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天子口谕:李国昌父子所犯罪行,朕暂不追究,令尔等统领沙陀各部击贼自赎。待收复长安再另行封赏,钦赐!”念罢,李友金上前搀扶起李国昌:“兄长,收复长安之时,便是咱们沙陀人崛起之日了!”李国昌摆摆手道:“我老啦!只有让克用随你立功吧。”
三日之后,李国昌父子辞别了塔塔尔部众,聚集沙陀余部,前往代州,沿途各有鞑靼诸部随行。至代州,已有兵马一万七千余。中和二年(公元882年)十一月,李克用、李友金等正式起兵,共计步骑三万五千人。十二月,李克用领兵抵达河中府,部众均着黑衣,号称沙陀鵶军。黄巢想起庞勋的失败,惧怕鵶军骁勇,遂命使者带领诏书、财物前往请和,期求收买李克用。然而克用收取财物、分与诸将,焚烧诏书、驱逐使臣。随后,引兵从夏阳渡河,屯驻同州。
李克用的出兵就似一针兴奋剂。本已势均力敌的长安局势,终于让胜利的天平逐渐垂青着大唐。
“大喜!大喜啊!光图,刚得到消息,李克用归唐后,首战奏捷,尚让大败!”晋晖一进账,兴奋之情溢于言表。
“看来,这个李克用可真是一个人才啊!”王建不由得惊叹,“尚让的主力咱们也算是会过多次,不可谓不勇猛!想不到,这个沙陀人刚一出兵,就打了一个胜仗!照这个事态,收复长安指日可待了!”
正在这时,帐外一声传报:“王都头,张虔裕求见!”自打张虔裕到了王建麾下,王建若待上宾一般对他礼遇有加。一来,虔裕是晋晖故交,再者,王建也是欣赏此人做事干练、略有智谋。
张虔裕进入大帐,给王建、晋晖行礼后,便凑上前来,小心地问道:“二位将军,可知麾下有人与黄巢军中私下交易、贩卖活人?”
王建一惊:“此话何意?”
“将军果然不知?”虔裕压低了嗓门,“黄巢被困京畿,虽然坐拥满城钱财珍宝但粮食匮乏。其麾下不少军士私下开出高价,与我唐军将士买卖活人,以食人肉!”
“我唐军将士哪有活人?难道将部下送到黄巢的餐桌?”晋晖问。
“那自然不会,但贫苦百姓便无辜遭殃……”
王建怒骂道:“畜生!真是畜生!黄巢想仿效秦宗权做食人魔王,大唐将士若因贪慕钱财而助纣为虐,则与禽兽何异!”
晋晖又问:“这事我与光图闻所未闻,你如何得知?”
“实不相瞒,刚才我自西寨而来,途中见李都头麾下押有劫来的百姓,这其中恰有两人是在下故人。我从他们口中仔细打听,才得知其中真相。据我所知,忠武军中已有众多将领参与其中。恕在下直言,两位将军治军严格,宜早做决断,不可让忠武军英名毁于一旦!”
王建、晋晖相视一愣。王建心想,如果忠武军真的做了这等伤天害理的事情,传扬出去,他之前治军严明的名声便会落得天下的笑柄,而天子倘若知道,定然会问罪于自己。这是一件棘手的事情,如果不过问,无异于掩耳盗铃;过问吧,却又不能过分声张。他缓缓调整了下呼吸,安慰虔裕道:“忠武军中究竟有谁参与了这桩事,无论他们位置有多么显赫,你把你所听来的,如实告诉我,我要听真话!”
张虔裕坚定地点点头:“将军放心,虔裕不怕得罪人。据我所闻,忠武都头李师泰、张劼将军、王宗佶将军等都参与其中……”虽然早有心理准备,但王建仍然吃惊不小。李师泰是他多年来荣辱与共的大哥,张劼是同他生死相随的弟兄,而王宗佶是他的义子,这些可都是他身边最亲近的人啊。
晋晖又问:“你刚才说你遇到故人,我可认识?”
张虔裕一阵兴奋:“我正想给两位将军禀报此事。这两人,非同小可,那可都是心怀锦绣安邦定国的贤才。如果他们能够留在咱们军中,忠武军将来定会大展宏图。”
“哦?”王建正为将来平乱之后自己的处境疑虑,听虔裕这么一说,不由得喜上眉梢,“你快讲讲,这两人是谁,你如何认识的?”
“说来话长了。”虔裕微笑着,脸上泛出红润,“这两人一人唤作韦端己、另一人唤作郑顼,都是屡试不中的失意举子。自打上次与二位将军分别之后,我回到长安,相爷举荐我暂时在李尚书府中任职。相爷被贬官之后,曾经嘱托我韦端己的事情。说此人乃是前宰相韦见素之后,是不可多得的才子,只可惜科场昏暗,屡试不第。不久前,他曾经找过相爷,想谋求一官半职,可后来因为田公公等人掣肘,未能如愿。黄巢进京,我去客栈给韦秀才带口信时,算是见了第一面。至于那个郑秀才,是韦端己的朋友,我和他聊过,很是投缘,也是个怀才不遇的文人。”
“一定要留住这两个人……”王建心想,“现在军中大多是像他和张劼这样的武夫,斗大的字不认识一箩筐,只要是文人,留在身边教自己识文断字也是大有益处。更何况如果遇到有真才实学之人,将来也会助我一臂之力……”于是,他迫不及待地催促虔裕:“快把那两人请到这里来。”
张虔裕离开后,晋晖若有所思,低声道:“光图啊,鹿晏弘、韩佐时他们欺男霸女、胡作非为,但那毕竟是各率其部,你我无法干预,也只能但求自己问心无愧。但买卖活人这件事咱们许州的兄弟卷入的太多,如果传扬出去,你我身在其中居高位就难辞其咎!倘若有朝一日天子回长安论功行赏,要是知道了这件事,别说我们多年的战功一笔抹杀,就是性命也难全活!”
“这件事我想了下,不能公开惩处。你明日去找杨监军,让他出面严肃军令,这事咱们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全当不知道。”
“如此甚好,监军军令下达之前,我再往各都私下通报一下,想必他们必然有所收敛,这样监军也查不出以往的事情。”
不多时,张虔裕引着韦庄、郑顼二人来到王建近前。一个四十多岁面庞清瘦的文人将王建打量一番,深鞠一礼道:“我见将军乃忠义之士,又如此善待读书人,心中甚是宽慰。只是不知将军手下之人为何夺我等财物?”
王建愧疚道:“王建治军不严,多有得罪,我这就让手下人将所扣财物完璧归赵。”另一个年轻些的书生道:“在下延陵郑顼,久闻忠武军王都头威名,今日一见三生有幸。如将军不弃,顼愿隶将军!”
“先生愿来效力,这是忠武军大幸,请受王建一拜。”说罢给郑顼施礼。又对韦庄道:“韦先生可否也能留下?”韦庄闭口不言略略抬头,头上散乱的发丝布满了尘土,而饱满的额头却隐藏不住满身的智慧。王建看出韦庄似有难言之隐,心想要留住人才不可强取。对待文人和武士其实是一样的,只有留住属下的心,才有可能留住他们的人。便道:“先生若有难处,尽管回去,建不强人所难。”韦庄绷紧的神色稍稍松动,感激地点点头,方要转身离去,复又停下,半晌才道:“庄有一言,愿与将军,可愿听否?”王建打量眼前这个壮年书生,不知道他会说出怎样的惊世言论,恭敬道:“愿听先生赐教。”
韦庄道:“庄久闻将军大名,将军率军败尚让、战朱温,忠于唐室、英于沙场,中原为之振奋。今天下藩镇割据、诸侯用事,尤以江淮为最。天子虽弱,然黄巢却难撼大唐三百年基业:眼下朱温受降、沙陀顺附,大局已定,将军功名成就即日可盼。此春秋大义之际,将军更应深思前途,忠心天子,破都迎驾方能保万世平安。此,其一也。”
王建表面平静如水,心中不由暗暗赞叹:“我虽早已心服唐室,然自追随杨复光以来,忠武军八都头心怀不一。尤其鹿晏弘,身居八都之首,势力日益壮大,明着与我共事,私下招兵买马、烧杀抢掠无恶不作。杨公今在尚能节制,可眼见监军身体衰弱,倘若有所不测,那鹿晏弘一旦手握大权难保不反……我多次与晋晖商议此事,难做决断。眼前这个韦庄却能一语点到‘破都迎驾’,真是拨云见日!”想到这里,王建故作镇定问:“这其二呢?”
韦庄又道:“自古百姓乃国家基业,水能载舟亦能覆舟,国之如此,况乎一军?将军爱惜士卒,体恤手下,此众人皆知。然若只重军将,不重百姓,烧杀劫掠甚至……以黎民之牺牲换取荣华富贵……”韦庄没有把这句话说完,“……将军帐下,多是故友旧将,然若军法不正,福祸只在旦夕……”韦庄没有把话挑明,但却已经很清楚地表达了意见。
王建沉思片刻,对韦庄道:“先生所言,句句切中要害。自投军忠武以来,我南征北战,自一小卒进有今日两千余众,却从未有人如先生一般向我倾吐肺腑。我与先生萍水相逢,能得此良言,实属幸运。如先生不弃,我愿意表奏杨监军,留下治军之贤士啊!”
韦庄对王建深鞠一礼:“将军过誉了。在下不过一介落第文人,久闻将军大名,今日相见见将军善待读书人很是感激,乃留狂言一二,令人贻笑耳。庄携全家,投奔洛阳叔父,只求乱世之中能有一方闲居寓所,望将军体谅。”王建见留不住韦庄,心中闷闷不快——自己竟连一个落第的秀才也挽留不下,不由又多了一分懊恼。然而转念一想,这个韦庄能有如此精准的眼力,又有令人折服的气度,绝非是一个平凡的举子。我要壮大势力,不光需要冲锋陷阵的良将,还必须要得到更多的运筹帷幄的文士。既如此,只有善待每一个读书人,方能有更多真正有才学的人前来投奔。
“先生执意要去,我也不便强留。”说罢,吩咐下去,让所有将领列队帐前,自己亲自带领几个义子为韦庄摆酒送行,又命人取来金条十根,送与韦庄作了盘缠。韦庄没有想到会受到如此礼遇,很是感动。他将酒饮罢,用破旧的袖袍拭了拭胡须上的酒珠道:“将军礼贤下士,在下实乃受之有愧。他日倘若有缘,韦庄定报将军知遇之恩。”言罢,转身离去,只留下一个清瘦而精铄的背影,渐渐模糊在王建的视线中。
“父亲何故如此对待一个落魄的书生?”宗佶不解地问。王建望着韦庄的背影:“我自幼习枪弄刀,不曾读书习字。若非如此,论军功,我何止一都尉……要想再有一番作为,少不得一个能为我谋划大事的幕僚。你等兄弟一面要勤习武功,更要读书知礼。明日起,便跟着郑先生识字。”
“读书识字有什么用,杀敌立功靠的是武艺啊!”宗佶道。
“眼下乱世,此话似乎有理。如果平定贼寇,天下太平了,不知书识礼,怎可为天子所用?”王建一席话,堵住了义子的嘴,却让一旁的郑顼听得心中暖意融融。
且说韦庄辞别了王建,带着家眷来到洛阳,由于和从兄韦遵一家失去了联系,靠着尚有的积蓄和王建的赠金,在洛水北面的一个村庄购置庄园居住了下来。
居不久,屡试不第、大志难为天子所用的压抑和为天下苍生计的心境让这位诗人寄希望能于从山水中抒发到自己的胸怀。故此,他游清河、至颍阳、访诗友、会贤士。在嵩山颍水游访中,他深深地为此处的山水所折服,有时候不由思量:倘若能在此山之中隐居下来,自己的后半生或许会失去一分文人的伤怀和对国运的感喟。
这一日,日已西沉,韦庄远见得山腰之处有一方古庙,欲往投宿。走近一看,但见寺门破旧满是尘土,隐约地见得“颍源庙”三个字。寺门开启,走出一位僧人将韦庄延入寺内。“施主从哪里来,往哪里去?”韦庄忙还礼:“在下住在洛北,只在游访山川,今日日薄西山,方在贵寺叨扰一宿。敢问法师,这寺庙如此破旧,是何年所建?”僧人笑道:“我乃游方僧人,行路至此,借宿月余,不曾打听到这寺院的历史。倒是知道,此‘颍源庙’乃故作‘巢由庙’。”说罢,用手指蘸水,在地上一笔一画写道。
“巢由庙”韦庄吟诵三遍,惊疑地问道:“巢由巢由,可曾是上古的巢父和许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