难得没有战事,又逢一个晴天,仰望无际的蓝天,仿佛穹隆一般宽广,沐浴着微微拂过的春风,一种鲜有的畅快充盈全身。王建深深呼吸了一口暂时没有硝烟的空气,自言自语道:要是不打仗了,躺在地上看着蓝天,会是另一种幸福!可他马上又嘲笑自己不切实际的念想,毕竟这只是大战来临前的片刻轻松,他预感就在几天后,便很可能和黄巢的主力真刀真枪地干上一场。
秦宗权将一支精锐交给了亲信王淑,这支精锐的副将正巧是当年在许州大狱救过他的韩建、李简二人。本来,王建亦可在军中有一席显赫的位置,但他一定要回到忠武旧部,回到杨复光麾下任职。见王建执意如此,晋晖、周德权自然相随。杨复光或许被这几员旧将的执著所打动,让王建、晋晖二人依旧带领各自的旧部。
自打王建回来,张劼兴奋得跟个孩子似的,一刻不停地跟在八哥身边,生怕两人再分开。张劼从前家住王建邻村,小时候本也不务正业,打家劫舍什么事都干过。一次因偷了一家大户,被吊在树上打了个半死。正巧被王建碰上,便将所带余钱换了张劼一命。再后来,张劼老父过世,也是王建借钱来帮他替父下葬。从此,张劼对王建感恩戴德,死心塌地跟随八哥行走江湖。
此时,杨复光将一队忠武军精锐和王淑率领的蔡州军屯在许州西南,等候和南阳守军的一场恶战。军中,四处是整齐的军帐,士兵们三三两两地聚在一起,或修缮兵器,或习练身体。王建引着张劼穿梭其间,不时遇到熟悉的旧部给自己打着招呼。不远处,一个很年轻的士兵背靠木寨席地而坐,正擦拭着军刀。王建止步于他身前,问:“兵刃还锋利吧?”
士兵忙站起身来:“回军侯,杀个把贼寇足够了!”
“善使什么兵器?”
“刀!”士兵将手中的军刀双手递给王建。出手的一瞬间,王建看见他右臂上留有一道深深的砍痕。便伸手摸了摸他已经愈合的伤口,问:“还疼吗?”
士兵咧嘴一笑:“这算个啥,打仗哪有不伤皮肉的!”王建猛然觉察到什么,对士兵道:“把衣服解开。”“这……”士兵一面后退一面遮掩,“我不热!”王建上前一步,猛地扯开士兵的衣襟——顿时,数十个刀疤赫然映入他眼帘。王建一惊:眼前这人十足是个不要命的主!身上有刀疤的士兵不在少数,可这人刀刀伤在胸口上,可见肉搏战时从来都是迎着上。这毕竟是他的将士,他的弟兄啊!王建有些心疼地问:“你不用盾吗?”
士兵摇摇头:“上阵就是杀敌的,有那玩意儿碍手碍脚的。”
一旁的张劼哈哈一笑:“好!是条汉子,和俺老张一个性子!”
王建拍拍士兵的肩膀,转身向别处走去。刚走出几步,又转过身来,看见那个士兵还立在原地目送着他,不由问:“你叫个啥?”
“华洪。”
“华洪……”王建一边重复着,一边点头,“我记住你了!好好干!”
王建、张劼继续前行。绕过一群军寨,见得一群兵士围了个层里层外,层里传来叫好之声。王建拨开外层人群,见最里面有两个小卒正在擎腕。时令业已开春,乍暖还寒,而这两人,都解衣系腰、赤膊挥汗。当中一块石板,两人南北向蹲跪,互执手腕。北侧的汉子,力胜一筹,僵持之后,便得了胜利。见此,王建欣慰喝道:“好气力!”得胜的汉子站起身来,紧了紧腰间的衣襟,倒也不畏王建:“王军侯也别站着说话,可敢与我较上一劲?”王建打量汉子一番,见此人身材魁梧,胸口稀疏的汗毛分乍两侧,往上看,唇上一道微须,面孔显得稚嫩,不过二十岁的娃娃。王建问:“你叫啥,多大年岁?”
那人一拍胸脯:“俺爹姓李,爹妈早死,有姓有名!这翻了年就二十了。”
一侧另一个矮个子抢话道:“俺们都叫他李吒吒。”
王建不由一笑,问道:“那你又叫啥?”
矮个继续道:“兄弟们都叫我罗蛮子。”
李吒吒朝罗蛮子喝道:“人家军侯管你我名姓甚用,尽挑没用的说。”又转向王建,“军侯敢否与俺比比力气?”
“好!”王建答应道,接着解下外袍。
“军侯小心着凉哦!”一侧一个老兵关切道。
王建遂挽起袖子,说声:“这怕啥,想当年武当求艺,冰里头都睡过,这屁冷的天气,不碍的!”一句话说得四周军兵笑着称喝。
王建与李吒吒对跪下来,腕上手,罗蛮子喊一声“走!”李吒吒抢着压下腕子,王建心里道:“真有点儿虎劲。”于是,单臂较上了力。两人僵持一阵,王建一个发力,便将李吒吒的右手压在了石板上。
王建的英勇气势赢得了士兵的喝彩,四下一阵嘲笑抛给了李吒吒。罗蛮子打趣道:“吒吒,看你平日嚣张,弟兄们也治不了你,今回王军侯可是替大家教训你了!”李吒吒朝地上啐了一口唾沫,解下腰间的衣衫,披在身上:“你那屁点儿气力算个甚,又不是你赢了,瞎咋呼什么!”见围观的弟兄都哈哈乐了,又给王建一抱拳:“平日子里见军侯杀仗都冲到前面,俺以为不过是舞刀漂亮,今天算是知道了,爷是有真气力的!”说罢一拍胸脯,“俺李吒吒服了!”王建见是个爽朗的人,看到他的肩头、肋下也有两道刀痕,知道这也是个拼命三郎,便问:“你现在军中任什么差事?”
“一个什长,什里面也都是自家从前的弟兄。”说着将那件破了几个口的衫子胡乱掩在身上。
见此情景,王建想到他们和自己一样都是穷苦出身,这些年没少打仗,没少吃苦,便有些心酸。于是,解下身上的裘皮坎肩,也不顾李吒吒的推阻,硬是披在了这小卒身上,又语重心长道:“过不多久,便要与那朱温有场恶仗,”又环视四下,见聚在这里的兵士已经有了百余人,都聚精会神听着,“弟兄们一要勤练,二也要顾及自己的寒暖。等收复荆襄、拿回长安,皇帝老爷子亏不了咱们。”
李吒吒听得热血沸腾:“爷您放心,俺们都是不怕死的,上了战场,不给爷丢脸!”四下应和。王建这才带着张劼接着巡视。
又走出一百步,王建忽然见到一个小校模样的人朝自己走来。那人离自己约有三十步忽又停了下来,见到王建,先是一惊,接着紧走两步来到跟前扑通一声跪倒在地,激动地喊了声:“爹——”
王建一愣,上前扶起这员校官:“快快请起!”这人依旧跪着,还一把抱住王建双腿哭道:“爹当真认不得儿啦,我是甘三儿啊!甘三儿啊!”说罢抬起头,已是泪流满面。
“三儿?”王建顿时惊喜,抱起那人的脸庞,看了又看,“真是我儿宗佶!两年多不见,都长这么高了!”
王宗佶喜极而泣:“这两年多……儿想爹爹……想得好苦!”
张劼见此情景,哈哈大笑:“八哥,闹了半天王军校是你的义子啊!敢情你一走,他便领了咱们这支队伍,要说起来,现在还管着俺老张呢!”
“好小子,真没想到,你都管上你叔叔了!走,跟我回去见你娘。”说着,拉着宗佶便往自己的军帐走去。张劼原地站着,看见父子重逢的场景,乐得合不上嘴,好长时间,才小跑着撵着王建父子而去。
王建一撩帘巾进入内帐,拉着宗佶引到夫人周氏身前:“宗佶,这便是你娘。”宗佶二话不说,跪倒咚咚咚地给周夫人磕了三个响头。周氏惑然:“这……”
“夫人,这便是我多次提起的,我在江西收养的义子——王宗佶。”说着,又叫过王宗范,“宗范,快来见过你哥哥!”
周氏的脸上浮现出幸福的笑容:“听你爹提起你好多次了,今儿个咱们才算见过。这往后便是一家子,用不着见外。要是衣服脏了破了啥的,就拿给为娘缝补……”
平平淡淡的一句话,说得宗佶心里酸酸的。从打沿途乞讨至今,第一次听到这样贴心的话,第一次感觉到有家的温暖。
“八哥——”帐外一声急促的呼唤,把王建从片刻的温馨中拉回到紧迫的现实里。一打帘子,晋晖迈步进来,“监军找咱们,说有要事相商。”
“走!”王建从夫人手中接过一件御寒的风衣,便随着晋晖快步朝杨复光的大帐走去。
“监军说是何事?”
“没说。不过我估计和攻南阳有关。”
“王淑压着蔡州军十天不出兵,单靠咱们这半只残军去了南阳也是送死!”
“所以我想监军大概是忧虑蔡州军的情势。”
两人说着来到杨复光的中军大帐。
“参见监军!”
“光远、光图,快快请坐。”杨复光显得很是热情。
杨复光站起身来,向左右挥挥手,几个随从退下帐去,只将三个人留在了大帐。杨复光也坐了下来,故作一声叹息,颦眉不语。
晋晖与王建交换了一下眼神,晋晖道:“监军有什么话尽管吩咐,我二人粉身碎骨也在所不辞。”
复光低眉点点头,回忆道:“周将军在许州兵变后,我本不愿再回去。可三月三日,黄巢遣大将朱温攻我邓州,赵戒被生擒而去。我带领残军败将死里逃生,无奈只能依附许州。两个月过去,邓州之败仍历历在目。邓州不下,长安不得进,旧仇不能报,我杨复光颜面何存?好在近日幸得蔡州精兵援助,历杀数战,尚有近万兵卒,诸将枕戈待旦,下南阳、收邓州只在朝夕,可……可如果这个时候功亏一篑,我岂能甘心啊!”
王建听出杨复光确是对王淑按兵不动心生抱怨,却故意道:“监军只消一声令下,我王建手擎赫雷刀愿为先锋,如何说是功亏一篑?”
“要攻南阳,没有蔡州精锐不行!蔡州主将乃是王淑,他不发令,我岂可号令三军?”
“他因何不发令?”晋晖问。
“非是一心!”
晋晖冷笑一声:“王淑乃是鼠辈,秦公素有野心,明着援许州精兵,只怕他惦记着让王淑将这一队人马拉回蔡州呢!”
王建将拳头攥得嘎吱作响:“监军一心收复南阳、邓州,这并不难。我也看出王淑与咱们不是一心,这个人早晚要除掉。”
晋晖道:“监军索性一句话,我提刀割了他人头献于麾下!”
复光道:“倘若能使其发兵,便是上策。至于擒杀,那倒未必,何况他身边韩、李二将,我看非是等闲之辈,皆被王淑委以重任,他二人岂可听任我等差遣。”
“韩佐时、李大郎都曾是救过我的恩人。我估计他们不会和王淑全然一心。”王建稍稍想了想,压低嗓门对复光道,“我看不如快刀斩乱麻,如此这般……做得干净了,他二人自然无话可说。”
“好!”杨复光精神为之一振,“就依光图所言,明早卯时击鼓点兵,辰时升帐,一切按计行事。”说着,又叮嘱王建一番,“切记谨慎!”
“监军放心,王建但辱使命,提头来见!”
急促的军鼓声划破了宁静的夜。伴随着有节奏的鼓点,军帐的将士在黑夜中熟练地穿衣、集结。鼓声惊醒了沉睡的乌鸦和归巢的夜枭,也催得人心紧张起来。声音在广阔的山野中四散开去,一直传到东方遥远的地平线——
一直到三军将士集结完毕,东边的天际才现出一抹淡青色的柔弱光亮。
王淑忐忑地赶往中军大帐。其实,他本就有些畏忌朱温的锋芒,加上一路之上,虽然闯关无数,然而部将也折损千余,想到临行之前秦宗权的嘱托,他只有选择按兵不发。杨复光清晨击鼓聚将,让他甚加不安,心咚咚直跳,不知道等待他的会是什么。
一进大帐,便见杨复光盔甲整齐地立于当中,两侧是王建、晋晖、李师泰等二十多名忠武军的中、高级将领。
“王将军请上座!”杨复光对王淑抱拳行礼。
“杨监军请!”王淑的声音显得有些颤抖,遂与杨复光并排坐在大帐当中。
“不知杨监军清晨扫鼓,所为何事?”
“实不相瞒,只为南阳一战部署。”杨复光开门见山,“王将军与杨某会兵屯驻南阳城东已逾十日,已到攻城之秋,但求一战得胜,乘胜追击收复邓州。”
王淑心想,杨复光果然是催促自己发兵的。他咬咬嘴唇,勉强地挤出一丝笑容:“杨监军不必着急嘛,但坐时日,再作打算……”不等他说完,王宗佶猛然插话道:“如此等下去,如等死何异?”
王淑见宗佶站列在末席,心生藐视,一拍公案呵斥道:“你是何人,大帐之内岂有你说话的份?”
王建连忙道:“此乃我犬子,恕管教不严,冲撞将军。”转身呵斥宗佶,“哪里有你说话的份?还不住口!”宗佶怒视王建一眼,径自来到王淑面前:“十军将士整装待发,你身为主将按兵不动、贻误军机,岂配统帅三军?”说罢,举拳便向王淑。
王建见时机已到,向张劼使了个眼色,张劼一面怒斥宗佶无礼,一面也冲到两人近前,王淑见有了救兵,连忙喊道:“张劼将军,与我将这人拿下。”张劼也不出声,上前一把扭住王淑的双手,将主将的头摁在了桌案之上。帐内王淑的亲随没有想到变故会这么快,一时间谁也没有了主意,而王淑一面呵斥王建一面向帐外呼喊来人。
听到呼喊声,埋伏在帐外的李师泰带领五十个弟兄一拥而进,不等帐内反应过来,一把把雪亮的钢刀便架在了王淑二十个亲随的肩头。李师泰亲自上前,将王淑结结实实地捆绑起来。王淑呼喊斥责:“杨复光,你个阉驴!你以为串通王建便可夺我兵权么,我蔡州奉国军将士岂可任人宰割!”话音方毕,只见晋晖带人进入中军,向王淑施礼道:“末将晋晖,代奉国军将士,肯请将军发兵!”
王淑顿时冷汗直冒,他恍然明白,自己随行的卫队早已被晋晖擒拿倒戈。
眼前的一切快得让韩建、李简都没有回过神来。韩建刚想张口,就见张劼举刀将王淑的人头割下。顿时,鲜血喷出,数秒不绝,直溅得张劼、李师泰浑身染红。王淑的人头在地下滚了两圈,停在了韩建的脚下。韩建不由得倒吸一口凉气,眼前的一幕让他不敢再有半分说辞。
见王淑已死,杨复光长出一口气,这才居中面南而立,高声宣布:“王淑统领蔡州援军,畏惧不行,贻误战机,难为三军表率!近日商议军机,竟有降敌之语,此种言行,实为叛逆,我杨复光上怀天子之望,下负将士之托,今日诛此叛臣,以令三军!如若今后有言退兵降贼者,与王淑同!”
王建、晋晖带领众许州籍弟兄跪倒表率:“我等愿听监军调遣,万死不辞!”
韩建和李简相互对视一番,只能随同跪了下来:“末将也愿听监军调遣。”
“好!”杨复光一手扶剑一手扶在桌案上尚未凝固的鲜血中,“众位将军都是久经沙场的忠臣、能将!杨某人无能,难以调度三军。今日将所余兵马分理,交由各位将军节度统领,倘若诸位心中有我大唐,顾念天下苍生,便随我杀入长安,做个勤王护驾的功臣!”
“唯命是从!讨敌立功——唯命是从!讨敌立功——”帐内帐外齐声呼喊。
经过一场内讧,杨复光终于夺取了兵权,他将精锐的八千兵马分属给八员都头统帅。前忠武大将鹿晏弘和张造当仁不让成为八都之一;起家蔡州、将门出身的韩建也顺理成章接管了王淑的亲兵;此外,王建、晋晖、李师泰等人也得到提拔。唯一让人感到意外的是,王淑的副将李简竟不在八都之列,而是列于王建麾下任职。
离开郑畋后,大唐的禁军卫队护卫天子继续朝着兴元府的方向缓缓行进。
“军容,已经走了一天一夜,朕腹中饥饿,连这马也没精打采的……”李儇趴在马背上,显得有气无力。从大唐帝国的天子,猛然逃亡出他的国都,李儇心中多少有些怨愤乃至厌恶田令孜——这个在他童年大权独揽的宦官。他不想继续称呼这个人为“阿父”,此时此刻,他忽然异常想念郑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