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日的长安依旧车水马龙热闹非凡,与此时千里之外的东都洛阳浑然两个风景。东市西市,商贾云集货物繁多,来往人群川流不息,街上店铺杂繁不一。
远远地,两架来自虢州的马车离这个世界最大的都市越来越近了,车里的人掀开车帘,依稀能看见长安的城墙。行走在前面的马车上,正中端坐有一中年男子,身边一个男孩和一个女孩,大约都是十来岁的年纪,一左一右簇拥着他。后面的马车里,是他的妻子,还有一个年轻一些的姬妾,怀抱一个婴儿。
“爹爹,快到家了么?”男孩问道。
“快啦快啦,再过一会儿就到杜陵了——那里就是我们的家。”男主人一边回答,一边望着窗外。
“爹爹,杜陵美么?”
“当然美啦!那里山清水秀、物产丰富、人杰地灵啊。那里是诗圣杜先生的故乡,也是诗人真正的家。”这家的男主人已经年过四十,面庞清瘦,脸上的表情却异常沉着坚毅。他姓韦名庄,字端己,他所说的杜陵,也正是他出生的地方,如今十余年过去了,中原的战乱让他终于有一个借口回来,回到这他钟爱而心痛的长安,回到这生他养他的故里。
想到自己祖上夺目的光辉,想到这些年来的屡屡名落孙山,想到天下苦难的百姓,想到胸中那无法抒发的志向,韦庄不由得感叹地吟出自己曾经的诗句:“往来千里路长在,聚散十年人不同。”长安,我又回来了,杜陵,我终究还是回来了!是啊,漂泊这些年,儿女都大了,应该让他们安定下来,去学馆上学了。可是,一想到中原依旧的战乱,他又摇了摇头,心里道:“平生志业匡尧舜,又拟沧浪学钓翁!真想永远隐居下来,过些男耕女织与世无争的生活,远离那无边无际的科场。可读书人,天下为己任,不能匡扶国家安定百姓,百年之后,我有何脸面见祖上,有何脸面求教于杜少陵啊。”
想到此处,韦庄又想起不久前给从兄的一封诗信:
江上秋风正钓鲈,九重天子梦翘车。
不将高卧邀刘主,自吐清谈护汉储。
沧海十年龙景断,碧云千里雁行疏。
相逢莫话归山计,明日东封待直庐。
杜陵位于长安城东南二十里,杜陵南园乃是汉宣帝和许皇后的陵墓,因坟冢较小,故又称之为少陵。
“到家了,到家了。阿汪,快去叫门。”
“是,老爷。”赶车的女仆,跳下马车,赶上前去催打屋门。半晌,一个男仆打开门来,惊讶和欢喜的表情挂在了脸上:“阿汪,是你?”
“杨金!十年不见,你可老多了!”阿汪眼睛里已经挂着泪痕,“哦,老爷回来啦!老爷一家都回来啦!”说到这里,她的脸上又多了一分喜悦。“真的啊?!”惊喜绽放在杨金的脸上,他顾不得出门来先见过故主一家,慌忙地跑进屋里:“二老爷、三老爷、姑奶奶,大老爷回来啦!”韦庄的弟弟妹妹们这才迎接出了大门,十年阔别,真是感慨万分,大家拥抱哭泣,喜不自言。
韦庄童年曾在长安度过了一段快乐的求学时光。自幼聪明好学的他,却在此后经历了一段漫长的科考生涯。然而,晚唐科场的黑暗,让这位满腹才学、胸怀天下的秀才经历了一次又一次的磨难。重复的苦难和漫长的等待磨去了他青少年时锋芒的棱角,蹉跎的岁月不经意间将他两鬓的几缕青丝染成银灰色。万古行人离别地,不堪吟罢夕阳钟。秦月楼的歌声酒令,灞陵道的离别感伤,无不浸润着他的无奈与凄凉。自打他出生以后,经历了文宗、武宗、宣宗、懿宗、僖宗五朝君王,可唯一不变的依旧是惨淡的失落情怀。再往后,韦庄一家迁往虢州,在那里度过了十多年看似平静、与世无争的乡村生活。随着王仙芝、黄巢起义的爆发,中原战乱频频,不再安定,也正在这个时候,韦庄下定决心,回到长安,回到杜陵,回到这寄托了他全部梦想和书写过辛酸记忆的故地。
这些年,韦庄很少给家中写信,杜陵发生的一切,他都知之甚少。于是,这才问起家中景况。三弟韦霭不由摇摇头:“从父前年过世,姑母一家依旧没有下落。而今家中守着一片庄地,虽然还不至于愁吃忧穿,但毕竟家道中落。我与二哥年年赴京,岁岁落第,已是心灰意冷了。大哥从虢州回来,可曾是前线又遭不幸,虢州陷落?”
韦庄叹道:“这倒还不曾。只是黄巢草军猖獗,久居中原非是长久之计,你嫂侄日夜担惊受怕,我思考再三,还是回归故里。毕竟这里是长安边角,天子脚下,总归是安全的。我听说,朝廷准备招抚草贼,那王仙芝也应允谈判。倘若真能招安成功,便是天下百姓的幸事……”
韦庄在家中住了大约一年光景,有一天忽然得知草军领袖王仙芝阵亡的消息。韦庄思前想后,认为黄巢统领兵权之后,势必发起绝地反击,而这或许是一个转机:按理朝廷应当启用一些新人,而此时两年一次的科考又临近了。那么,不如卷土重来,再次踏上那漫漫的赶考之路吧。韦霭得知兄长的决定后,便坚持要一同前去。韦霭了解兄长的才华和志向,他清楚,如果科考的所有程序都是公平的,兄长没有理由不金榜题名。可是,在这样一个时代,这种假设是多么的苍白和不切实际。如果朝中没有人帮忙照顾打点,即使是一篇胸怀锦绣、治国平天下的鸿篇华文,也不过换来考官不屑一顾地付之一炬罢了。有了兄长那十年屡试不第的教训,这一回,他执意劝说韦庄,一定要在考前打点好一切。韦庄刚开始不大乐意,但静下来想想,觉得韦霭说得很在理。但偌大一个长安,他去找谁呢?这时,他想起了很早以前结识的一个人,如今这个人已经在朝中担任举足轻重的官职。对,去找找他,或许能碰碰运气。
这一天清晨,天还没有完全亮,数百的官吏、宰辅、将佐从安化门进入了大唐的皇宫,等候在太极宫的永安门前——这天,几乎从来不理朝政的李儇召集百官早朝。
宫门开了,走在最前面的是宰相卢携,紧接着的是郑畋、王铎,再后面是三省六部的官吏、神策军的将领,还有亲王和郡王……
这是寿王李杰第一次走上朝堂。这一年,李杰只有十三岁。自从出生在这个天下最尊贵的家庭中,他的童年也就注定了更多的约束。尽管连年战乱,然而李杰居住的六王院却永远是那么安静和祥和。每天,读书习字从不间断:从“四书五经”到李白、杜甫。良好的教育让李杰深深地喜爱着做一个文人。他的兄长,已经身为皇帝的李儇,虽然也常常来六王院与他们娱乐,不过最近,他感到外面的流寇似乎让皇兄很是不高兴。虽然此时的李杰还不明白,流寇到底是什么模样的,为什么过了多年都赶杀不尽。
此时的朝政,虽然南衙北司依旧争个不停,但大宦官田令孜却得到了卢携的逢迎和依赖。很大程度上,此时朝中最举足轻重的两个宰相——卢携、郑畋总是意见相左,每有大事,两人争执不下,毕竟两人心中都有自身的利益。
“桂管沦陷,广州危在旦夕。今日召众卿家前来,商议破敌大策。”身为一国之君,面临严峻的形势,李儇的声音略微有些颤抖。
郑畋立刻进言道:“启奏陛下,广州节度使李迢、福州观察使崔璆联名奏报:那黄巢书信福州,言语中有归降之意。李迢言道,黄巢多年征战,祈愿一方领地得以安身,如得广州即可心满意足。臣以为,可以暂时招抚,以解天下战乱。”
李儇问道:“郑爱卿一向主张征剿,今日何又言道招抚?”
郑畋道:“那黄巢常年征杀南北,虽然尚有余威,但已是厌倦兵戈。广州之地,地处粤南,天高地远,土旷人稀,无非是蛮荒之地,若他安于治理,倒是一举两得。而在此期间,中原藩镇可得以休养生息,黄巢但有不臣之举,再合而歼之不迟。”
一旁的卢携冷冷说道:“郑大人此言何其荒谬!倘若将广州交予黄巢,累年之后,他兵精粮足再起兵谋反,朝廷奈之何?”
郑畋道:“若使黄巢就地任职,编遣其部,各还本土,待明岁秋熟食足,黄巢纵然再欲啸聚,何人肯从?”
卢携道:“国家大计,岂能行此诡道,郑大人不见河北三镇之痛,至今不已乎?”
朝堂之上的人都能看出,这两位权利最大的宰相针尖对麦芒,可见矛盾已经积累了很长时间。老宰相王铎看出卢、郑二人各怀心事,无论是主战还是主抚,都隔着一层私欲,这时候,或许是他出头的关键时机。他来不及掂量自己的分量,依仗着为官多年积攒的资历,出列一步,拜倒廷前:“陛下,老臣历受皇恩,虽然鲜有带兵出征,但也愿为陛下分忧。”
“哦?老爱卿有何恳请?”
“老臣恳请陛下让臣带兵出征。老臣愿意镇守荆南。荆南乃是江陵重镇,右控巴蜀,左联吴越,南通五岭,北走上都。镇据荆南,即可扼住咽喉,阻止黄贼沿荆襄北上。此乃攻守之策。”
李儇很高兴。他没料到身为一国宰相的王铎能够主动领兵作战,于是爽快地答应道:“好!朕就封你荆南节度使,南面行营招讨都统。即日起程,以破黄巢。”
“遵旨!”
郑畋闷闷不乐地下了朝。这天与卢携在朝堂之上一番争吵其实缘于他得知卢携逢迎和巴结了田令孜。虽然从前他也屡次向田令孜示弱,但士人心中总有一丝隐隐的不服——太监就是太监,是乱臣贼子!表面上可以和这些权倾一时的太监示弱,作为权宜之计,但如果将整个灵魂出卖,那却是一件可耻的事情!他心中何尝不希望能征剿,以保天下太平之万安。然而如今朝廷内外还有谁能率兵为国分忧呢?当朝的将领,他一生只敬重一个人,那就是晋和。却可叹,出师未捷身先死,长使英雄泪满襟!除了忠武军,或许天下能有实力与黄巢一决高下的有三支力量——前西川节度使高骈、蔡州的秦宗权,此外就是沙陀族的铁骑。高骈在任西川节度使的时候,一举击溃南诏的进攻,平定了西川二十年的战乱,这当然是大功一件。然而,自打高骈受命征讨草军以来,迁延顽寇,无意剪除,可偏偏卢携依旧举荐高骈。仅此一点,便让郑畋对卢携完全没有好感,而且高骈的所作所为也让他心中有种不祥的预感。再说蔡州的秦宗权,到任之后不听朝廷调遣,却私下里招兵买马,观望时局发展,大有效仿宋威拥兵之势。而北面沙陀部落虽然是一支骁勇善战的精锐之师,但这帮外族怎么看怎么像是朝廷的大患。沙陀族的领袖是李国昌,而近年来他的儿子李克用也在几次战役中初露锋芒。就在数月之前,李克用还兵犯河东。这些外族人倘若与黄巢一同谋反,大唐实在是危在旦夕!
郑畋何尝不愿请缨出战,可一想到他只是一介书生,何有定国安邦之策,便只能隐隐自嘲。王铎的毛遂自荐,让他感到意外,然而他钦佩王铎的勇气。
郑畋回到府上,王启则、孟图二人也闻讯赶来,想知道今日朝会的情况。管家给郑畋倒了一杯茶,便告退下去。
“恩相,听说你今天在朝上向皇上进言招抚黄巢?”孟图是个直肠子,心里有话总是存不住,“末将愚钝,这帮草寇只能赶尽杀绝,怎能够招降?”
郑畋看看孟图,又问王启则:“启则将军如何看?”
“哦,我和老孟想的一样,也觉得眼下不是招抚的时候。大概恩相比我们想得远,愿听恩相教诲。”
“其实,我也知道,黄巢断然不肯轻易受降。只是,眼下偌大一个中国,找不到一个帅才!”
“恩相……”王启则小心地说道,“末将以为,忠武军的杨监军还算有所作为。”
郑畋摇摇头:“他是宦官,靠不住。咱们大唐这一百多年来,吃尽了宦官的苦头。你想想,如果不是这帮宦官飞扬跋扈,晋公何以忍辱而终?杨复光虽然带兵有方,但他也是一个主和派!”郑畋这句话,指的是前不久杨复光受诏几次招降王仙芝的事情。正说着,管家走进正堂:“相爷,有个秀才说要见你。”
“秀才?”郑畋眉头一皱,这么大胆求见的秀才他还是第一次遇到,“就说我公务缠身,无暇相见。”
“他说他是相爷的故友,一定要见一面的。”
“我的故友?”郑畋脑海中转动许久,也没有搜寻出答案。好奇心驱使着他想弄明白这个胆大的秀才究竟是谁,“你把他带进来。”
不多时,管家引着一个四十多岁的中年男子走了进来。“草民参见宰相大人。”说罢,来人一拱到底。
郑畋打量着这个人,头戴方巾,一身蓝色的粗布长袍显得干净而清爽。看此人面相,生得和善温顺——这个人自己仿佛确是见过,但怎么也想不起来,便问道:“你是?”
“大人不记得啦?在下杜陵韦庄。”
“哦!你是端己?”郑畋恍然回想起来,“哎呀呀,你看,咱们这有十多年不见了吧?”
“上次一别,至今一十八年。”
郑畋忙招呼韦庄坐下。其实,他和韦庄只见过几面,交情并不甚厚。但是当他得知韦庄是大名鼎鼎的韦见素的后代时,便油然升起一种对前宰相后裔的敬重。那时,郑畋只是一个藩镇幕府,还未入朝为官。结识韦庄之后,也非常欣赏他的才华,曾许诺,将来如有用得着的地方,尽管来找他。
韦庄告诉郑畋,自己兄弟二人再次从杜陵前来长安赶考,住在东市的聚宾客栈。此时进士科举已经结束,客栈中住着各地赶考的考生,等待着出榜之日。韦庄道出自己对判阅不公的担忧,以及想为朝廷尽忠的愿望,希望郑畋能够助他一臂之力。
郑畋从前读过韦庄写的诗,虽然与他接触不多,但不容否认韦庄是一个才华横溢的青年。没想到,一晃十多年过去,他如今已经贵为宰相,而这样一个难得的才子依旧奔波在赶考的途中。韦庄的请求,其实并不过分,而且,郑畋也希望多有一些像韦庄这样以天下苍生为己任的读书人出任朝中要臣,与那些和宦官妥协的势力分庭抗礼。于是,他很爽快地答应了韦庄,说自己会尽力想办法。
送走了韦庄,郑畋思忖着,考虑到科场舞弊现象本身就很严重,况且由他出面向主考官吏提请,也有作弊之嫌。思前想后,干脆入朝面圣,向皇上举荐韦庄,这可能是最便捷的途径。于是,吃罢午饭后,他便匆匆前往皇宫。
一进皇宫,郑畋直奔六王院。他印象里,无论战局多么紧张,皇帝这个时候应该总在那里和其他王爷们对弈或者闲聊。他刚绕过一个影壁,远远地见着田令孜一行人正簇拥着皇帝从六王院走出来。隐隐约约地,能听到田令孜谄媚的声音:“皇上不仅围棋下得好,这球艺更是出众啊,大唐内外恐是无人能及呢!”
李儇听到这番话语,高兴地开怀一笑:“阿父如此夸奖,不会是又有什么事情要禀奏了吧。”
“皇上说哪里去了,这个时间,当是皇上休息的时间。皇上想打马球,老奴当然是奉陪了。不过,老奴是想给皇上举荐几个人陪着皇上玩玩。”
“呵呵,既然如此,那咱们到球场上去吧。”说话间,李儇和田令孜等人已经来到了郑畋面前。
“臣郑畋见过皇上。”
“爱卿有事找朕?”
“唿……”郑畋觉得此时不是举荐韦庄的时候,便推辞道,“臣也想陪皇上去看看马球呢。”
李儇仿佛不认识郑畋一样,上上下下将他打量了一番,不由得笑出声来。郑畋每次来六王院找他不是禀告国家大事,就是给自己讲述朝局利害,还从来没有说过这样的话:“难得爱卿有此雅兴,那就一同前往吧。”说着,在田令孜和其余几个小太监陪同下快步朝球场走去。郑畋在心里狠狠骂了一句:“郑畋,你啥时候变成这样了?你真糊涂啊!”可转念一想,此时此刻如果贸然进言,可能就像当初举荐晋和一样弄得事与愿违。他低着头,悻悻地跟在后面。
“郑大人……”郑畋听到身后有人叫他,转身抬起头,见是年轻的寿王爷李杰。
“王爷找臣下有事?”
“我有一个问题想请教大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