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哥,今日可曾感觉好些?”韦霭坐在床沿。些许年来,韦霭虽然也奔波于应试的途中,却知道自己毕竟不算是济世之才,只觉得像哥哥这样的人才被埋没实在太可惜。
“服过你和小妹煎的药,好多了。”
兄弟二人正说着,忽然楼下一阵喧哗。
“出什么事了?”韦庄强支着虚弱的身体,在韦霭的搀扶下,执意要下楼去。
客栈的前院有一家很大的酒肆。要搁在平日,这里可是无比繁华绚烂的场所。京城的官宦、东都的富商、波斯的贵戚、新罗的学子往来穿梭,络绎不绝。身姿婀娜,高鼻碧眼的胡姬跳起千匝万周的胡旋舞,觥筹交错间挥洒着葡萄美酒、三勒甘浆,再加上海阔天空的高谈阔论,让人不觉疑惑回到了开元盛世。
刚才那阵喧闹,惊得箜篌音住、美人儿散,客人们一时都慌了手脚,不知道是该往哪里去,一个个呆在原地着急地跺着脚。韦庄刚进到前院,一个熟识的叫做郑顼的秀才猛地迎面跑过来,神色间略带惊慌:“韦大哥,潼关失守了……”
“什么?潼关?这怎么可能!”在韦庄心中,齐克让将军驻守的潼关可谓固若金汤,更何况,不久前他还听说,皇上让张承范率领长安精锐支援潼关。可仅仅几天的工夫,潼关就已失守?这怎么可能!
郑顼扶韦庄找了一个角落坐下,一脸忧郁:“齐将军纵然英勇盖世,孤军作战怎可敌黄巢十万之众!”
韦庄疑惑地问:“怎么会是孤军?张承范不是带去了长安精锐援救吗?”
听了韦庄的话,一旁的店主哭笑不得:“这位客爷,您最近是身子骨不好,都在屋子里歇息呢!这张承范带去的是怎样的兵,我们可是一清二楚呢!”接着,便把前些日子街面上见到和听到的实情告诉给韦庄:
“那些日子,店外老有一些官兵押着贫弱的市民经过,那哭喊的声音听起来让人心碎呢!我在西市开店二十多年了,说实话,这样的景象见得并不多。后来一打听,您猜怎么着?这些穷人都是被拉去充军的!”
“充军?”韦庄疑惑不解,“神策军前往潼关援助,难道还要强迫百姓充军?”
“嗨!要不说您这些日卧床不起,外边的事情您不知道呢……”店主环顾四周一番,便压低嗓音说道,“这神策军,全是京师富家子弟充任。搁在太平年间,那可是领薪俸饷、华衣怒马、横行街头;可这国家要打仗了,就靠这些位爷也能上前线么?这不,这豪门府第纷纷花钱,就雇这些穷苦市民冒名顶替啊!”
韦庄不由得倒吸一口寒气:“如此神策军,怎能解潼关之围啊?”
“谁说不是啊!没过几天,张承范将军带兵出征,恐怕他清楚着这支兵能不能打仗哩!我听说啊,临走时拜别皇帝,估计是怕去了就回不来,哭着给皇上说,‘关外黄贼数十万,鼓行而西,潼关只有齐克让将军饥卒万人死守,臣仅带领区区两千之众屯兵关上,也没有后继粮草支援。以此拒贼,臣窃寒心!’”
“唉!可怜齐将军忠烈悲凉啊!”郑顼叹道,“刚才从潼关逃回来的商人说,齐将军听说只有数千饥馑之兵援御黄贼十万之众,慷慨却悲凉地说,为保潼关,哪怕一死,也要战他一回!说着,就开城迎战。齐将军身先士卒,连斩两员贼将,草军军威大溃,被杀得后撤五里。可是没过多久,黄巢一来,草军又有了士气。齐将军孤军奋战一下午,士卒饥甚,烧营而溃,万般无奈,只得和溃兵一起逃入关内。接下来,黄巢军盛,猛攻潼关。咱们的残兵凭险坚守,箭矢用尽,搬石击敌。唉!只可惜内无援兵,外无接应。坚守了数日之后,潼关……还是失守了!”郑顼说到这里,眼里已经噙着泪花。
一连几天,酒肆热闹不再,西域的陪酒美女也不再扭动起迷人的曲线。偶尔来几个熟客,一张口无非议论着长安城最后的保卫战怎么打。有的客商已经决定逃往别处以暂避风头,也有的执意说他曾经见过黄巢,说黄巢手下的起义军都是穷苦百姓出身,纪律严明,对城里的百姓秋毫无犯……韦庄本打算先回杜陵老宅躲上一段日子,可是转念一想,长安乃大唐国都,皇上拼死也会留在这里与草军做最后一战。覆巢之下安有完卵,逃,又能逃到哪里呢。
这一日清晨,韦庄刚醒来,就听到楼下客栈掌柜的叫他,说楼下有人急着要见自己。韦庄让掌柜把来人引到自己的客房。来人是一个红脸大汉,进门便问:“哪位是韦秀才?”
“在下便是。”韦庄上下打量此人一番,并不认识,“敢问足下是……”
“在下张虔裕,是刑部李尚书府里的人,有要事要见足下。”
韦庄木讷地将张虔裕延请到屋里,又将房门反插上。心里却犯着嘀咕:自己与李尚书非亲非故,眼下长安又已经到了生死存亡之际,在这个节骨眼上,他的门人怎会找到自己?
张虔裕看出了韦庄的心思,凑到近前压低嗓音道:“韦兄,皇上已经连夜离开长安了!你也赶紧逃吧!”
韦庄大吃一惊:“你……你说什么?皇上走了?怎么可能!”
“此事千真万确!”张虔裕着急地说着,“潼关失守以后,仅仅过了一天华州就被敌军攻破。皇上紧急召集群臣,商议如何保全长安。田军容见大势已去,把一切罪责推给了宰相卢大人,想让他做替死鬼。皇上被逼无奈,就将卢大人罢相。卢大人知道自己成了田军容和皇上的替罪羊。听说他回到府里以后,万念俱灰,当夜就服毒自尽了!我家李大人今晨得知此噩耗,赶往皇宫告急,却被告之,皇上和田军容一行连夜已经出了长安了!”
韦庄听后想了想,觉得眼前这个人所说的不像是假话。“在下冒昧,足下缘何冒如此风险将这天大的机密告诉我这一介草民?”
“唉,说来惭愧,我有负郑大人所托啊!”虔裕道,“在下曾经隶于忠武军晋老将军门下,受郑大人举荐才留在京城。前不久,郑大人被罢相之后,又被贬为凤翔节度使。离开长安之时,他嘱咐我前来给韦兄带一句话。”
“郑大人说什么?”一听说郑畋曾经有话带给自己,韦庄不由得心中一亮。
“郑大人说,足下托付的事情,他已经尽力了。可是宦官把持朝政,皇帝做不了主,他连自己的相位都无法保全,这个事情实在无可奈何。他还说,黄巢势如破竹,让韦兄早日寻一个安宁的地境,别在长安待了。”虔裕说到这里,有些惭愧,“都怪我,这些天忙于别的事情,一直没有来给韦兄带这个口信。直到知道了皇上离开长安的消息,这才想起来找你!”
“多谢足下!”韦庄感激地说道,“只是……眼下往哪里逃啊?”
两人正说着,啪啪有人敲门。
韦庄开门一看,原来是秀才郑顼,他的脸上挂着不安和惊恐:“韦大哥,黄巢进城了!楼下街市上满是兵呢!”
韦庄慌道:“我那弟妹二人晌午去了城南,如今还没有回来,这可如何是好啊!倘若被贼兵所伤……”
郑顼劝道:“韦大哥不要着急,我听说那黄巢虽是一介草寇,但他部将兵士军规严谨,先前进城的兵马对百姓并无伤害。”
韦庄快步走到窗边,推开窗户一看——只见得,起义军大队排列整齐,甲骑如流,辎重塞途,连绵不绝,一眼望不到边际。大队两侧,街市百姓都侧立两旁,有的观望着,有的小声议论着。
不多时,几匹高头大马远远而来,越过行进的队伍奔往前方,时而又带马呼喝。一个衣着整齐军校模样的骑马人,在客栈楼下带住缰绳,冲四周高声喊话:“京城百姓知晓,黄王传谕,我义军起兵,本为天下百姓;李氏朝廷,昏庸无道,百姓受苦,今我义军进城,军民一家,定将善待长安居户,大家只需如从前安居乐业,不必惊恐。”一旁便有个把市民叫了声好,接着便掌声夹道。
韦庄不由得关上了窗户。尽管他没有看到黄巢进城后的屠戮,但他依旧担心着自己的三弟和小妹。四十余年光阴如逝,他一直在为雁塔题名而忙碌着他的人生,也曾在洛阳的烟花酒肆挥霍着年轻的岁月。或许是这样,他很少去关注那些为了活命而造反的义军的生活。在他的脑海中,有一个传统的理念已经根深蒂固、无从更改,那便是:皇上永远是皇上,贼永远是贼!李唐的江山不容更易,而他的生命将只属于这个恢弘的帝国。
此时此刻,他幻想着,当那个盐商出身的黄巢来到世界第一繁华的都市时,会是怎样一种如痴如醉的感觉。在这人口百万、楼阁延绵的繁华市井,他一定会感到自己有多么渺小。长安,长安!黄巢在梦中难道真的敢幻想这里是他的国都,幻想他能成为这里的主人?
是的!这样一个城市,太庞大,太宏伟,太奢靡了!这里有一望无垠的百姓,有商贾云集的街市,除了真正的李唐皇室,谁又可以拥有这样的长安!望着那笔直的朱雀大街,延绵到让人神往的紫宸天宫。或许此时此刻,读过诗书的黄巢一定会想起初唐卢照邻的那首《长安古意》:
长安大道连狭斜,青牛白马七香车。
玉辇纵横过主第,金鞭络绎向侯家。
龙衔宝盖承朝日,凤吐流苏带晚霞。
百丈游丝争绕树,一群娇鸟共啼花。
啼花戏蝶千门侧,碧树银台万种色。
复道交窗作合欢,双阙连甍垂凤翼。
梁家画阁中天起,汉帝金茎云外直。
楼前相望不相知,陌上相逢讵相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