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阿虔绕过泥泞的小道,是城外一片村落,在这其中的某间农舍,便住着曾经的何家千金。李杰的心跳开始加速,他不知道当他见到他朝思暮想的姑娘的那一刻会是一种怎样的情绪。四年烟云过,曾经的闺中少女生得愈发亭亭玉立,粗布素面的外表掩饰不住出淤泥不染的清澈。无数次梦里的相见,却换作现实中的泪眼相对……好长时间,莲澈方如从梦中惊醒,羞涩地请李杰坐下。德顺和阿虔也就退下带上了房门。
李杰这才开始询问起来:“我听说……你家出了事……之后我让德顺找过你,可那里已经是废墟一片……”
莲澈点点头:“家里人都……爹爹却提前让我逃了命……我不是他的亲生女,他却把生给了我,把死留给了自己……”话未完,便掩面哭泣。“你说什么?何员外不是你的生父?”
莲澈点点头:“嗯……我是孤儿……自幼母亲多病,五岁那年便离我而去。父亲本也对我疼爱,只因连年征战,在对南诏一战中殉国。何家与我家世交,便收留了我这个独女,何员外待我如掌上明珠,在何家我从没有受过一点委屈,直到他家里也遭此不幸……之后,我便与阿虔来到城郊,投奔了我一个远房的表婶,方能有口饭吃……”说着,莲澈从怀中掏出那块玉佩,“自从与王爷一别,便不知何日方能重逢,幸得老天有眼,今天我终于又见着你了……”
李杰闻听到此,有些泪眼模糊,他紧紧拉住莲澈的双手:“真没想到,你我竟有同样凄惨的童年……”
“王爷贵为皇子,享尽世间荣华,怎会与民女同命?”
“你有所不知啊!自古皇宫中的皇子都是子以母贵。我的母亲仅仅是宫中普普通通的一个宫女,只是一个偶然的夜里,因父皇喝醉了酒得到临幸,才生下了我。论排位,我是七皇子,前面有六个哥哥;论出生,我的母亲生下我不久就离开了人世,死的时候连个嫔妃的封号都没有得到……
“母亲走后,我更是孤孤单单,虽说我还有兄弟,有父皇,可往往半年都见不到父皇一面。我七岁那年,父皇驾崩,我的哥哥继承了皇位,然而宦官把持朝政,我们这些皇子皇孙过的日子就像阶下囚一般……”说到这里,李杰眼前又浮现出田令孜在马上抽打自己的情形,背上似乎还隐隐作痛……
同是天涯沦落人。就这样,两颗相互等待的心终于在风雨之后走到了一起。于是,李杰终于将何莲澈留在了自己的身边,又禀明了李儇,封赐莲澈为寿王妃。
历经两个月的长途跋涉,李儇终于回到了自己生长的地方,终于回到了大唐的京师——长安。望见荆棘满城、狐兔纵横的大明宫,算一算中央所能号令之所不过河西、山南、剑南、岭南数十州,李儇不由潸然泪下。顶着税收的锐减、军费的激增、天下的混乱,这位命运多舛的帝王依旧不得不面对百废待兴的局面。就在回到长安的第二天,他重新登上了宣政殿。为了能有一个振兴大唐的新的起点,颁布诏书大赦天下,改元光启。
夜深了。
王建带领着三十余人的卫队整齐划一地在皇宫内巡视。
大唐的宫城由三组宫殿群组成:西内的太极宫、东内的大明宫、南内的兴庆宫,号为三大内。这里的宫殿建筑,曾经巍峨壮丽而又淡雅明快,曾经气象宏大而又简明秀拔。可这一切,在这场浩劫之后都显得衰败残破。曾经秀美的太液池周围总是郁郁葱葱,曾经的皇家园林是那般的让人神往——大明宫东南的东内苑、太极宫北的西内苑、曲江池东的芙蓉园,这些名字本身就仿佛一段段传奇的神话,来自天宫的绚丽、来自瑶池的柔美,这里一度是享誉中华的动物天堂和植物王国,可在战乱之后却成了野兽出没的荒枯之地……想到这里,王建不由叹息这个世界上最繁华、最庞大的都市的命运。
远远地,一个装束朴素的官员,行色匆匆迎面走来。王建认得是太子少保孔纬。于是,忙恭敬地侧立一旁,在他眼里,这个时候还前往面圣的官员一定是国家栋梁之才、是忠臣。孔纬见到王建,友好地点点头,问了声:“皇上可在书房?”“正在批阅奏折。”王建回道。他能听出,孔纬话语中透出一分焦急。此刻,不仅大臣们没有休息,皇上依旧在与漫漫长夜为伴。回想起来,自打回到长安后,皇上异常勤勉,似乎不敢再有丝毫的松懈。他仿佛是在尽着李唐王室的最后职责,努力去挽救王朝衰败的命运。屋外依旧阴冷,宫阙依旧残破,龙案上堆积着藩镇间争斗控诉的奏报以及令人无法挽回的财政亏损。尽管李儇也没有能力用一纸批奏来控制天下的臣子,但是他不再希望自己是田令孜的傀儡。
德顺把孔纬引至书房。王建手扶腰间的宝剑,昂首挺胸立于门下的石阶一侧。隐隐约约,他听到皇帝在询问着什么,接着便听见孔纬的声音:“陛下,秦宗权在蔡州署制百官,公然称帝……”
随着皇帝“啪”的一声怒击书案,王建的心中也为之一颤。秦宗权,这个名字他是那么的熟悉。曾经逃离许州大狱后,他便是经由韩建引荐隶于秦宗权的麾下。后来他重新回到忠武军,听说秦宗权依旧招兵买马壮大实力。很快,攻打邻郡、吞并州县、荼毒生灵、储尸食人……一连串关于秦宗权的令人发指的传闻席卷天下。如今,他公然私立朝廷与大唐对抗称帝,这却是任何一个皇帝都不能容忍的事情。
王建抬起头,望见明月高悬,深春的夜晚依旧些许寒意。他能听见小太监正在捡拾方才被皇上甩落在地上的茶碗,却听不清皇上和孔纬正在悄声商议着的对策……王建的思绪还在满空飞着,忽然警觉地听见身后脚步声传来。他猛然转过头,才看见李儇和孔纬正一前一后出了书房。
“末将参见万岁!”王建连忙跪下。
“哦,是光图啊。已经二更了,你还没有休息?”
“今夜王建当值,护卫万岁安危!”
“嗯,”李儇面上露出一闪微笑,“朕早就听说你武功超群,有你在,朕放心。正好,我与孔大人想出来透透气,你就随在朕身后吧。”
“是!”
接着,李儇随身抽出一张奏折递给孔纬:“这是田军容写的一个关于收敛盐税的条陈,你看一下,然后谈谈你的想法。”
“是!”孔纬恭恭敬敬双手接过奏折,在走廊上借着悬挂灯笼的微弱光线,展目观瞧,刚扫了一遍,便是一惊:“皇上,您要动解县、安邑这两大盐池?”
“是啊,河南、河北、江淮,这些曾经的赋税重镇都不再上贡,靠着京畿几个县,连同风翔、同州、华州这几个州,如何维持现在庞大的开支?”李儇转过身问王建,“你统领的神策军,将士们生活怎样?”
王建不敢撒谎,如实回禀:“西蜀招募左右神策军一共五十四都,护卫万岁回京以来,一直拿不到薪饷,就连最基本的穿衣、吃食也不能满足!将士们,多有怨言……”李儇赞赏地点点头,显然他希望听到真话。“如此下去,连朕身边的人生活都不能保障……”李儇话说了一半,停住。孔纬叹了口气:“自打安史之乱以来,我朝实行的是盐铁专卖制度,解县、安邑两大盐池一直是赋税的重要来源……这个,臣自然知道。”
“正是!”李儇继续道,“如果朕没记错,田军容在奏疏中说,仅在宣宗朝大中六年这一年,池盐的收入就高达一百二十多万贯哪!可现在呢?自中和以来,王重荣专擅河中,每年居然只贡献三千车盐!田军容想要兼任两池榷盐使,这可以再议,可王重荣这般下去,天下必然效仿,到时候朝廷怎么办?”
孔纬见李儇已经是打定了主意,知道事情无可避免,只是小心地问了句:“倘若王重荣抗旨怎么办?”
“他敢!要是他敢抗旨,朕将视其为秦宗权!”李儇几乎是在咆哮,声音回荡在夜空。然而这样的豪迈的宣言,在一个王朝即将衰亡的时候却显得如此的苍白无力。
孔纬连忙跪了下来:“陛下,恕臣死罪,斗胆说一句,王重荣曾经杀黄巢的使臣并率先与贼决裂,且在剿灭黄巢、收复朱全忠的过程中立下过大功啊!陛下不能视其为秦宗权一党,倘若他真要是脑子一时间没有转过弯来,陛下切不可出兵攻打啊!”孔纬这话说得还算是艺术,有一句话他不敢在李儇面前讲,那就是:王重荣身后是李克用!倘若真的要把李克用给逼急了,天下又到了不可收拾的地步。
“好吧,朕依你。”
事实上,孔纬的担心并非多余。两大盐池均在河中节度使王重荣的治下,这乃是他的心腹之地,当然不会出让。诏书下后,王重荣便接二连三地上疏辩解。田令孜为了达到自己的目的,挑拨王处存、李克用与王重荣的矛盾,可是两人看透了田令孜的手段,没有上当。田令孜见此只能使用武力强夺。
虽然李儇听从了孔纬的建议,也实在认为朝廷和河中的实力相比还不足以有十足的取胜把握,不同意出兵。但田令孜一意孤行,公然矫诏发兵,勾结了邠宁节度使朱玫和风翔节度使李昌符组织了三万人的军队攻打王重荣,双方很快剑拔弩张,大战一触即发。
王重荣当然知道,自己的实力无法对抗朝廷的征剿,爽性心一横,求救信飞一般的送到了李克用的手上。李克用想到如果立刻出兵河中,一可剪除朱全忠的羽翼,二能清君侧,一举两得何乐而不为?于是在光启元年(公元885年)十一月,王重荣派遣军队攻打同州,相持一个多月后,李克用率兵赶到,与王重荣合兵,进呈表文请求诛杀田令孜及朱玫、李昌符,并且拒绝了李儇要求两军和解的诏书。十二月癸酉,朱玫、李昌符大败,各自逃回,溃败的军队在所经过的地方大肆焚烧抢掠。
李克用兵逼京城!这个几近绝望的消息传到了大明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