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令孜徒步牵着马。就在前一天,因为缺少粮草,连同他坐骑在内的十匹马已被斩杀充饥。他举目四望,郁郁地叹气:“我的好皇上,这四下都是荒野,哪里有吃食啊?”
“人困马乏,怎能再行?你传令卫军歇息片刻吧。”
“好吧。”待禁军行到路边一排杨树下,田令孜一挥手,传令就地休整,又搀扶李儇下了马。天阴冷阴冷的,头顶上乌云密布。令孜摸摸干粮袋中,还剩三片酥饼残片,递到李儇面前。李儇看了一眼,摇摇头:“远水不解近渴,你分给朕的兄弟们吃吧。”
田令孜顿时变了颜色,瞅了眼远处树下衣衫不整的几个王爷,哼道:“这几个王爷,养尊处优惯了,现在净添麻烦!把饼给他们,倒不如分给卫士呢!”一句话,直捅李儇的心窝。想到一个太监居然放肆到如此地步,不由辛酸。
寿王李杰背靠大树坐着,连日的奔波,已经让他退去了身上所有的娇气。他并不畏惧继续赶路,只是肚子一直咕咕作响。“要是有忠臣在,一定会在这个时候给我们送点儿吃的。难道大唐没有忠臣了么?”在小王爷心中,朴质地期盼着忠臣的到来。
“皇上——皇上——”李儇正靠着树干闭目养神,恍惚中听见有人远远地呼唤自己,似乎就是在梦境中,就像在金銮宝座上享受臣下山呼万岁一般。那呼喊之声,由远而近,变得似乎真真切切。“难道朕饿迷糊了么?”
“皇上,你看,远处有人来了。”这一回,耳边真切地传来田令孜的声音。李儇缓缓地睁开双眼,只见一匹马引着一队满载货物的骡队朝自己这边聚来。马上一人,一身苍色官服,远远地便翻身下马,伏倒近前:“微臣参见皇上!”
李儇上下打量着这个官员:“朕,好像从未见过你。”
“微臣是汉阴县县令李康,知道皇上正在危难之中,特来奉献粮草。”
李儇和田令孜几乎同时跳了起来:“什么?献粮草?你可真解了朕的燃眉之急!朕要重重赏你!”
李康叩谢之后,接过随行人递来的一盘羊脯,亲自捧到李儇近前。李儇用手拿起一块,放在嘴中。他好像从来没有吃过这样的美食,回味良久。对李康道:“爱卿,你护送朕去兴元吧,到时朕重重封赏你!”
李康脸色忽变,吞吞吐吐道:“这……微臣体弱多病,怕难堪护驾重任……”
“罢了!”李儇脸一沉,心想:都知道蜀道难,难于上青天,若非誓死忠于朕的贤良,怎会甘于随朕艰辛跋涉、吃这趟苦。看来,这人非是忠臣良将,仅是想博朕封赏而已。
“李康,你如实回答朕,凭你区区县令,怎可得知朕的行踪,又如何会想到在此时此地前来献粮?”
李康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只得如实回道:“微臣不敢隐瞒。微臣乃一个下县小吏,哪能神机妙算,又岂敢擅作主张。是张禹川向我献策。他说皇上仓促一行,必然会遇到难处,让我前来西岔河迎驾。微臣这才千里迢迢赶来……真巧,还真遇到了皇上!”
李儇自言自语道:“这张禹川是个奇才啊!军容,你可知此人是何出身?”
“老奴略知一二。此人本名张浚,字禹川,乃是河间县人。曾因喜好空谈而为友人疏远,于是他隐姓埋名,在金凤山钻研鬼谷子一类的纵横之术。早在乾符年间,是枢密使杨复恭将他召入朝中,提拔为太常博士,后来又升任度支员外郎。去年秋冬时节,称病回了商州……”
“哦,原来如此。”李儇心中感慨,田令孜虽然大权独揽,竟然难为他记得住这样一个不起眼的人!又对李康道:“既然你有病在身,便不必护驾。回去传朕口谕,命张浚速往兴元见朕!”
“是是……”李康留下粮草,带着骡队回去了。得了暂时给养后,队伍继续往兴元而去。
茫茫秦岭大山!一队仪卫不整的卫队在崇山峻岭之中缓缓地移动着。早在李康见驾之前,就只有皇上和皇妃们骑着马。李康将自己的马留给了田令孜,而福、泽、穆、寿四位王爷只能同禁军一起徒步而行。翻过一座山,便是著名的入蜀栈道。陡峭的绝壁上开凿着一个个方孔,一排排枕木被铁链勾连着,负着一块块木板架起了延绵不绝的长龙。有道是“天梯石栈相勾连”,万仞绝壁竟也能成就人马通途。这支疲惫的队伍,散乱地行进在栈道上,曲曲弯弯、稀稀松松前后拉开了足有五里长。田令孜忧心今日赶不到兴元,就只能露宿在荒山野岭,不由得驰马奔向队尾,一路手举马鞭,驱赶着掉队的士兵加速。
自打出生在大明宫,十四年来李杰何尝受过这样的艰苦,连日奔波早已让他疲惫不堪。他的鞋已不知去向,一只脚穿着破烂的袜子,另一只脚赤着,一步一步艰难地踩着满是积雪的栈道。脚掌磨出了泡,来不及叫一声疼又被雪冻凝住。浸骨的寒冷由脚底传到全身,困乏让他的身体犹如漂浮半空。眼前的栈道,是那样的漫长无际,寻不到一处地方休息。他的身体开始来回晃着,不知不觉早已落在队伍最后。他恍恍惚惚能看到福王和田令孜,而皇兄早已远在崎岖的山岭间。终于,他如获至宝般发现一块平整的滑石,就像抓住一根救命稻草,慌不迭地扑上前去,伏在滑石上大口大口喘着粗气——这块大石头,平整得远比他的床榻善解人意。阳光暖暖地直射在上面,让这里有触手可及的温暖。他几乎是幸福地闭上双眼,就想倒在这里,永远不要起来……
“啪——”马鞭抽打在李杰的背上。
纵然穿着夹袄,但这一鞭足以将饥寒交迫的李杰打趴在石板上,他疼得差点儿晕了过去,干裂的嘴唇被他牙齿狠狠一咬,顿时淌出血来。李杰强撑着直起身来,扭头一看:军容使田令孜正骑在一匹黑骢上,手持马鞭催促他赶路。
“军容,您给找匹马吧。我的脚破了、冻伤了,实在不能再走了……”李杰央求着。
“深山老林哪去给你找马?若不速行,掉队后没人管你!还不快走!”说罢又是一鞭抽打在李杰的右臂。
李杰强忍着痛,怒视令孜一眼,羞辱、愤怒、无奈一齐涌上心头。他几时想过,一个李家的奴才竟对主子如此无礼。天啊,这是什么世道!
“军容不可对王爷无礼!”这一声来得突然,把田令孜和李杰都吓了一跳。说话的是一个侍卫。李杰仿佛记得从前在福王府上见过此人。
“你是什么东西!”田令孜怒视着这个侍卫,说着就要抽刀。
“军容息怒!”此时,福王在前面听到了动静,转身跑了过来,冲着侍卫就是一巴掌。接着求田令孜:“军容息怒!府上的兔崽子不懂事,顶撞了军容。您先走吧,我和寿王就快跟上。”
田令孜气消了消,又白了两位王爷一眼:“速来!我们在前面小镇等着,可不会等得太久的!”说罢打马扬鞭扬长而去。
福王叹道:“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七弟,咱们得跟上,不能掉队,到了兴元就好了!”又对那侍卫道,“你别恨本王打你,他要是怒了,一刀就宰了你。”
“小的不敢!小的生性脾气直,不忍见寿王受辱。”一句话,说得李杰心中暖暖的。
“你叫什么名字?”李杰问。
“小的李筠。”说着,李筠解下自己的一只靴子,系在了寿王那只冻伤的脚上。
“李筠,我记下了,他日得势,我定当厚报!”
福王见此,吩咐李筠道:“我便把寿王托与你了,一路好生照料。”于是,三个人相互搀扶,高一脚矮一脚,踉踉跄跄地跟着队伍。李杰早已经忘了寒冷,只有背上还火辣辣地疼痛。他嘴里喃喃道:“前面就是兴元了……”
兴元,是山南西道的治府。李儇荒唐的“击球赌三川”后,牛勖成了这里的节度使。兴元地处关中西南,北依秦岭,南靠巴山,汉江横贯其中,素有西北“小江南”和秦巴“聚宝盆”之美誉。这里曾经孕育过商周的方国,也一度因为刘邦一手缔造的西汉王朝发祥于此而享誉四海。
李儇在兴元小住数日,西川节度使陈敬瑄盛情邀请天子临幸成都。再加上田令孜不断地鼓吹,终于动摇了他留在兴元的决心。李儇担心黄巢如果继续西进,以兴元这点人力财力根本无力抵挡草军。国破家亡!切肤之痛!李儇想,要卧薪尝胆,成都或许真是一个不错的去处。于是,他把心一横,卫队便护送当朝天子,继续踏上了去往剑南的蜀道。
尽管依旧是栈道,但两侧变化起伏的风景让这段路程并不乏味。过了剑门关,在翠云廊千年古柏的掩映下,道路也顺畅了许多。又走走停停数日,忽然有一天,田令孜一改平日板着的面孔,兴奋地跳下马、跑到李儇跟前连声道:“陛下,快了快了!翻过这道山,就是绵州了!”
李儇顺着田令孜手指的方向看去,一条弯曲的河道环抱着苍翠的青山。再往南,便是起伏的丘陵,无数狰狞的崇山峻岭都被远远甩在身后。他长长出了一口气,道:“再往南,便是成都平原了吧……”
“是啊,皇上在成都便可高枕无忧了。”听了这话,李儇顿时沉默不语。大唐的天子,如今再一次踏上玄宗皇帝的入蜀路,历史竟然惊人的巧合。这会是成都——这个千年名城的再一次幸运吗?抑或是大唐帝国的又一次不幸呢?
君臣两匹马并排走在队伍前面。李儇打破沉寂,忽然问田令孜:“昨日,郑畋转送给朕那封奏报,要朕赦免沙陀李国昌、李克用父子。朕想了一晚上,拿不定主意,想问问你。”
见天子依旧依赖自己,田令孜嘴角不由露出一丝笑,回道:“这不失为一策。皇上可以命其攻打黄巢,将功赎罪。”
“好吧。朕本对他父子并无好感,尤其是李国昌备受皇恩却不思图报,多次起兵骚扰州县,实在难为朕容。可谁叫眼下我大唐是这般境地……就让这些异族立些战功吧。到了绵州,你传朕旨意,令李克用讨贼赎罪,但暂时不必给他们官职。”李儇望着四周秀美的山川,感叹道:“绵州不比剑阁啊,真赛江南也。”
“到了成都,皇上还会高兴呢!”田令孜本是西川人,一进入西川的地境,就好似变了个人似的。他多年不回故里,心想这次回来,可是衣锦还乡了!“皇上,老奴有一故人家住绵州,家中颇有资产。我和他多年不见,不知皇上能否赏老奴一个面子,去他家中一宿,定会比州县府第舒适百倍。”
“好吧,朕就依你。”李儇的回答有些无奈。田令孜没有说什么感谢的话,但心中美滋滋的。心想这一次回来自己已是荣华一身,由天子陪伴左右,这个脸面也落得足够大了。
绵州城南不远,有一座庄园,前接良田千顷,背靠山林一体。庄园中,院落嵌套、楼宇层叠,一派富庶安定的景象。看到这里,再回想自己的长安宫阙,身为天子的李儇竟然也不免生出几分嫉妒。
李儇的队伍来到庄园山门前,这里早已有人列队等候。
庄主五十岁上下,身着蓝彩的长袍,被他手下一群人簇拥着迎出庄门:“荒野村夫何祐,参见我主万岁万岁万万岁!”一干人跪倒磕头。
田令孜抢先道:“快快请起,”说着,又下马扶起何祐,“老哥,你我这一别可是有些年岁啦!”
李杰忍着脚下的伤痛,心里暗暗骂道:“狗奴才,我早晚杀你以谢天下!”李儇只觉得心中酸痛,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何祐将天子一行延入庄园,吩咐大摆筵席款待随行将士,又在正堂之上,摆上歌舞酒宴。李儇高坐中央,田令孜、何祐一左一右陪坐两边,嫔妃、王弟列坐之下。何祐一挥手,屏风边先传来排箫浑厚悠扬的引子,闭上眼,就能被这动人的音符带引到葱绿的竹林。末一个余音拖得很长,时隐时现萦绕空中。忽然,拍板声有节奏地响起,带动着乐师们将琵琶、笙、筝的动人旋律恢弘地交织在一起,而中央一列芳龄少女便随之分列起舞,尽显西川美人的婀娜。
这一夜,李儇重新感受到了曾经皇宫的奢靡和自己虚伪的尊严,护驾的士卒也醉死在天堂般的庄园中。只有李杰一个人,早早地回到房中。他无比辛酸地抱起被子落泪不止,而远处,那堪比太常寺皇宫雅乐的音律,夹杂着西川特有的羌味的鼓点声一直通宵达旦。李杰自幼通晓音律,但此时熟悉的乐音传到他的耳中却好似一把把钢针扎在心头。终于,累日的疲惫加上全身筋骨的酸痛,让他很快沉沉地进入梦乡。这一夜,他梦见皇兄杀了田令孜,被百官迎回了大明宫,成为天下尊敬的天子;而他自己也回到了熟悉的六王院,悠则吟诗,闲则抚琴,过着内心向往的与世无争的生活……
清晨的鸟儿,在窗外竹林里唱起婉转的歌,清凉的空气从窗缝中偷偷潜入,把睡梦中的李杰唤醒。他揉揉眼,推开窗一看,外面的世界被一层薄薄的晨雾所笼罩着。李杰用白布将受伤的脚又裹了裹。从兴元往南,他便有了马骑。这些日虽也在颠簸中度过,但与那段非人的日子相比,已经算不上苦。何况,现在每日都有陆续从长安追赶来护驾的臣官,前往成都的队伍一日日壮大。然而,只要一想起田令孜抽打在他身上的两鞭,李杰的背上就隐隐作痛,心里更如刀绞一般。
走下床来,他缓缓抽出随身宝剑,凝视着锋利的寒光,自言自语道:
清平只伴读书灯,颠沛方怀四海音。
享日若取伏龙剑,敢道天下无太平?
吟罢这四句,却又摇摇头:“唉!身为龙脉,却不得安平四海。今日李唐不幸,天下百姓必然更加贫苦!”说罢,宝剑入鞘,悬在腰间。推开房门,一股泥土的清新扑面而来——这家庄园气派异常,房屋层层叠叠,院落内外嵌套。如果搁在长安,除了逊色于大明宫、曲江池的景色,恐怕百官、富商的府邸无一可与之相比。李杰兴致勃勃穿梭其间,不知不觉地已经穿过好几个大的花园。经由一条悠长的廊亭,前面一个别致的石拱门通着另一处院子。李杰好奇地穿过拱门,眼前顿时浮现出别样天地:一个足有十多亩的花园,簇拥着安静别致的人工湖,四周假山林立,沿湖梅花盛开。湖水随着四周梅林崎岖延展,几架石拱、一排石墩,将视线直送到湖心一座小石山上。远远望去,山顶坐有一亭,平静的湖水映衬出小亭的雅致。李杰绕过假山,又过了几座石拱,顺着石梯上到亭前。走近一看,亭中只架有一把古琴,两张坐椅。退一步,见得两侧有一副对联,上联是:
明月几分,清风几分,分却湖心邀故影。
下联是:
高山一曲,流水一曲,曲罢亭台会佳人。
上悬“怡然”两个清瘦的字体,似乎是仿曹全碑的隶书。
看罢之后,他的好奇心上又平添一分兴致。想不到这山野之地还能有人写出这般有趣的对子,仿佛以琴会友一般。
桌上的古琴肩部波曲连绵,是一把伏羲氏的好琴,表面生起的龙鳞断纹煞是均一可爱。李杰伸出手指触摸一下琴身,没有一丝灰尘,显然是每日擦拭过的。他不由自主坐下来,手指轻轻划过琴弦。连月的逃亡让他本来纤细的手指变得粗糙,可当触碰到琴弦的一刻,时间顿生凝固。此时,他已不再是李唐王朝的皇子王孙,不再是大唐帝国年轻的寿王,而是沉浸在《流水》当中,扮演着一个心怀淡泊、灵魂纯净的居庙堂者。琴音瑟瑟,筝声袅袅,那一弦如山一般的泰然,如水一般的清澈,如月一般的柔情,却又仿佛夹杂着对天下的深切感怀和对黎民的无限挂牵;这一声声的琴音,犹如天际飞挂的露珠,随瀑飞下,撞击在那被岁月磨平的山石上,激起飞一般的晶莹,浸染在平静的空气中,直送到知音的窗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