僧人哈哈一笑:“施主真乃渊学之士啊!不错,相传上古时期,巢父、许由均乃德行高尚的隐士。帝尧赞赏许由的德行,想把君位让给他,但许由不愿意,就躲起来;尧又请许由做九州长,许由认为这污了他的耳朵,于是跑到颍水去洗耳。巢父责怨许由隐居不深,本来是要用颍水饮他的牛,但在他的眼里,许由洗过耳的颍水,连给他的牛喝都不配,于是,他赶紧牵着牛远远地离开了……”
韦庄感慨到:“是啊!古人如此看重气节和人品,我却为何执意要自寻烦恼呢?”
僧人大笑道:“此乃传说故事罢了。颍阳之地,多少会令一些文士有着隐居的伤怀。那都是古人的言行,于今天看来,未免过于迂腐。韦施主自是情于唐主、心系天下,何故发出如此的感喟。想必颍阳县县令早已规劝过,韦施主难道还有隐居这山野的打算么?”
韦庄惊惶地问道:“法师何许人也,缘何知道在下,又缘何知晓我与那颍阳县的交割?”
“先生毋惊,贫僧法号处洪。方才说了,不过游方僧人,倒是与颍阳县有些故交。只是韦施主乃是天宝宰相韦公见素之后,又怀济世之才,当为世人所知!”又道,“而今天下乱世,韦施主虽屡不得为天子重用,但也不必心急。想那姜太公古稀之年还可佐于文武之王,施主何必担心呢?倒是多事之秋,大才小隐岂不可惜了?”韦庄听罢,豁然开朗,心中也轻松了许多。
次日清晨,韦庄醒来之后,却寻不见处洪。临行之时,他在这所古寺前留诗一首,乃是《题颍源庙》:
曾是巢由栖隐地,百川唯说颍源清。
微波乍向云根吐,去浪遥冲雪嶂横。
万木倚檐疏干直,群峰当户晓岚晴。
临川试问尧年事,犹被封人劝濯缨。
韦庄回到洛中后,回想起这些年的经历,更多了一分对时局的思考。处洪的告诫让他坚信自己终究会有治国安邦平天下的机会。于是,在积蓄良久之后,他终于创作下那篇令他闻名天下的传世之作——《秦妇吟》。不久,《秦妇吟》为镇海军节度使周宝所得。周宝一得此文惊爱交加,便召韦庄为门客,为了能早日见到天子实现自己胸怀的理想,韦庄离开了洛阳,举家随周宝南下润州,开始了漂泊江南的生活。
中和三年(公元883年),沙陀首领李克用率领部队抵达河中,大败黄巢之弟黄揆。十月,沙陀族将领李国昌病逝。此时,逃出长安的黄巢,依旧率领部众攻城掠县。次年春,李克用率兵五万,自河中南渡,连败起义军于太康、汴河、王满渡。不久,义军大将尚让投降唐军。节节溃败的黄巢,走投无路,最终自刎狼虎谷。随后,黄巢的首级被泡入水银,装在崭新的黄缎锦盒中,飞速送往成都呈献天子李儇驾前。
又一次轰轰烈烈的农民起义以失败告终,然而这一次起义已然撼动了大唐的基业,留给这个曾经辉煌一世的王朝的时间已经不多了……
时光如流水,转眼到成都已经三年了。三年来,李儇时而陶醉于天府之国的富庶和繁华,时而依旧惦念着长安的大明宫、曲江水。或许,他如果一直在战争和颠沛中度过这些岁月,会坚定他曾经萌发的励精图治的决心,然而锦官城的温柔却让他迷失了方向,让他在浑浑噩噩的岁月中麻痹了自己的神经。可是今天,似乎注定是一个转折的日子,黄巢的首级被送到成都,还有大批的战俘被押送而来。这个自他登基起就害得他不得安生的逆贼也有这么一天!长安已经收复,叛乱业已平息,他就要回到从前的宫阙,天下或许会重新太平……
穿上衮冕,李儇挺起胸膛,自信满满地一步一步迈上城北大玄楼的台阶。他走到一级平台前站住,俯下身子观望:台阶下整整齐齐地跪着历次战斗中陆续俘获的黄巢的姬妾嫔妃,一共百余人。方才的意气风发顿时被眼前的景象吹得烟消云散,李儇走到前排一个年轻的女子身前,望着她天仙一般的容貌,心中不由恻隐一动。他伸出手抚摸了那女子洁白光滑的面庞,轻声问道:“看你这花容月貌,必定也是勋贵子女,世受国恩,怎么就从了贼呢?”
不料,那女子冷烈地昂着头:“狂贼凶逆谋反,想您天子以百万之众,失守宗庙,播迁巴蜀。尚不能拒贼而反责备我一女流。敢问陛下,置公卿将帅于何地?”寥寥数语,好似一巴掌打在李儇的脸上,像一把钢针刺入李儇的心中,把他仅存的一丝尊严击得粉碎。李儇噎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他愤怒地看着那女子,从牙齿缝中挤出一句话:“统统押赴刑场处死!”顷刻间,这些富贵女子跪地一片,四下抽泣不止,而与李儇对话的这个女子却大义凛然地挺起胸膛,居高临下的目光扫过李儇,冷冷一笑,不悲不泣,至于就刑,神色肃然。
“皇上消消气,”张浚劝道,“臣有两件要事向皇上禀报。”李儇将火气压了压:“说吧。”“刚接到奏报,忠武军监军杨复光病故了……”
“什么?”李儇心里一颤:在他落难成都的这些日子,郑畋和杨复光这两个名字曾经一度是他全部的希望和寄托。他张大的嘴久久没有合上,面庞上带出一丝忧伤,老长时间才叹道:“哎!复光忠良,自领忠武军以来树立功勋,联络诸道,堪为臣子表率!”
“还有一件事情,李克用和朱全忠二人在上源驿交手,各执一词。李克用已经遣其义子送来条陈申辩。”说罢,张浚双手呈上一折奏章。
李儇眉头一皱,心想这沙陀人就是反复无常,刚立了点功就得意忘形,“信上说什么,你念念。”
“遵旨。”张浚于是退后半步,打开奏折念道,“臣自为朝廷重用,即殚精竭虑,不敢有丝毫懈怠,深恐有负皇恩。经月来,臣率沙陀、鞑靼五部西伐南征,略有破敌之功。又以大局为重,万里迢迢解救东部诸侯于水火。然五月十四日,军驻汴州,为朱全忠所图,夜纵兵火,臣仅能自免,监军、将佐以下从行者三百余人,并牌印皆没不返。臣以朝廷至公,当俟诏命,拊循抑止,复归本道。乞遣使按问,发兵诛讨,唯请天子圣裁!”
李儇疑惑道:“若按李克用所言,他兴兵解救汴州,朱全忠怎会恩将仇报?还是李克用有什么冒犯之处?”
张浚回道:“陛下,臣窃闻,李克用酒后失言确有冒犯,但朱全忠是夜兴兵企图剪灭国家功勋实乃大逆不道。臣愚见,朱全忠本黄巢故将,因数败于王重荣无奈之下方才举降,其不臣之心昭然,唯请陛下明察!”
李儇一时没了主意,他转向孔纬:“爱卿以为如何?”
“陛下,如今天下方息,应给百姓一个休养的契机,此时不宜用兵,还是让晋汴和解为上。”
“朕意如此。”李儇已经害怕再有大的战事,他只想早日平平安安地回到长安。他又对田令孜道,“贼寇已除,故都收复,你当早些筹措回京的事宜了。”
田令孜一想到要离开安逸的乐园,对成都很是依依不舍。但他也知道,皇帝是他最大的靠山,只有留住皇帝才会有他的富贵。眼下虽然黄巢被剿灭,可是观天下但凡手中握有兵权的武夫都不听朝廷号令,如果没有一支精兵护驾,别说是今后重振国威,就连安全回到长安也势必难如登天。于是便道:“陛下,杨监军死后,忠武军头领鹿晏弘率兵劫掠州县,扰民不止。不久前他进兵兴元,逐山南西道节度使牛勖,自称留后,长此以往,必为大患。臣请陛下,忠武军中韩建等人均乃忠贞之士,若召为陛下所有,可充神策军。”
“也好,这件事就交给你办吧。”
且说,杨复光死后,忠武军一连数日三军缟素,恸哭不止。握有最大兵权的鹿晏弘便成为这支战功卓著的军队的将领。鹿晏弘以护卫天子为名,从河中一路出发到了山南,途中剽掠金、商等州,所过之处烧杀荡尽,一方面大肆劫掠百姓,另一方面不断地扩充军队,八千人很快发展到三万余众。
山南西道的治所在兴元,自打到了兴元,王建一反常态变得少言寡语。每日三餐只是应付差事似的拨上两口,半个月下来,脸上露出些许憔悴。夫人周氏看在眼里急在心里,她反复询问几个义子,可是谁也猜不出王建的心事。自打嫁给王建,她的生活彻底改变了。从前总是担心明天的吃食、担心兄弟的安危、担心儿子的前途,现在这一切都不用她操心。她开始跟着丈夫走南闯北打拼天下。她虽然没有念过几天书,但却出奇的明理,每当丈夫出征归来,她总能给予他一种家的温馨,而这种温馨对于常年征战疆场的将士似乎总是一种奢侈。
这一天,弟弟周德权来探望她,她高兴地亲自下厨做了两道可口的饭菜,要德权陪着丈夫好好地喝一通。两盘热腾腾的家常菜、烩好的面片端上了桌,她又将酒在盆里烫好,便微笑着退出门来,又双手将半旧的木门带上。
屋内只剩下王建和周德权两个人。王建许久没有和德权喝过酒,也就许久没和亲近的人吐露心思。贩卖私盐以前,他和德权便有很深的交情,这些年一同征战再加上有了这层亲事,周德权自然成为他最为信任的手足。这一天,王建索性多喝了几杯。杯中酒晃动着烛火的影子,昏暗的屋内除了碰杯的声响,依旧是压抑的氛围。
又是好几杯酒下肚,王建脸上泛起了红晕。德权不由得打破沉默,开门见山道:“姐夫,自打入川以来,你一直闷闷不乐,可有什么心事?”
一句话,好似戳到了王建的心窝,他右手紧紧攥着酒杯,一扬头,将残酒一饮而尽,复而长叹一声:“唉!监军一死,我心中难过啊!”
“是啊,杨监军为人正直、一心为国,是百年不遇的忠臣良将。他待咱们许州将士恩重如山,自他病故,军中兵士大多伤感。”
“我自许州从戎,先后隶于杜审权、秦宗权,直到监军掌控忠武兵权,我才如久旱逢甘霖!监军心胸坦荡,对待我等恩重如山。我本打定主意,此生终老忠武,为监军肝脑涂地,谁曾想监军竟然没有等到皇上论功行赏的那日。监军一去事小,鹿晏弘依仗自己为忠武大将,力排张虞候,趁群龙无首之际,夺了忠武兵权。看看这些日子,他一路烧杀抢掠,忠武军响当当的名号被他玷污!”
周德权点点头:“姐夫之才足可以统帅忠武三军,那鹿晏弘无德无才、嫉贤妒能、为人残暴,姐夫屈居人下实在不甘啊!”
王建端起酒杯一饮而尽,辛酸道:“德权啊,自打咱们在舞阳起事、投军,而今已经十年整了!人生能有多少个十年啊?我如今仍是别人的军中一员小小的偏将都头。虽说手中有两千人马,也有心腹属将,可毕竟功名不成、抱负难展!监军死后,我反复想着那韦秀才的话,觉得回成都护驾方为正道。本以为此次入川,可以见到天子,凭借多年功勋能讨赏一官半职或者个把州县,也能够好好地治理一方百姓,为一方好官。可万万没有想到,咱们竟然跟着鹿晏弘做了个剽城掠县的贼人!”
周德权宽慰道:“姊夫不必为这等事情心烦。如今天下方平,天子回京后必然论功行赏。姊夫正值春秋鼎盛,前途无量。说不定,凭借你的功业才华,日后还能封赏个异姓王侯呢!”
“你别光拣好听的说,”王建苦笑道,“眼下鹿晏弘这般作为,天子不会不知道。倘若问罪,我岂能脱得了干系?”
“不如咱们离开他,叫上晋大哥、李大哥,一齐前往行在,和他划清界限?我听说天子身边大太监田公公是说一不二的人物,不如咱们送些金银,让他找个机会将咱们招往行在,这不是一举两得的事情么?”
王建听罢,手停在了半空中,杯中的酒来回晃动着:“这可是一个好主意!虽说田公公在朝中弄权,可倘若能够借他的力量给咱们在皇帝身边谋上一个差事,这可比现在的境况要得力多了!”说罢放下酒杯,“此事你能否办妥?”
德权道:“姐夫尽管放心!”
“好!你这就去邻县寻找光远,说明事情原委。光远心细,你我不曾想到的细节他或许能考虑周全。”
……送走了周德权,王建心里顿时松了许多。多日来布在脸上的愁云渐渐散去,他伸伸懒腰,迈步出门,情不自禁地在院里施展了一通拳脚,直打得大汗淋漓方才觉得过了瘾。
夫人周氏独自倚着柴门,默默地在一旁看着,她的脸上露出喜悦的神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