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起义军进入长安的时候,田令孜点了五百禁军簇拥着大唐天子李儇从金光门出宫。而这一行动,没有通知任何朝中的官员,随行的仅仅是四位王爷以及八位受宠嫔妃。
或许,李儇不会想到,他刚一踏上离京的征程,卢携便服毒自尽,成了黄巢入京的第一个悲惨的人物。随后,义军先锋大将柴存率先占领了长安,金吾大将军张直方率领文武官员数十人到灞上向黄巢投降,迎接这位名震大江南北的义军将领入主长安。
而此时此刻,连夜的颠簸已经让这位年轻的大唐君主第一次经受了流离的痛苦。一想到昔日大明宫的华丽逐渐远去在身后,望着身边步履不整的军兵,他不由得伏在马背上痛哭流涕。
“皇上,不要难过了。当年安史之乱时,先帝玄宗不也是暂时避难一时么。咱们先找一个寓所庇护一段时间,再谋收复长安不迟啊。”田令孜骑着一匹高头青鬃马,和李儇并行在队伍的前面。
李儇愁眉不展:“哪里是庇护的良处呢?”
“自然是入往剑南道!那里恃有蜀地,会很安全的。”
“西蜀在万里之外,还要跋山涉水,这一路不知道会多苦啊!”
田令孜又劝道:“皇上,如今可是要找一个安全的地界,关内距长安太近,不能让皇上高枕无忧。想那巴蜀膏沃之地,成都乃是富庶之乡,内有兵谷钱粮不愁,外有剑阁天险无忧,这正是陛下的首选之地。”
李儇沉默不语。从自身安全考虑,他知道田令孜说的全是实话,同时也不是不明白扬一益二的道理。可是他几乎从来没有远离过长安城,这万里迢迢的入蜀之路,一路会有怎样的艰辛,他不敢想象。想到这里,李儇伤感地抚摩着马鬃。
“皇上,您看前面。”顺着田令孜手指方向,李儇见到有一队人马远远地行来,一骑踏着尘土越来越近——“郑台文!是他!”李儇惊喜交加地喊出声来。这个时候,他顾不得天子的尊严,忙不迭地下了坐骑,小跑着迎了过去。
离李儇尚有两百步,马上之人甩镫离鞍,奔了过来,等冲到了近前,扑通一声跪拜在李儇脚下,哭泣道:“皇上,臣……臣郑畋护驾来迟,罪该万死啊!”
“郑爱卿,朕,想死你了!”说罢李儇一把抱住郑畋的头。
“皇上,您吃苦了!”
这一句话,仿佛一把钢针插入了李儇的心窝,几乎是情不自禁地,他脱口吟诵了两句杜甫的《春望》:
国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
感时花溅泪,恨别鸟惊心。
“皇上……”此时此景,郑畋的泪水已经夺眶而出。
李儇叹道:“长安城破,朕愧对列祖列宗!”郑畋擦了擦眼角的泪水,劝李儇道:“皇上您别担心,京城四周都是咱们的人马,相信用不了多长时间,就能收复长安的。”见李儇不语,又道:“此去凤翔不远,臣恳请皇上临幸。”
“哦,不……不不……”李儇慌忙摇头。他虽然仍然在迟疑田令孜的西蜀计划,但是出逃的惊惶让他不敢西去凤翔城。毕竟,凤翔离长安太近了!
郑畋见李儇态度如此坚决,不好复请,小心地问:“皇上而今打算去哪里?”
李儇想了想,他拿不准是否真的会远去西蜀成都,便先搪塞道:“朕欲往兴元暂避。”兴元是山南西道的治所,虽然比凤翔远,但并不是遥不可及的地方。郑畋点点头,放下心来:“如此,臣甘愿护送皇上南行。”
听到这话,李儇的心中一阵温暖。困境之后,才知道忠臣是什么样的,“不必了,有神策军护送就行了。爱卿乃镇国安邦之才,需要担当更重要的任务。”
“臣愿为皇上肝脑涂地!”
“好!朕就命你联络诸道节度使,给朕夺回长安!”
“蒙皇上如此信任,臣就是万死也不能报答!”
李儇又拉着郑畋:“朕走之后,爱卿重任在肩,务必东捍贼锋,西抚诸藩,纠合邻道,勉建大勋!朕此去兴元道路崎岖,恐交通不便,倘若遇到大事,卿可便宜从事,可自行决断,可墨赦除官!”李儇一连斩钉截铁说出了三个“可”。尤其是最后这“墨赦除官”四个字,可谓一字千钧,将大唐官吏的任免大权信任地交给了郑畋。从这一刻起,郑畋便成了京城四面诸军行营都统,李儇赋予了他至高无上的权力。
郑畋慌忙拜倒:“皇上,臣就是粉身碎骨也难报皇上的信任!皇上请放心,但有我郑畋一口气在,皇上就能回到长安!”这种悲壮感人的场景,就是田令孜看见了也不无感慨。
君臣洒泪分别之后。李儇继续南行,前往兴元;而郑畋则西往凤翔城以图联络诸道。
且说,这凤翔府地处关中平原西部,东连长安,南去兴元。上古时期,炎帝诞生于此,夏朝称之为雍川,西周起都于此,秦朝发祥于斯,至唐以来设改凤翔,自古此处乃是枢纽之所。凤翔虽然算不上是军事要塞,然而回到凤翔的郑畋却由衷地感到,这里即将成为反攻长安的核心。并非凤翔自身有这个责任,而是郑畋赋予了它这种使命。
五更天,凤翔城上空的天黑黑的没有一丝明光的迹象,浓浓的云雾既见不到星辰更看不到明月。一阵猎猎的寒风推开了书房的朱漆木窗,吹灭了案上的烛灯。郑畋不由得咂了一下嘴。烛灯扑灭,一滴墨迹洒在了宣纸上,浸染了一列蝇头小楷。
“春桃,掌灯!”郑畋趁此机会揉揉干燥的眼角,站起身来,只觉得有些头重脚轻。一个娇弱的身影,手掌一根明烛绕过屏风步入书房。“快,点上。我急着赶写书信。”郑畋复又坐下,闭上眼睛靠在木椅上。此时方才觉得有些许寒意。正欲叫侍女春桃带件皮袄过来,却感到肩头披过一件风衣,耳旁传来熟悉的声音:“老爷,您这是第三宿了。这么熬下去,身体怎么吃得消啊!”
“哎呀,夫人,你怎么来啦?”郑畋一面埋怨,心里却是暖意融融。
郑夫人借着烛光,看着自己的丈夫——昔日的当朝宰相,而今掌管凤翔军政大权的节度使——虽然未过花甲,却是两鬓斑白,额头间布满了皱纹。夫人不由得一阵心酸:“老爷,您还是先歇息一个时辰吧。这联络诸道的信折,一两日也写不完啊!”
“今天就要把写给河中、朔方、泾原的信折发送出去。还有几个字了,夫人先休息吧。”说完郑畋不再言语,从镇纸下面抽出一张新的宣纸,将方才墨染的一折又誊抄一遍……
天方放明,郑畋急忙叫过五个心腹,将彻夜赶写的信折交给各人,再三嘱咐。又传令城中别驾、长史、录事参军事、军校、将佐等到殿堂议事。辰时三刻,众人到齐,郑畋稳坐案后,慷慨激昂道:“本使业已通报八州,举兵收复长安。今日召集众位,商议举兵日期。”
凤翔尹上前一步道:“大人,此时举兵,是否时日尚早啊?”
“早?圣上流离颠沛,百姓水火之中。此时不图早日举兵,方待何时?”
“司马虽然通信八州,然而回应者寥寥无几!如今黄贼登基,四方称臣,难辨敌我。我看,咱们凤翔不如暂且屈辱一时,待到各州起兵,再追随不迟……”
“你是要我郑畋给贼称臣吗?”郑畋怒得拍案而起,布满血丝的眼睛狠狠地盯着府尹。
“司马息怒,下官……只是提个建议……”
“混账!”郑畋怒道,“你我身为唐臣,岂可……”话音到此,突觉得眼前一片漆黑,气闷填膺,遂昏厥仆地……
“大人!大人!”一旁的副将王启则、孟图赶紧上前扶起主子,大堂之上乱作一团,唤医护的、搀拥郑畋的、私下议论的……
过了一会儿,郑畋被两个副将抬扶到后宅。正当堂上一时缺了主心骨之刻,一个报事冲进门来,高声一个“报——”单腿着地跪报:“报诸位大人,黄巢使臣到!”这一声倒一下子将几十个人压得没了声音,大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谁也拿不定个主意。
监军彭敬柔皱皱眉头,高声道:“有请!”随后径自出迎,将佐官吏只得随行身后。
在四个侍从簇拥下,一个留着小胡子的矮个子出现在了凤翔官吏眼前。矮个子用斜眼扫视了下这一帮人,道声:“哪个是凤翔使郑大人?”话语出声,使官的嘴似乎并没有动,只是那一撮小胡子微微颤抖了一下。
彭敬柔又习惯性地皱皱眉头,拱手道声:“郑大人身患风痹,病卧高榻,不能远迎。在下唐凤翔监军彭敬柔,拜会使官。”
来使斜着眼将彭敬柔上下乜了一遍,道:“恕在下不拐弯抹角了。如今长安易主,唐朝灭败,你家主人亡命天涯生死不卜。自古天下有德者居之,我大齐皇帝自起兵以来,天下拥戴百姓臣服。天下归顺我大齐者十有七八,别说你小小凤翔,就是那威震江东的秦宗权也都俯首称臣。我家丞相差我前来,问候郑大人,如果愿意为我大齐臣子,你我今后也是同殿称臣,这话自然好说;倘若一意孤行,哼哼,到时天兵降临,这个中轻重,掂量掂量吧。”
突然,只听见“噌”一声,孟图将腰间的利剑抽出,怒斥道:“贼人,唐将岂可降草寇?”正气凛然,让人闻之生畏。
彭敬柔呵斥道:“住手!你乃区区七品侍从,此处安有你讲话的地儿,还不退下!”一面向王启则使了个眼色,王启则会意地拉着孟图离开。这方未走,彭敬柔会同几个府尹、别驾慌忙向来使赔礼。
使官倒是“大度”,说声:“罢了,”又道,“赦书在此,郑大人可否出来署个名姓,在下也好回去交差。”
彭敬柔看看左右,回道:“使官稍候,待我等小议片刻。”说罢不等旁人发话,退出大堂。一个幕僚赶紧追了出来,附在彭敬柔耳旁嘀咕了几句。
彭敬柔摇摇头:“如今郑大人未醒人事,我怎可代劳投贼?”
幕僚道:“现在是敌强我弱。天下归心不一,我凤翔势单力孤,如若拒他黄巢,岂不以卵击石?大丈夫能屈能伸,姑且暂居人下,也算是蒙过一时,待四处勤王之师一到,你我再反戈一击,此乃上策啊。至于郑大人,累受皇恩,如今签署投诚,这面子上自然是过不去。趁现在郑大人不在现场,你我姑且代署一名,既解了眼下燃眉之急,天下也不会耻笑郑大人的懦弱!”彭敬柔眉头锁得紧紧的,半晌才道:“倘若百年之后是个骂名,我愿为郑大人背负!”说罢又是径自回报来使。唤来笔墨,在赦书之上署下了凤翔数州县归附云云,末了,将自己的名字落于纸端。
看到凤翔归降,矮个子赦使心头的石头落地,笑着拉住彭敬柔:“彭监军,你我今后也就是一家人了。凤翔州县吏官,一并如初。烦劳转告郑大人,倘若郑大人愿意,可以求得更大的功名。”彭敬柔憋着口气,点点头,脸上的赔笑让肌肉很是难过。索性招呼大宴,将前堂之事交给旁人,自己踱步归去。
且说这大宴之上,既无节度使、又无监军,几个文官陪着来使推杯换盏,武将无不低头不语。许多将吏手扶腰悬刀剑,大有起而攻击之意,然而没有将令,谁也不敢开这个头。凤翔尹招呼来了许多歌伎,厅堂之上,乐舞升平,一番和睦太平的景象。王启则听到这般舞乐,想到气绝堂上的主子,想到自己身为武将却不能杀敌立功,不由得泪落杯盘。一旁的孟图见此情形,也顾自抹泪,其余军士无不为其感染,四下抽泣声一片。齐使不由惊愕,不悦道:“难道归附我大齐,非尔等所愿?”一言令四下文臣张口难对。那个谋士起身道:“使官莫怪。座下军吏多与我家郑大人情深意长,眼下大人风痹不能出席,众将以为悲悯,故而哭泣。”听罢这般解围的话,王启则感觉自己失态,忙抹去泪痕,立言道:“启则不胜酒力,不陪各位了!”说罢按剑离去,孟图随后跟出。身后又是那个幕僚打着圆场:“武夫多无礼仪,使官莫怪。”“哦,军人性情,常事常事。”遂又饮酒。
王启则闷闷不乐地出了宴场,见孟图跟来,便怒道:“倘若恩相知道今日之事,你我脸面何存?”孟图点头称是:“不如你我去探望恩相,以求计谋。”说罢两人直往府第,拜见郑畋。休整一日余,郑畋倒也清醒了下来,此时见到两个心腹爱将前来探病,心情也好多了,但见到两人都有泪痕,便问缘故。王启则便将事情和盘托出。
郑畋闻罢,惊从榻上起,愤言道:“要我背唐降贼,除非我死!”说完,他看看王启则,又看看孟图,问道:“你二人跟随我多年,我待你等如何?”
“恩重如山!启则死也难报!”
孟图也道:“我与启则,本乞讨为生,蒙大人提拔,这才能随军征讨庞勋建立功勋。孟图就是死一万次,也报答不了大人的知遇之恩啊!”
“好,”郑畋抖动一下花白的胡须,“我要你二人杀来使,与凤翔、与我大唐同生死,可愿意?”
两人同声答到:“肝脑涂地,万死不辞!”
“好!……”郑畋话方出口,但闻推门之声,转眼间,监军彭敬柔已来到内室:“郑公!敬柔愧对郑公,愧对凤翔百姓……”话音未落,彭敬柔已经跪倒在地。“监军这是何故?”郑畋惊问道。彭敬柔一脸苦相,眉头缩成一个疙瘩:“我糊涂啊!我本想替郑公寻个万全之策,便签下了这背弃大唐祖宗的臣约啊!刚才我顾自街上巡视,方得知百姓恨我等之深!我就忘却了,这天下到底还是大唐的,民心到底归不了他黄巢啊!”
“监军啊,大唐遭此不幸,我们做臣子的当竭尽生死以图兴复,只要我凤翔上下团结一心,黄贼能奈我何?如若我等西结天雄,东联邓、许,北约河中,众志成城,黄贼坐在长安,犹如鱼鳖进瓮。如若再收复沙陀之兵为我所用,何愁长安不得兴复?”一席话说得在场之人热血沸腾,王启则按捺不住道:“大人您就吩咐吧,要我等怎么做?”
郑畋压低声音将自己的计划说了一遍。众人连连点头。接着,郑畋又吩咐人备下水酒,带头刺破手指,血滴杯中,众人一一仿效,立誓云:如若背盟,天诛地灭。
次日巳时,郑畋摆下席宴,为黄巢的使臣饯行。使臣见到郑畋业已默许了赦令,便放宽了心。
就在前一日,这里还被压抑得喘不过气来,如今却是箜篌声起,众人推杯换盏,宛若一家人。矮个子使臣大概得意于轻而易举地完成了使命,回到长安就可以等待“大齐皇帝”的恩赏,于是不由得多喝了几杯。此刻他或许没有想到,一旁作陪的郑畋,正咬牙切齿地注视着他的一举一动。
使臣喝到兴头上,摇摇晃晃站起身来,端起酒碗冲郑畋走了过来。郑畋见时机已到,突然间左手猛地一拍桌子,顺手将右手中的一碗酒泼到那人的身上。
王启则早已等候在一旁,见主人发出信号,机警地一个箭步冲上前去,不等那矮个子回过神来,一剑直刺对方咽喉,刹那间结果了这个人的性命。
一下子,屋内惊慌声不断,人们一时愣住,谁也不敢轻易地离开自己的位置。随黄巢赦使而来的几个随行侍卫万万没有料到会发生这一幕,慌忙放下酒杯,各自拔剑取刀。彭敬柔早有准备,一声“来人”,埋伏的孟图带领二十个亲信一拥而上杀入帐中,干净利落地几刀将几个侍卫劈倒在地。
“监军,你闯下大祸了!你杀了大齐皇帝的赦使,咱们凤翔大祸临头了!”说话的是先前主张投降的凤翔尹。
郑畋早已经看不惯这个贪生怕死的狗官,他给王启则使了个眼色,启则悄悄绕到府尹身后,只听得“噗”的一声,一剑刺穿府尹的背部。这下子,谁也不敢高声言语,都低下头,一面小声议论,一面偷眼看着郑畋。王启则将剑抽出,府尹应声倒地,接着,连步带着甲叶子哗哗作响,来到郑畋面前,恭恭敬敬地用双手将带血的宝剑递了上去:“末将向大人交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