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下雨了,春雨贵如油。李杰静静地坐在窗前,望着远处屋檐下一窝新生的雏燕在母燕的护佑下,也是静静等待雨停。不知怎的,他忽然想起自己的童年。他几乎记不起妈妈的模样,父皇虽然很少料理朝政,却也很少和他说说话。他心中涌起一种酸楚和孤寂,他忽然很羡慕在母燕翅膀呵护下的那几只雏燕。屋檐处的雨水连成串,像一根根银丝徐徐落地。房角偶有几枝绽放的红花,经受着春雨洗礼。形容此情此景,怕是没有比杜甫《春夜喜雨》更贴切的诗句了。李杰第一次感到,读一首诗,断然离不开诗人当初写诗的地境和意境,不然便少了三分真切和柔情。他忽然又想起了绵州那个庄园。只要一想到那里,莲澈的一颦一笑顿时浮现眼前。如果他生在平常人家,或许不用忧虑国是,可以隐居山野,闲散地度过一生。可他毕竟生于皇室,从出生那日,便注定这个国家经受的每一次变故和磨难,他都无法置身于外。
“王爷,您还在想何家的小姐么?”德顺跟从他多年,他每一个细小的心思都瞒不过眼前这个和他年纪相仿的小太监。
见李杰不语,小太监又道:“王爷,您要真想见她,让皇上传旨,命何员外带她来成都便是……”
“何员外有万顷良田,我有什么?岌岌乎如丧家之犬,惶惶然如漏网之鱼……”
“王爷,您别太难过,黄贼不过是得逞一时,迟早咱们会收复长安,将他碎尸万段!”
“但愿……唉,在这里日月蹉跎,心里着急,却使不上劲。”
“小的正要给王爷道喜呢,皇上已经让您参议国是了。您饱读诗书,得问朝政,定能大展宏图!”
李杰的眼中忽然闪现出希望的火花,但随即,目光中的鲜活转瞬即逝,又重新充盈了忧愁:“别打趣了,王公贵戚不得参政——这是祖训。”
见李杰不信,德顺急得赌咒发誓:“小的半句谎言,天打五雷轰!皇上说让兵部郎中张大人先带着您熟悉朝政。张大人现在就在客厅候着您呢。”
李杰闻言,喜不自禁。先前给汉阴县县令支招让他献食的那个张浚张禹川已经被皇兄拜为兵部郎中,如果他能带着自己早日熟悉朝政,那真是再好不过。能为这个即将倾倒的朝廷贡献他的一丝气力,这是他多年的梦想。只可惜,身为皇弟,他不能干预朝政。但或许正是流亡成都的新朝廷缺少人手,皇兄破例让他参政。好在这一次,那个该死的阉人田令孜没有阻拦。
自打天子幸驾之后,不少朝臣历经艰辛赶到成都。李儇的懦弱和田令孜的跋扈逐渐让这个宦官真正掌握了西蜀的军政大权。李杰在张浚的帮助下,每日能得知前线最新的战报,他也时常从这个年轻的兵部郎中话语中听出对田令孜的不满。然而,李杰虽然对田令孜恨之入骨,却始终无法想象一个阉人真能够把持一个国家的命运,直到有一天,当他亲眼目睹了一场惨剧——
这一日,田令孜宴请众将臣,张浚引着年幼的李杰坐在群臣当中。田令孜容光焕发地高坐当中,看看兵部的臣工、西川各都校牙将以及自己贴心的左右禁军将领都到了,便起身道:“列位,天子幸蜀,沿途艰辛;经月来,尔等一路护驾,功勋卓著,实乃我大唐功臣!眼下朝廷设在成都府,天下归心。今后,天子免不了还得重用列位,令孜不才,先代天子敬酒一杯!”说罢,高举酒盏。左右将士纷纷站立,举杯称贺:“愿为军容效劳!”说罢,众人把酒一饮而尽。
田令孜很是陶醉于将士们的表态,也举起酒杯,准备回饮。就在杯缘贴在嘴唇的一刻,他的余光扫见一个令他难堪的身影——位居剑南西川军黄头部的都头郭琪,正手持金杯,立而不饮。田令孜放下酒盏,冷笑道:“郭都头,可是嫌手中金杯不够贵重?”
郭琪一脸素色,立言道:“非也!”
田令孜又赔笑:“哦,郭都头久居酒乡剑南,定是嫌此佳酿不够醇香啰?”
郭琪放下酒杯,道:“亦非也!军容刚才说,在座将士皆是忠臣,那为何赏罚不明?”
田令孜锁眉切齿,问道:“我何以赏罚不明?”
郭琪冷笑一声:“军容何必明知故问?我等自剑南一路护驾,然军容反不许我等见驾,至今天子只知那随行五百军士,却不知我数万蜀将的辛苦!不仅如此,自打神策军重组,居将为士者,三日一宴五日一犒,出则赏金入则赐银;而我蜀军将士日夜宿卫,仅是当初赏赐有三千文,而今赏罚殊异。同为天子卖命,功臣反受欺耶?”
田令孜愤愤将手中的酒盏重重地掷在地上:“区区下将,安敢言论赏罚?你有何功,敢在此耀武扬威?”郭琪丝毫不畏惧,对答道:“琪生山东,征戍边鄙,百死一生!”说罢撕开外袍,露出胸口,指着左胸的创伤道,“党项十七战,契丹十三战,琪中箭伤无数,簇头称之若斤!”又指着肩膀上道:“腹背刀创至今犹在!”接着,撕开内袍:“征讨吐谷浑,裂胁肠流,缝治复战……”在座将士无不钦佩,却又不敢言语。田令孜见不能降伏这位战功赫赫的猛将,便拍手叫人换酒,亲自为郭琪敬上,冷冷一笑:“将军息怒。若田某真有赏罚不明,待饮罢此酒再议。”杯中酒在郭琪眼前晃荡。或许,他心中了然田令孜必会在酒中下毒,但自方才立而不饮时,便早把生死置之度外。于是,他一扬头,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眼前的一切使李杰震惊。更让他惊骇的是,从张浚口中,他得知郭琪所言句句属实,而他和皇兄李儇却真的不知道蜀军将士护驾一事。
酒席散了,李杰抑郁地独自快步走了出来。张浚紧跟在李杰身后,讨好地问道:“小王爷匆匆忙忙这是去哪里?”
“我去行宫见皇兄,我要他知道那太监已经嚣张到怎样的地步了!”
“使不得,”张浚劝道,“实不相瞒,下臣对田令孜恨之入骨。但,但眼下他大权独揽,皇上连进出行宫都需他批示,您告诉皇上,又有何用?”李杰紧咬牙关,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王爷不必着急……”
“我能不着急么?国破家亡、京城失守,而李唐王室即被田氏所篡!”
张浚急令李杰小声些,他四下看看,压低嗓音说道:“王爷所言差矣。那田令孜虽然大权独揽、飞扬跋扈,但他绝不会篡夺我大唐江山。”
“此话怎讲?”
“您想想,纵观古今,宦官专权虽然屡见不鲜,但毕竟不会取而代之。他们本是六根不全之人,所要无非权势。何况,长安沦陷,我观那田氏虽然权倾一时,但他也时刻不忘兴复长安。要知道,大唐江山不在,他的权贵亦不存。王爷,眼下重中之重,乃是先收国都,下一步才是为国家长远计……”
李杰很欣赏张浚的这一番分析,不住地点头。
张浚又道:“王爷,恕下臣斗胆,您若为天子,则唐室可兴!”
“住口!”李杰断然道。他从来没有过这种念头,他卑贱的出身让他从来不敢奢求自己位及九五之尊。何况,他与皇兄李儇情深意厚,他心中期盼的,仅仅是一个安宁祥和的盛世——但在晚唐,这是一种怎样的奢望。“我想见皇兄。”他自言自语喃喃道。
张浚见说错了话,语气变得小心翼翼起来,但同时,他内心深处更加坚定了他的判断,眼前这个年纪轻轻的少年王爷已经具备了做一名明君的才华和气魄。“王爷,皇上今天不在行宫,潘尊师陪皇上去了城西青羊肆了。”
“潘尊师?”李杰对这个名字陌生之极。
“王爷没听过此人?”张浚很意外,“他乃是得道的高人,道教的尊长。下臣在长安任职时,便久闻尊师大名却无缘相见呢!”
“哦,原来是道教仙长……”作为李氏子孙,李杰历来对道教有着特殊的感情。高祖李渊曾自号为道教始祖李耳后裔,也将道教定为国教。后来,武后称帝,始推佛教,到了他父亲懿宗一朝,崇佛之风已达顶峰。但李杰自幼仰慕高祖、太宗时的清平盛世,自然也对道教有着深切的情感。听张浚这么一说,便执意要前往青羊肆拜会高人。
青羊肆本是罗城外一条小街,一度闻名西川的玄中观便坐落在此。关于青羊肆,在西川广为流传着一段神奇的传说:相传西周末年,时任藏室史的老聃见王室衰败,便独乘青牛,西出函谷。关令尹喜得闻其大名,强邀老子留在关中,著《道德经》上下五千言。然而真经言简义奥,玄妙之极,老子料定尹喜难解其意,便告之:千日以后往蜀地青羊肆寻我。说罢,耸身入云,升空而去,天际华光闪耀,经久不息。尹喜见此又惊又喜,从此摒绝人事,潜心修炼。三年后,尹喜为官期满,如约来到成都,寻到老君,继续修学。后来,尹喜得道,被老君授予文始先生,位登无上真人。这个传奇的故事在蜀中自古有之,但青羊肆何时修建道观却不得而知。由于传说中这里是老子再次降生之处,故而历代香火延绵不绝。玄中观也被西川人亲切地称之为青羊观。
张浚引着李杰自小西门出城,不多时便来到青羊肆的玄中观。进得观门来,并未见到袅袅香烟,取而代之的是绿树丛生,荒草没膝。放眼望去,楼阁、殿宇错落有致散落观中,盛世的余晖依稀可见;然而久不修缮,大多破败,显得很是凄凉。正在此时,从远处土坡荒亭上走下一行人,李杰一看,正是皇兄李儇,左右一老一少两名道人陪伴。
李杰上前给皇兄见礼。
李儇手指左边的老道,介绍道:“杰,此乃潘尊师。”又指着右边年轻的道人,“此乃道门名士杜光庭,号做东瀛子。朕本想请尊师出山,主持西蜀道教事宜,但尊师推辞年迈,向朕举荐光庭。”
李杰抬眼,见眼前的老道高挽发髻,脸色红润,三缕胡须随风飘动,一身素色道袍衬出他的精干。李杰心想,从张浚提及潘尊师那恭敬的神态,不难看出尊师的确德高望重,皇兄请他主持宣教无可厚非;但眼前这个年轻道人不过三十出头,岂堪大任?但碍于皇兄的面子,他把心中的疑惑压了下去。
就在这个时候,忽然一匹烈马闯入观门,一名将士满身尘土几乎是滚下马来,三两步爬到了皇上身前,气喘吁吁道:“陛下,凤翔加急!”又是凤翔!李儇心中一惊。自打与郑畋分别之后,郑畋几乎每十日便会发来一封密报。每一封来自凤翔的加急都第一时间让天子知道前线战况。然而近三月以来,战况风云变幻,既有龙尾陂之大捷,也有长安得而复失的遗憾。惊喜之后,便是惊心;欢笑之余,又挂泪珠。李儇接过密封的信件犹豫不决,即将得知的消息会是什么呢?
他终于狠下心来,展开书信,不由大吃一惊!但见信中只有寥寥数语,道是:“凤翔兵变,昌言夺权,逐臣于城外。臣负皇恩,罪不容赦,即刻启赴益州伏法。臣畋上。”
李儇的手在颤抖。自高骈拥兵自重后,他把兴复长安的全部希望都寄托郑畋一人身上。可世事难料,谁曾想郑畋手下的部将李昌言会做出这等忤逆之事!郑畋丢了兵权,反攻长安谈何容易?
沉默。久久的沉默。张浚、潘尊师和杜光庭都只能默默地看着皇上,谁也不知道出了什么事。终于,李儇像是被压抑得太久,带着哭腔长出一口气,哽咽道:“台文……”那一刻,从他记事后,郑畋每一次苦口婆心规劝他的话语和最后一次离别前跪拜的场景一一浮现眼前。他慢慢松开那只紧紧攥着急报的右手,缓缓抬起,将信递给张浚。
张浚看罢,也是一惊,但他马上镇定道:“皇上,郑大人身为宰辅,将个人安危置之度外,集结诸道,讨逆黄贼,劳苦功高……”
“朕知道。”李儇打断张浚,他咽了一口唾沫,擦拭了眼角的泪痕,声音变得坚定起来,“朕要派人去接他!将他接到朕的身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