顺着声音望去,噼啪作响的火把映出他熟悉的周德权的面庞。那一刻,不亚于见到了亲人一般激动。周德权见王建二人已经逃了出来,便将手中的火把狠狠地朝大狱院内一扔,霎时间,便引燃了院内的杂草,燃烧起熊熊的烈焰。许州城内已经是寂静一片,唯有天空的月色柔和地照着大地。周德权引着王建、晋晖撒开腿直奔北城而去。
“有人越狱!”“抓住他们!”……
身后,狱卒越聚越多,但刚才那十几个手擎钢刀的大汉以一敌十,牢牢挡住他们追赶王建等人的去路。不多时,三个人跑到了北城。城门半掩着,两个蒙面人一左一右守候在两扇城门边上。其中,左面那个瘦高个的蒙面人问了一句:“哪位是王光图?”
王建忙抱拳行礼:“在下便是。”借着深冬的明月,瘦高个上下打量王建一番,发出一声感慨:“果然是英雄气概!”说罢,单手较劲儿,嘎吱吱一声响将半扇门推开一条缝:“英雄,你们先走一步,来日方长你我还会相见。”
三个人都不认识眼前这个瘦高个,王建心想这应该是李简手下的人,于是抱拳还礼:“多谢义士!”说罢,一闪身出了城门。三个人一路无话,在周德权带领下一口气跑出足有二十里地,眼前出现了一个村庄。周德权在村口停住,喘着粗气对王建道:“八哥,咱们到家了。”
此时已是五更天,东边的地平线上朦胧出现了薄薄的一缕亮光。王建四下环顾,发现自己并没有来过这个地方。
“德权,你啥时候搬到这儿了?”
“我住在南城呢。去年我回许州以后,在这里给我姐姐寻好了一家住处。这个村子住的人家少,位置也比较偏僻。我把你们引到这里,许州知府就是要搜寻,也很难想到这里。八哥、晋大哥,你们这两日就先在这里委屈一段时间,避开这个风头。等我打听到忠武军的去处,再安排你们离开这里,你们看看行不?”
“好倒是好……只是,你姐姐住在这里,我怕不大方便……”
“八哥,你和晋大哥不是外人,眼下先暂避一时,别顾忌太多了!”
“好吧。”王建、晋晖点头应许。
绕道村东头几户并排的草屋,周德权上前敲门:“姐,德权回来了!”少许,门开了,探出一个半大不小的孩子,见是周德权,冲上来抱着他的大腿撒娇道:“阿舅,你好久没来看我了!”
周德权高兴地刮着小外甥的鼻子道:“你怎么起得这么早,你娘呢?”“在里屋呢。”
说着,周德权抱起小孩,又招呼王建、晋晖进门。
屋内有些昏暗,一个角落点燃了一盏桐油灯,照着能看清这个破旧的草屋。屋内不算很大,南北向并排着两间小屋,外面一间除了生火的灶台,显得空空荡荡,角落里放着油灯的那张破旧的桌子仿佛是这家中仅有的陈设。
说话间,里屋的门帘挑开,走出一个妇人。德权高兴地冲上前去:“姐,你看看谁来了!”说着,侧身将王建引到屋子当中,“这就是我常和你提起的八哥王光图。这位是八哥的好朋友,晋光远晋大哥。”
妇人落落大方的冲王建一笑:“常听德权提起你……哦,我这家里破旧成这样,你们也别嫌弃了,就在这里暂时避一避吧。”
平和而亲切的口吻仿佛如冬日的暖风一般,不由得让王建心中一热:“多谢大姐!”
“八哥,”看到王建算是安稳了下来,德权说道,“你们在这里住两日,我得去南城和李大郎会和。”
“现在?不行!现在太危险了!”一听德权要去找李简,王建一把将他拉住,担心地说。
“八哥放心吧,现在他们应该在清点大狱,没人会注意到我的。再说,李大郎他们杀了一晚上,也不知道情况怎么样,眼下你们都不能出去,可我于情于理都当去问问。”
妇人也道:“你让德权去吧,如今他都是大人了,我放心着哩。”
王建见妇人这么说,只好叮嘱德权一定小心,又把他送出了草屋。
德权走了,天已经蒙蒙亮。折腾了整整一夜,晋晖疲倦地蜷缩在屋子一角,王建蹲在一旁,也觉得眼皮子直打架。妇人忙说道:“要是困了,就到里屋睡会儿。”
“这怎么使得,我俩就在这里打个盹儿就行,不碍的。”
“对对。”晋晖也觉得到女人的里屋休息不大方便,便主动将屋子里的一些干草拾掇到角落里堆放在一起。接着,便蜷在草堆上,招呼王建过去。妇人见此也不好再劝,起身入了里屋,不多时,抱出一件有些破旧的袄子给他二人盖上。晋晖实在是太困,身子一沾地便死沉沉地入了梦乡。王建也睡了下来,虽然屋里还有些寒意,但半个月来都没有这么踏实地躺着,没有牢房里恶心的气味,第一次感觉是在家里睡觉。不多时,两个大男人的鼾声便此起彼伏萦绕在草屋中。
也不知道睡了多长时间,王建忽然觉得扑面而来一股热气,好像炭火生起一般,全身僵硬的汗毛孔顿时都十二分舒坦地微微张开。他以为是在做梦,但鼻孔里确是传来了炭火刺激的味道。他微微睁开眼,果然,那妇人正蹲在火盆边生着火。
“把你吵醒了吧?”
“哦……没有……我俩到这儿来,给你添麻烦了……”王建说的是心里话。漂泊这么些年,从来没有人像这样关照过自己。
“看你说哪里去了……要说起来,你是我家的救命恩人呢!”妇人一面用火钳拨弄着炭块,一面说着,“我那当家的死了以后,欠的债我娘俩儿这辈子也还不起啊。德权这孩子我从小带大,他一心想帮我,可哪儿去搞这么多钱?菩萨保佑,他能和你这样的英雄认识了,虽然做的买卖朝廷说是犯法的,但咋说我家这道坎儿算是过去了。不怕你笑话,虽然现在这个家穷得啥都没有,但感觉活得踏实,至少能填饱肚子。”
王建点点头,心想着这回要是没有周德权前后打点,他和晋晖两人非死在牢里不可。那孟彦晖虽然也是做到仁至义尽,但毕竟官卑言微,想要全活他两人出那大狱,势必难如登天。妇人继续用钳子拨弄着炭火,时不时火盆里发出几声噼啪的炸裂声。忽然一块木炭从火堆里迸裂开,弹落出来,一落到冰冷的地板上,燃烧的炭火瞬时变得赤红。王建伸手,用两个指头将它捻起,迅速地投入火盆。
“烫着了吧?”妇人关切地问道。
“不碍的。”王建一笑,拍了拍手指,抬起头来正好和妇人四目相对。这是他第一次正眼看这个女人,心中不由得怦怦一跳:他恐怕没有料到这样一个穷困的家中竟然有这么一位秀气而端庄的女子。这女人看上去三十岁上下,虽然经历了太多的苦难,她的双手早已经磨出了老趼,但脸上的皮肤却保养得很好,在火光的映衬下红彤彤的,很是动人。
妇人此时显出一丝矜持,起身道:“你们睡了一整天了,大概饿了,我去做些饭……”说着便自顾自忙起来。不多时,房间里就传来了菜汤的香味。晋晖此时也醒了过来,两人帮着妇人又蒸了几个发黑的高粱面馒头。
接下来的两天,平静地度过。虽然吃着最简单的农家饭菜,就地睡着干草堆,但王建却感到前所未有的踏实。在这里,他依稀能够回忆起儿时娘亲在世时那种家的温暖——多年的漂泊,让他似乎早已淡忘。
又是新的一天。
“光远,咱们住这里几天了?”
“五天了。”
“周德权应该回来了啊!”王建隐隐地有些担心。
“八哥别着急,再等等。德权这小子很精明,一般的大事小事他都能应付过来,不会出事的。”
王建点点头,用手抚摩着下巴散乱的胡须,仿佛是自言自语地说道:“咱们在这儿待着也不是个事儿啊。我想等德权一回来,问明了外面的形势,就离开这里。”
“打算去哪儿?回忠武军吗?”
王建沉默了许久,摇摇头:“忠武军怕是回不去了……咱们走的时候,就瞒着监军的。当时想来去得快,误不了啥事儿。可这半个月,都在大狱待着。这一来,让监军没法和知府对付;另一方面,咱们这么回去,怕是下边的弟兄都不会服气……”
正说着,啪啪有人打门。周氏小心地拉开半个门缝,看清了门外的人,这才将一颗悬空的心放了下来。门一开,进来的果然是周德权,在他身后,还跟着两个陌生人。周氏见几个男人可能会谈大事,便领着孩子进了内屋。王建仔细打量着周德权身后的两个人,出乎他意料,都是看似和周德权年龄相仿的后生。其中一个是瘦高个,大约二十四五岁,唇上留着淡淡的须,面相很有些书生气,然眉宇之间又透出一分武夫的傲气。另外一个似乎更加年轻,看样子就二十出头,四方棱的大盘子脸,浓眉大眼,高鼻梁,五官棱角分明颇有几分帅气。
周德权指着年轻的壮汉道:“八哥,这位就是长葛赫赫有名的铁拳李大郎。”
王建大吃一惊。原来,周德权所说的长葛县铁拳李大郎正是李简。王建自打经营私盐买卖以来,李简一直是他货源的上家。他虽然也听师泰、德权说起过,这个李大郎年轻有为,在长葛一带名声响亮,但他估计李简怎么的也和他是同龄人。今天第一次见面,万万没有想到这个传说中一呼百应似的人物,在他眼里居然是个半大的娃娃。
李简却显得很有规矩,给王建行礼:“早就听过八哥的威名,一直无缘相见,不曾想你我今日有缘在这里一聚。”说着,又冲晋晖道:“这位应该就是晋光远了?”说着,他从腰间解下那把宝剑,双手递还给晋晖道:“光远兄,这是你的宝剑。当时德权来找我,说你们两人有难,需要我李简搭把手。德权把宝剑送来,说这作为酬谢。我李简虽然爱财,但这是你随身的兵刃,我是无论如何不敢要的!”
晋晖没有接剑,会心一笑:“生死之恩,无以为报。晋晖没有金银,只有这把宝剑随身。大郎拼死相救,我理应有所表示。”
李简收住笑容,正色道:“光远兄这么说,便是看不起我了!”
“不然,”晋晖一摆手,仍然执意不肯收回宝剑,“你我二人有缘今日相见,这把宝剑并不是什么稀罕物件,算是我给你的见面礼吧。大郎要是愿意结交晋晖这个朋友,就收下此剑。”
李简哈哈大笑:“爽快!既然光远兄这么说,那这剑,我收下了!你这个朋友,我也交定了!”接着,又对王建道:“八哥,那天德权来找我,说事情特别紧急。恰巧我身边只有九个弟兄,人数显得有些单薄。正好,佐时兄那天在,我便请他帮忙,要是没有他,那天晚上还不好办哩!”说着,手指身后的瘦高个,介绍道,“这位便是许州韩佐时。都说许州的‘二建’乃是龙虎英雄,今天八哥和佐时相见,是天赐的机缘啊!”
王建也早听说许州有个韩建,擅使一把银色花枪,颇有些武艺,没想到今天见了面。韩建冲王建一抱拳,呵呵一笑:“听说光图兄、光远兄威震沂州,今日有幸拜会,实乃是三生有幸!”话音未落,王建便很快听出这个人的声音,正是那晚给他开城门的蒙面义士。顿时,五个人被拉近了许多。周德权生起了火盆,和其余四人席地而坐,相互间就好像故友一般交谈起来。
“前线咋样啦?”王建很关心起义军的动向,因为这与忠武军的命运息息相关。
“你们被困这段时间,天下大变了。”果然,韩建一句话出口,便令王建、晋晖大吃一惊。韩建继续道:“草贼一号头目王仙芝被杀了,如今黄巢将草军合二为一,继续转战南北,侵扰州县。”
“王仙芝死了?”晋晖惊讶道。
“朝廷让忠武军监军杨复光去游说王仙芝。王仙芝本已经有了招安之意,一连给宋威上了七状请降表,然而朝廷却一道也没有收到。”韩建用他那沉稳略带沙哑的声音讲述道。
“难道宋威敢将降表压而不发?”
“正是!我估计,宋威是怕王仙芝投降以后,会抖落出他之前围而不剿的那些见不得人的事情。没过多久,王仙芝果然再次被高官厚禄所诱惑,派尚君长等人去长安请降。宋威知道这一消息后,竟然派兵在颍州劫获了尚君长一行,囚送长安,还谎称是自己与尚君长等交战生擒的。”
王建忿忿道:“宋威欺君罔上,怎配统帅天下兵马!”
“所以,忠武杨监军得知后,连续上奏说明尚君长等人确实是奉王仙芝之命去请降的。只可惜,虽然小皇帝还几次三番差遣调查,可终于在宋威的严密安排之下不了了之。尚君长等也在长安被正法。”
“那后来呢?”
“尚君长死了,王仙芝一怒之下绝地反击。就在不久前,宋威派人在蕲州黄梅县与王仙芝展开决战。谁曾想,这一战草军五万人全军覆没。王仙芝亲自提刀上阵,终因寡不敌众死于乱军之中。”听着韩建的讲述,王建心中涌出一股不祥的预感:王仙芝、尚君长的死无疑给起义军传达着一个分明的信号——除了血战,没有别的出路。眼下黄巢掌握大权,大唐王朝即将面临的是更为艰苦卓绝的战争。
“佐时,谢谢你给我们带来这个消息。”
“先别忙谢,我还有另外一个消息要告诉你们。”
“哦?请讲!”
“实不相瞒,我如今顶替我父亲的差事,在蔡州刺史秦公手下听事,镇守淮西军侯事。”王建在忠武军时,听监军杨复光说起过这个蔡州刺史秦宗权,知道这是一个奸猾狡诈性情残忍的人。原来,韩建是秦宗权手下的人!韩建继续道:“秦公早闻听两位的大名,甚是钦佩。知道两位落难许州之后,特地嘱咐在下,如今朝廷用人之际,英雄岂能惜屈牢狱。如果两位愿意,便随我前往蔡州,两位官职不会在我之下。至于许州这里,你等也不必担心,秦公自会禀明上司,给你二人以机会将功赎过。不知,八哥和晋大哥意下如何?”
王建心中暗喜:如果能够暂时借居到秦宗权门下,等以后有机会再投奔杨复光,也不失为一条妙计。于是,王建故作惊讶,站起身来对韩建道:“哎呀呀,如此大恩大德,王建无以为报啊!”
见王建答应投奔蔡州,韩建也高兴道:“如此甚好。八哥、晋大哥,你们今晚就收拾一下吧,明天一大早,我会派人来接你。如果有别的英雄愿意与你一同而去,秦公正在广纳贤才,一律来者不拒!”
闻听此言,李简也起身向王建一抱拳:“八哥,李简愿随你前往蔡州,肝脑涂地,在所不惜!”
就这样,几个人约定,次日一早在村东头会合。王建、晋晖和周德权三人一直将韩建、李简送到村口,这才依依不舍地挥手告别。两人走了,王建一动不动地站在村口,目送两人的背影远去,又一次陷入了沉沉的思绪。
“八哥,你在想啥呢?”周德权问。
“德权,要不你和我们一同走吧。你一个人在许州,我总是有些放不下心。”
“八哥,这事儿……”周德权欲言又止,“你也知道,我自小没爹没娘,姐姐像娘亲一样辛苦地把我拉扯大。我就这一个姐姐!我要是一走,她带着个孩子,这日子怎么过得下去?八哥,你别怪我不追随你,我在想,等我给姐姐寻个好人家嫁了,她娘儿俩吃穿不愁了,我再找你!天南海北,不管你和晋大哥在哪儿,我都会找到你们!”
王建撇着嘴,点点头。他心想,这乱世道,像周德权这样知恩图报、重情重义的人实在太少了!他想起了周德权的姐姐,想起了这几日那种温暖的家的感觉,忽然间,一股冲动油然而生,忍不住对周德权道:“德权,你回去告诉周大姐,就说王建高攀,愿意娶她为妻。”
周德权连连晃动着脑袋,以为自己听错了:“八哥,这怎么使得?你是顶天立地的英雄好汉,我姐姐一个寡妇带着孩子,她咋配得上你?”听了这话,王建的脸上挂出一丝幸福的笑容:“德权,我说的是心里话。不怕你笑话,我这些年走南闯北,见过的女人多了,但像你姐姐这样会持家、明大理的却很少。我王建何德何能,要说配不上,当是我配不上呢!”说着,他一手搭在德权肩上,感慨地说道:“何况,我不想把你一个人丢在许州。跟我一起去蔡州吧!你放心,有我王建一碗饭,你姐姐娘儿俩就不会饿着。你小外甥,我会当亲生儿子一样养着。”
“八哥,我这就回去和姐姐说!姐姐一答应,我就生死跟着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