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中原前线的战事已近胶着。
杨复光独坐案前,沏上一壶浓茶,自斟自饮。桌上倒扣着一本《养生主》,书的一角微微卷起。倘为外人见到,定会惊叹这位久经战场的监军大人于泰山压顶尚能闲庭信步。殊不知,复光踌躇满志,心中宏愿正俟舒展。就在几日前,经他几番努力,再三策反,终于利用黄巢身边宠臣嫉贤妒能,一举劝降了大将朱温。三军统帅王铎闻听此讯,喜不自禁,当即墨赦除官,封朱温同华节度使。随后,李儇接到奏报,正式加封朱温为金吾大将军、河中行营招讨副使,并赐名为朱全忠。
唐军增一大将,黄巢损一臂膀,这一进一出,便让战局有了微妙的变化。复光掀了掀茶盖,拂了拂茶叶梗,微微品着浓茶的清苦。要想彻底清除敌军,毕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黄巢至今仍在长安屯军二十余万,这对于京畿重镇时刻是个威慑。一些曾经被郑畋说服共讨黄巢的将领,如今又陷入了两难的局面,毕竟以他们微薄之力,实难与长安贼众相抗衡。就在前一天,河中的王重荣还在给他诉苦,让他速求天子集结大军支援,说长安草贼甚重,枕戈待旦,大有一举灭杀河中之势。还说,臣贼负国,讨贼不足,不知如何是好。复光心里道,天子远在成都,自保尚可,哪有余力灭贼?凤翔兵变后,郑畋远去西蜀,江淮高骈按兵不动,他忠武军虽都是以一敌十的精锐,但也不过区区万余人。要想在这样一个均衡的局面给黄巢的脊背再捅上一刀,或许只有让沙陀精锐相助。
他在等,等待天子的赦诏,诏书一到,他便可以书信沙陀将领李友金,让他唤其兄李国昌率军南下一举破敌。李国昌,曾经这是一个传奇的名字。他麾下的沙陀部落本是西突厥的一部,一直以来忽归顺、忽作乱,在本朝甚是叛服无常。当年庞勋作乱时,沙陀族首朱耶赤心率部镇压立有大功,天子册封振武节度使,又赐国姓,乃名李国昌。可后来,由于为漠北众部落所迫,沙陀便屡次侵扰边境,这让两代皇帝对其都不再有所好感。最近的一次,是在广明年间,吐谷浑都督赫连铎联合其余将领将沙陀击溃,李国昌只好逃亡阴山南麓,依附鞑靼一族。其实,现在正是沙陀危难之际,倘若天子能够明大义赦免他们,想必此后他们必然会全力以保大唐。更何况,雁门数部,均乃蛮夷,犷悍暴横,代北将帅难以服部,倘若交与李国昌,必然是化腐朽为神奇的一支军队。当然,杨复光也算到,李国昌已是暮年,要亲率精锐南下,恐非易事。但沙陀代有人才出,李国昌的儿子李克用就是一员虎将。据说他生时就有一目失明,故号独眼龙。此子少时骁勇善骑射,早年随父镇压庞勋,年方十五,所向无敌。他在数年之前便已经听说沙陀“飞虎子”之威名,而此人如今正值当年,漠北上下一呼百应,定然不亚其父。
杨复光又品了一口茶,心中稍微有些焦急:这些利害他能想到,别的有识之士也当能明晓。就算天子不精于政事,他身边孔纬、张浚、韦昭度、杜让能莫非就没有一人上书皇帝,力保沙陀?唉!乱世不出贤臣,否则岂有此次黄巢之乱?
“大人,兵部来人!是从成都来的!”猛然间,一声通报打断了杨复光的思绪,他一着急,竟然松手,青瓷的盖碗落到地上摔得粉碎,残留的茶水溅起,点湿了他的朝服。“速请!”杨复光按捺不住心中的喜悦,如果没有猜错,皇帝必然已经赦免了李克用,如此,大唐有救了!他已然顾不上赫赫忠武监军的架子,亲自迎出了大门。不远处,一个身材魁梧,脸色蜡红的大汉正给他打拱作礼:“属下张虔裕见过监军大人!”
“免礼免礼,张大人此来所谓何事?”
“不敢,大人唤小的虔裕即可。小的奉郑大人所差,负天子口谕、携王元帅赦书,特来拜会大人。”
杨复光喜得把虔裕拉到近前,小声问道:“可是赦免沙陀李国昌父子?”
“大人真是神机妙算!”
“哈哈哈……太好了,太好了!”杨复光兴奋得额头褶子挤成一团,“快快请进,里边说话。”
张虔裕遂与杨复光走入内堂,将皇上口谕背诵了一遍,将王铎亲笔赦书交与复光,又把郑畋如何向天子举荐虔裕传令,以及他与忠武故将晋和的一段主仆之情一一讲述。杨复光得知眼前之人竟然是故友晋和的家将,不由触景生情,面带愁云。
张虔裕道:“郑大人有心不再过问朝政,便力荐属下前来忠武,明着是替天子传诏,私下也是了属下一个心愿。一直以来,属下一直想遂老爷生前夙愿,鏖战疆场,终老忠武。”
“好!好啊!你与我忠武军有这样一段渊源,今后你便留在我身边,我定然重用于你。”
“多谢监军栽培!只是,属下心里挂念着少主人,想去晋将军麾下任职。”
“哦——难为你有这片心。也好!只是……光远如今驻扎南寨,一时半会儿也回不来。我看,不如你先到王光图都下,光图与光远是生死之交、情同手足,你去那里也必然有用武之地。”
“甚好!属下认识王将军,如此,烦劳监军举荐。去漠北传令李国昌父子之事,也得劳烦监军操心。”
“这你尽管放心,我这就命人快马传报李友金,让他前往漠北赦免其兄!”
当长安城正在激战之时,恰是漠北草原最茂盛的时候。充沛的雨水浸润过后,那片油油的绿色一直铺陈开去,连接着地平线以上的湛蓝色的天空。肥肥的羊群在远方一曲清流边缓缓移动,鞑靼人居住的帐篷散落在无边的原野上……
“来,让我们再次举起手中的酒杯,欢迎远道的客人们吧。”一个头领模样的人,一副髯须,高坐正中,高高地举起手中的银盏,微笑着向着李国昌。
“尊敬的颜巴特首领,感谢您对我们父子的收留,您的胸怀就像大海一样宽广!”李国昌颤动着微微发福的身躯站了起来。他老了,这位身经百战、功过参半的沙陀族将领此时已是两鬓斑白。他用手指在杯中蘸取了两滴酒洒在空中,复一口饮下这甘甜可口、蜂蜜酿制的克儿西麻。
“我说……李国昌,你来我们塔塔尔部的时间也不短了,”一旁一个贵族模样的胖子放下了手中的酒杯,并没有饮用,乜斜着眼睛道,“你的余部呢?都像惊慌的小鸟一样散去了吗?哈哈哈……赫连铎的一箭之仇你还想报吗?是不是等着我们颜巴特首领的虎狼之师助你一臂之力呢?”
“吉达将军,我已经派我的家将们去寻找我的余部了,只要听到了我的召唤,他们就会像羊群一样集聚在颜巴特首领的身边。”李国昌恭恭敬敬地说。
“哈哈哈哈,说得比牧羊姑娘的歌声还动人!”吉达狠狠地盯着李国昌,“要是你的余部都聚集在了你的身边,恐怕就连美丽的贝加尔湖水也会被你的马蹄所践踏吧!”
李克用“呼”的一声站起来:“吉达,你是在挑拨颜巴特首领和我们父子吗?”他一目微闭着,另一只眼睛却死死地盯着吉达,“我们沙陀人从来都是讲信义的!颜巴特首领收留了我们,这样泉水一般的恩德,这样皓月一般的胸怀,我们是不会忘怀的!”
“哼!”吉达愤愤地说道,“首领,赫连铎的人早就说过,李国昌父子绝不是甘居人下之辈,他们的野心比狼还凶残,美丽的塔塔尔的羊羔们怕是要遭殃了……”
李克用一把上前揪住吉达:“你说什么呢?赫连铎挑拨的话你也能相信?他巴不得他的吐谷浑部灭掉了沙陀,再灭掉塔塔尔呢!”
“好了!不要争吵了!”颜巴特大声喊道,见到李克用松开了吉达,说道,“今天我是款待我的客人们的,有些不愉快的事情不要拿到这里来说!我已经叫人备下了可口的古拜底埃和伊特白里西,今天大家一定要吃个痛痛快快!”
草原的夜色是这般的宁静,满天的星光洒满银河,清晰的北斗低低地挂在地平线上方,无论时光消逝,它们都忠实地围绕北极缓缓转动。李国昌独自坐在一个草坡上,手中攥动着刚拔起的尚夹杂着泥土清香的一簇嫩草。远望星空,他对这片漠北肥沃的草原充满了眷恋,他的一生南征北战,但身为游牧民族的子孙,他本能地对这种辽阔的天地依恋。时光荏苒,他早已熟悉了北斗在不同时令所处的位置,但他的爱子李克用,恐怕依旧要在这个世界继续摸爬滚打下去……迟早有一天,他会像草原的饿狼一样老死他乡,将身躯化作泥土来滋养这片绿,可是李克用却要继续一只孤独雄鹰的生涯。这只雄鹰指引着前进的方向,它的一举一动都关系着沙陀族的命运。可是,今天儿子的冲动却让他感到些许不放心。
身后的青草隐约传来沙沙的响动,不用回头,他便能够感知到,是克用的脚步。
“父亲,赫连铎已经派人来挑拨了!他想借塔塔尔人的手灭掉咱们!”克用的语气中夹杂着急促和慌张。“克用啊,来,坐下来。”李国昌似乎并不理会儿子的担心,慢条斯理地说道,“咱们现在是寄人篱下!你白天的言行有可能会让颜巴特感到不安全。他如果察觉到不安全,咱们也就安全不了。到时候真要动起手来,你难道还要和他去争夺阴山下的草地吗?”说着,他侧过头望着儿子,克用那仅存的一只炯炯有神的眼睛也在看着他。
“不不不,”李国昌放慢语速,压低了声音,“咱们不能再过流离的生活了,咱们迫切地需要大唐的君主封赐我们一块富饶美丽的土地,我们要像汉人一样生活。”
“可是父亲,等不到我们回到长城那边,这拨不讲信义的塔塔尔人就会把我们的尸体拖到草地上去喂狼的!”
李国昌不由得笑了:“赫连铎早就贿赂了吉达他们,他想用塔塔尔人的马刀砍下他眼中钉的头颅——这事再明白不过了,我是老迈了,腿脚也不灵动了,可是偏偏眼睛还如鹰一般明亮着呢,这点事情岂能看不透?眼下我们的部众都散去了,在重返长城以南之前,咱们必须好好地活在这里!”
“父亲,大唐皇帝还能用咱们吗?咱们掠夺了北部的城池,李琢必然会在皇帝面前说我们沙陀人的坏话。”
“能。”李国昌话语中透出坚定和自信,“你还记得镇压庞勋的时候吗?大唐的天子只要是处在了危难之中,必然会想到我们沙陀的铁蹄和马刀,他会信任我们的,因为在那些起义军的跟前,我们有着绝对的优势,我们的勇猛的士兵们会让他们胆寒更会让皇帝欢喜。”说到这里,李国昌不由抬头望着星空,“李友金说皇帝很快会同意赦免咱们,再等等,等皇帝恢复沙陀人的勋爵……不过在此之前,我们需要做两件事,一要暗中联络失散的部众们;这二么,还要去掉颜巴特对咱们的担心,要安安全全地在这里等待机会。你明白吗?”李克用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塞外的天空总是那样的湛蓝,一眼望去,没有一丝云彩漂浮,偶尔一队大雁拂过天际——这样的画面总能让人忘掉许多的不快,尽情享受眼前的乐趣。
“克用啊,你的父亲怎么不随同我们一起狩猎啊?”颜巴特骑着一匹高头黄鬃马,走在了一队人马的前面。
“回首领的话,父亲他年岁大了,腿脚不灵便,特意吩咐我陪同首领。”李克用提着马,有意地慢着颜巴特一个马头。
“哦!我早就听说,你自幼学说话就先学会军中之言,十岁就能拉弓射雕,李国昌好福气啊,有你这么个精明强干的儿子。不过,今天我可想要看看你的箭法。”
“让首领见笑了,那些不过是浪得虚名罢了。”
颜巴特并不理会克用的谦辞,他大手一挥,一旁的奴仆早已把一副硕大的弓递到克用马前。李克用见颜巴特执意要见自己的箭法,心想这或许是个不错的机会,一来展示一下自己的身手,草原上的人胸襟大多开阔,越是有本事的人越会受到尊崇,另一方面也是给鞑靼部落中一些对自己抱有敌意的人一个威慑。于是,他接过弓,指着前方一棵大树问道:“首领可曾见到那片绿叶中夹杂的黄叶?”说罢,他稍稍提神,便策马扬鞭,顺着侧边打马两百步,忽然就在马背上翻过身来,举弓搭箭,箭带风声直落黄叶。随后,克用又命人取针悬挂树枝之上,百步以外依旧箭发针落。吉达惊得打了个寒战。颜巴特见此欣喜不已,正欲唤过李克用,恰巧天边一行大雁飞过,克用真是一发不可收拾,那仅存的一只眼睛早已敏锐地捕捉到了头顶的一幕,随后迅速地卧倒在马背上,侧身搭箭,力之所到,弓如满月,箭之所发,鸿雁惊飞……不多时,随行的兵士将落下的雕翎交到颜巴特马前。颜巴特一见,不由倒吸一口气:那只箭上竟然一大一小串着两只雁,他哈哈大笑,对李克用的箭法夸赞有加,心中也不由得暗暗叫道:“这个李克用相比他父亲真是有过之而无不及啊!想不到沙陀族辈辈都能出上这样一个英雄。”
围猎之后,按例是一次欢快的聚会,颜巴特端坐正中,各贵族和将领簇拥着李克用频频劝酒。颜巴特高高举起酒杯,对克用道:“今天见到你的表演,真是让我佩服啊。想不到李国昌竟有如此一个儿子啊,不愧为‘飞虎子’!你有这般精湛武艺,数年之后一定能成为草原霸主!”
李克用心中一惊,猛然想起昨晚父亲的话,于是连忙赔笑道:“首领过誉了。我自幼随父亲习武,也随军征战南北。蒙大唐皇帝大恩,赐我家国姓,父亲时刻不忘为国尽忠效命天子!只可惜,我生性鲁莽,得罪了天子,眼下落得个报国无门!我听说,黄巢自打占据长安,皇帝忧患,想来要不了多久,便能赦免我父子。到那时候,首领不如带塔塔尔部与我们一同南下共立大功。人生几何,要是能老死沙碛,不是件快事吗?”一席话,倒令颜巴特无言对答,只能称赞着陪酒掩饰。
尽过酒兴,李克用起身归帐。
“首领,李克用这是在向我们示威!”吉达道,“他把我们英勇的塔塔尔人看做是可以戏耍的羔羊啦!杀了他吧!难道您非得等到这只手上的恶虎养壮身体吗?”
“杀了他?”颜巴特瞟了一眼吉达,“你以为你是能够驯服恶狼的猛士么?小心你自己别成了沙陀人射下的一只昏迈迷路的肥雁了!”
吉达愤愤地说道:“难道您被他吓住了么?作为塔塔尔人,我会为您的胆怯而感到汗颜!”
“住口!”颜巴特怒拍桌案,“你收了吐谷浑人的金银财宝,你以为能瞒得过我的眼睛?我平生最忌恨的就是自己没有胆量却借刀杀人的人!他李克用还邀请我们一同南下征战博取富贵,这难道还看不出他根本就没有称霸草原的野心吗?我敢说,等到大唐皇帝的赦书一下,他们父子必然会离开阴山脚下这美丽的草地。到那时候,我想我倒会和这些英雄成为朋友!”颜巴特看了看屋外的蓝天,“这里是留不住鸿雁的……”
“将军,都督李友金到!”听见这几个字,正在卧榻养病的李国昌惊得坐了起来。这位沙陀族的首领心中顿时涌动着一分酸楚:“总算盼来了!”这些月来每日都要绞尽脑汁和塔塔儿的贵族们斗智斗勇,另一方面还要联络自己失散的部众。他的全部希望就只能是等待,等待着大唐的人来,等待着天子重新启用沙陀族,而这种无期的等待却是折磨人的,在等待中,李国昌人老了,心更老了……他终于在仆人的搀扶下起了床,冲着李克用兴奋地大叫:“你还不快去迎接你的叔父!”
自打从杨复光那里得到了李儇的口谕,又有了王铎的墨赦,李友金遂带着五百人亲自来到阴山。见到老迈的族兄,李友金的心中酸酸的:沙陀人的命怎么这么苦!然而当他看到正值青壮的李克用,心中又有了一些安慰。毕竟此次宣谕,便是沙陀崛起的一个新的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