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见道路不保,王建几乎是拼出命来发疯地向前飞奔,他拉着李儇的坐骑在浓浓的烟雾中穿行着……栈道的木板已经摇摇欲坠,战马几次险些踏入焚断的路面空隙。滚滚的浓烟,让人难以分辨方向。王建努力地睁大眼睛,希望能够看清道路,但浓烟依旧熏得他眼泪直流。他竖起耳朵,仿佛听见了前方奔逃着的几个士卒的声音。王建就像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憋足了一口气拉着战马直往前冲。每一脚踏在栈道上,都能感觉到木板在晃悠……当李儇的坐骑猛然蹿起,越过这一段正在焚烧的道路时,身后的一串几乎碳化的木板便摇摇坠坠地落入了无底的山崖,只留下在山石上凿出的一个个支撑的孔洞有规律的排列着,向以后的行人述说着这里曾经发生过的惊心动魄……
王建惊出一身冷汗,心想:“好险,再晚半步,就和皇上葬身这深不见底的山谷了!”他来不及长出一口气,此刻心脏咚咚直跳。当他抬头的时候,却发现前面的栈道大火又起!
天啊!王建心中暗暗叫苦。
“父亲!小心!”听见宗佶的呼喊,王建一回头,几个叛军挥舞着朴刀已经逼到他的近前。他猛地拔出宝刀,半转身子,一刀砍倒最前面的一个士卒。几步之内,只剩他和李儇,一种神圣的使命感油然而生,不允许他有丝毫的闪失。
李儇的双手紧紧抓住缰绳,眼前的一切早已经将这个曾经养尊处优的皇帝吓得魂飞魄散。忽然,一个士卒恶狠狠地抄刀扑向自己,他大叫一声“光图——”便吓得几乎晕了过去。
王建瞬时转过身来,反手一刀劈死了那人,又飞一般地舞刀,宝刀在空中划过几道淡淡的影子,身旁的数人相继倒在血泊中。当他再抬起头的时候,惊得目瞪口呆——前方最后一段一百多步的栈道已经完全焚毁:路板早已经坠落崖谷,只留下一排护栏底侧的滚木一一相连,看上去就像是长长的独木桥。
马是无法过去了。王建命身旁仅有的几个亲兵,分前后护驾,他亲自背起李儇趴在滚木上匍匐前进。李儇不小心往身下一看,深不见底的崖谷让他顿时感到头晕目眩。他死死地抱住王建,一动也不敢动,任凭负起他的这名神策军将领一步一步缓缓向前爬行着……
当爬过最后一根滚木时,王建一下子瘫倒在地上,晋晖忙吩咐左右护下李儇到一旁休息。此刻,已近日落时分。王建稍事休息,晃晃悠悠地站起身来,四下寻找也只剩下晋晖和王宗佶,身边的神策军不足一百,每个人的脸上都有烈火留下烧痕和烟土。他吩咐宗佶护送天子登上一座山头,找了个平整开阔的地界驻扎下来,一面休息,一面等候失散的田令孜、张造那几队人马。
不时地,阴冷的山风袭来,不时夹杂着原始的狼嚎和山兽的骚味。李儇这才缓过气来,微弱的声音颤抖着:“水……”王建好容易收集到半袋子清水,递到李儇身前:“陛下,水只有这些了。您先休息,我这就打发他们去寻些吃食。”李儇接过水袋子,抿了一口清润了嗓子,火烧火燎的咽喉方清凉舒适了一些。他摇摇头:“不用了。将士们都豁出了性命,拼尽了气力……让他们好好休息,等到了兴元,朕再重重封赏。”说罢,紧紧拉住王建的手,“今日若非爱卿舍命护驾,朕已葬身在山崖之下了!”这番话,说得王建辛酸。他咬着牙,咽下千言万语,只道了声:“臣身为陛下之臣,为陛下肝脑涂地,毫无怨言!”
天已经完全黑了。王建和李儇一左一右,君臣二人背靠一块青石并排着坐了下来。或许,此时此地,李儇已经忘却了自己是这个帝国最高的统治者,只有身边这个过去不起眼而现在舍命护驾的神策军使的存在,让他感到有些许安稳。一抬头,便能望见满天的星斗。每每面对星空,人总会感觉到渺小,无论是一国之君还是万众黎民。
李儇不觉喃喃道:“若朕即位之初能晓高祖创业辛艰,也不得落个亡国的下场……”
王建侧过脸,隐约望见李儇脸上的那丝忧伤。透过这份复杂的情感,他迷惑:眼前这个与自己并肩坐下的人是大唐的天子,还是一个患难途中的知己?是平易近人的明君,还是使得家国难保的桀纣?王建不希望自己所在的辉煌帝国永远地没落下去,然而经月的见闻和感触让他心里默默察觉到——似乎这确实是一个时代的终结。他不禁为自己没能生在一个繁荣强盛的大唐而苦闷。这些年的流离、早些时日的苦难让他厌倦了战乱纷争的年代;然而他心里却比谁都清楚,如果不是生在乱世,自己永远不会有施展才华的机会,更不会有孤身救驾的幸运。此时此刻,他离天子是这样的近,近得可以清晰地听见天子的呼吸声;这一刻,他仿佛已经成为朝廷的股肱。但与此同时,当他仰望星空的刹那,又觉得自己同李儇一样,在这个乱世中显得如此的渺小,丝毫不能够扭转乾坤……
他努力晃了晃脑袋,打住了这些胡思乱想,低沉地对李儇道:“天下,依旧是大唐的天下,陛下依旧是万民之主……”话音未落,王建忽然感到自己的右手被两只软软的手紧紧抓住,这让他顿时感到有些惶恐,可心中却不由得升起了另一种温暖。只听李儇缓缓地,带着有些轻微沙哑的声音道:“你与好多人都不同……朕知道,田令孜收了你为养子,可朕却能察觉到你的心没有在这贼臣身上……”李儇叹了一口气,“唉!朕即位之初,童昏不晓天下兴亡、不鉴往日荣辱,任这个阉宦把持朝纲。当朕觉醒之日,长安已非高祖太宗之故宫,半壁江山也非李唐所姓氏。自打黄巢伏法、回到长安后,朕日夜不敢怠慢国事,恨不能一日拆分五日用。读故史记,方知先帝之昏聩。然……然先帝尚能享受四海之尊严,朕却眼见着要成为千古唾骂的亡国之君哪!”说到此,李儇有些哽咽。
王建忙安慰道:“陛下何故如此?待到兴元,收拾山河,再图兴复不迟!”
李儇慢慢闭上了眼睛,长长出了口气:“倘若唐之不亡,愿你王建为护国之臣!”
王建的心怦怦跳了起来,他仔细咀嚼着天子的这句话。而疲倦渐渐向李儇袭来,他枕着王建的双膝,在这山林深处入睡了……
皇帝的一番肺腑让王建难以入睡。多少年来,人们一直向往着帝王的生活,一直以为万民之主的荣华是理所当然的。这一夜,王建感觉到,大唐天子享有天下的同时,也就肩负着拥有天下、庇护百姓的责任。堂堂天朝皇帝,从登基起就因为宦官专权而没有自己的选择,而当这山河破碎的时候,身家性命尚不能够保全,更不用说保全百姓!想到这里,他开始痛恨那些揭竿而起的平民,更痛恨几乎是亡掉了李唐天下的人——他的义父田令孜,还有便是对眼前天子的无限的同情……想到这里,他不禁潸然泪下……
清晨第一缕阳光从山林缝隙中照在李儇脸上时,他仿佛已经醒了,能清晰地听见山林中悦耳的鸟鸣。可连日的奔波让他全身疲惫不已,他依旧静静地枕着王建的膝盖安稳而平静地呼吸着。王建一直笔挺着身躯,不敢有丝毫的移动。他一面听着天子均匀的呼吸声,一面努力睁大疲惫的双眼,注视着四周——他整整一夜没有合眼。
天渐渐亮了的时候,他忽然远远地见到两个熟悉的身影:两人相互搀扶,一瘸一拐地朝山头上走来。哦,是他们!他们安全没事,这真是万幸!
原来,迎面走来的是郑顼和张虔裕。王建打量二人,见张虔裕早已经衣衫褴褛,从前整齐的束发已经散开,胡须显然是被火焰燎过,已经发焦地卷在一起。一旁的郑顼虽然满身泥土,但毫发未损。看来,是张虔裕一路舍命照顾,完成了他昨天的将令。
“属下把先生安全地领来了,向将军交差!”显然,张虔裕满心欢喜,急于向王建交令。王建压住心中的欢喜,却向郑顼二人“嘘”了一声,接着向自己的膝盖努努嘴。郑顼二人这才发现,天子竟然枕着王建的膝盖甜甜地入睡。
此时,李儇也听见响动,他挪了挪身子,揉揉迷茫的眼睛,晃着有些沉重的脑袋坐起身来。
“陛下,您醒了?”
李儇点点头,直了直酸痛万分的腰杆,一睁眼便看到王建红肿的眼圈上仿佛还有泪痕。
“爱卿,你昨夜哭过?”
王建赶紧揉揉了眼睛:“哦,陛下昨夜一番言语,刺痛臣心。陛下万乘之尊竟屈受这般艰苦,故而臣伤感。”王建一席话,把李儇感动得不知如何是好。他感慨地站起身来,解下御衣披在王建身上,道:“朕深感卿之忠诚,可为百官表率矣!”
王建胸中的感动再一次将泪水带出,忙跪拜道:“陛下错爱!但有建在,便为陛下驱使!”
“王光图接旨!”李儇已经等不得回兴元封赏,“卿之忠诚,世间罕有!朕将赐你金券一展,传世宝玉一方,待到兴元嘉奖!”
光启二年(公元886年)三月,饱受颠簸的大唐天子李儇车驾至兴元。随后,遣王建率领部兵屯驻三泉,晋晖、张造等神策军使四都屯兵黑水,重修栈道以通往来。
为彰护驾救主之功,李儇破天荒以王建邀领壁州刺史,创自古以来邀领州镇先例。随后,李儇兑现诺言,将一块罕见的传世宝玉赐给王建,另赐其金券一展,上书《赐王建剳》:“朕罹此多难,播迁无常,旦夕慄慄,不能自保,而况保天下乎。为朕藩获,有望于卿也。”
既至兴元,百官念及叛乱根源,乃是田令孜擅自用兵,欺君阅上;于是,请诛奸臣田令孜的奏折像雪片一样飞报李儇。在心里,李儇恨不得杀田令孜一百遍一千遍,可是他终究下不了这个决心。而田令孜清楚地知晓,自己已经难为天下所容,不仅百官朝臣各个忌恨自己,更主要的是以李克用为首的强藩也不会饶恕他。思前想后,偌大一个中华,也就只有西蜀能成安身之地。于是,田令孜向李儇保举枢密使杨复恭为左神策中尉、观军容使,主动放弃禁军的统领权,又哭求李儇能给他一个生还的机会。念及曾经唤之“阿父”,李儇心软,也就默许了他自封的剑南西川监军使的头衔。不久,田令孜再一次踏上了去往成都的道路,前去投奔他的兄弟陈敬瑄。或许此时,他心中会为当时李儇击球赌三川的故事而津津乐道一生。
正当王建欣喜于邀领刺史、又能在神策军行走之时,一纸诏书下,逼迫他离开李儇。原来,杨复恭在接管了田令孜的神策军军权之后,最为担心的就是朝中尚存的田令孜旧党。虽然王建、晋晖等将领都曾经是兄长杨复光一手提拔的属下,但一想到这五人也都是田令孜的养子,而在此次逃亡途中又都立有大功,害怕这些靠镇压叛军起家的武夫居功自傲又不依附自己,更害怕他们依旧为田氏卖命。于是,出王建为利州刺史,韩建为华州刺史,晋晖为集州刺史,张造为万州刺史,李师泰为忠州刺史。
历史终于把王建、韩建从此分开。韩建独留长安近州,而王建、晋晖、张造、李师泰便在这次调令之后,驻足三川。或许是命运的安排,巴蜀三川便成了他们奋斗一生足以名载千古的起点,而巴蜀三川也最终是他们终老的归属之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