死我了!”
夫人道:“既知是鸿门宴,当然就别冒这分危险了。至于怎样应付,多和手下的谋士书办们说说,兴许会有好的主意。”
“这我还能不知道?可光远、师泰他们不在身边,我连个商量的人都没有。郑先生倒是一肚子学问,可不大擅长官场中的这些交恶。就剩下一帮只知道武枪弄棒的兵士。”说到这里,王建叹道,“我身边要是能有个小诸葛,也不至于这份苦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