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不知道睡了有多长时间,王建模模糊糊地从梦中醒来,发觉自己正靠着一堵墙坐着。眼睑疲倦得支不起来,脑袋仿佛被灌了铅一般沉重,耷拉在自己的肩头。渐渐的,他的嗅觉开始恢复,只觉得一股潮湿发馊的气味窜入鼻孔,让人恶心得难受。又过了好一阵子,王建微微睁开双眼,眼前是漆黑一片。等慢慢适应了黑暗的环境,才看清楚,自己身处在一间牢房里。借着牢房远端透过的一丝微弱的光线,王建寻见晋晖也和自己关在一起,正蜷缩在墙角沉睡着。
“光远,快醒醒!”王建拖着疲乏的身躯,爬到晋晖身前摇晃着他的手臂。过了好一阵子,晋晖才好似梦魇一般,喃喃问道:“八哥,咱这是在哪儿?”
“你快醒醒,咱们被投入大狱了!”这句话,好似一瓢凉水浇在晋晖的头上一般,他拼命地晃动着脑袋,努力让自己清醒。王建扶着他坐了起来,晋晖问道:“我都记不起发生了什么,怎么会到了这里?”
“我只记得咱俩在酒店喝酒,好像喝醉了……”
王建一席话,猛地让晋晖想起了什么,他惊呼道:“我想起来!那个掌柜的——”
“你说过有些面熟。”
“咱们同他交过手!在舞阳城外,那个人正是和陈德广一同押运囚车的!”
“这……这怎么可能,怎么会这么巧?”
“没错!”晋晖肯定地说,“就是他,当时他护在囚车边上,我和他很打了几个回合!”
“嗨!”王建苦笑道,“真是冤家路窄,咱们做梦也想不到会撞在人家手里了。”
“八哥,你杀了陈德广,我估计那人是想替他主子报仇,把咱俩送官了。”
“嗯……所以,咱们现在被投入大狱了。”王建此刻也回过神来,“不过这人也算够仗义的,要是一刀抹了咱们,咱到了阴曹地府还不知道怎么去的呢!”
“唉!都是我连累你了,你要不跟着我来,也不会像现在这样。这回算是落在了别人的手里,怕是九死难有一生。”
“这是什么话?要是那会儿你不执意和我们劫囚车,就不会……”
“八哥别说了!”晋晖打断了王建,“你我弟兄这一遭都是缘分。这是咱们的一劫啊,要是能活着出去,这辈子你我二人生死不离;要是死在这儿了,也算全了弟兄的情义……”
“说得好!”王建有些感动,“我王建此生得你一个生死之交,死而无憾!”
一连过了好几天,王建二人一直被关押在囚牢中,每日两餐饭菜说不上丰盛,但也是荤素搭配,一点儿不像是囚徒的饭菜。从送饭的狱卒口中打听到,这里是许州大狱,原来他们果然是被那酒肆的掌柜遣人押解到此。
又过了两日,这天吃罢了饭菜,两个狱卒打开了牢房,呵斥道:“王建、晋晖!大老爷提审!”
王建二人戴着沉重的脚镣,在狱卒的带领下一步一步走上了公堂。
“下跪之人,通名报姓!”
“王建。”“晋晖。”
“本府经查,你二人去年于舞阳城外劫持朝廷要犯,又杀死朝廷公差八人,你二人认罪否?”
王建哈哈一笑,镇定自若地说道:“大人,囚车是我劫的,人是我杀的,该怎么处置悉听尊便。”
“倒是一条汉子。来人!先给我重打二十大板!”
晋晖一惊,破口骂道:“狗官!杀便杀得,休要折磨我等!”
府尹正欲发怒,忽然,一个狱官打扮的人紧走两步绕到桌后,压低声音说道:“大人,如此用刑恐怕不妥吧?”
“哦?有何不妥?”
“大人,恕属下直言,这两个囚徒虽然身背人命犯下死罪,但他们却是忠武军的人。一面背后是宫中的田公公,一面是忠武监军杨公公,大人,这两边都不大好得罪呢!”
“这个……”府尹紧锁双眉。这个狱官的一句话让他猛然想起,眼下正是战乱时期,忠武军屡次建立功勋,倘若妄然杀了这两人,虽然宫里面好交代,但杨复光那边却难以交代了。“依你之见,该当如何?”
“属下愚见,可将这二人暂且收监,大人差一人禀明宫里。如果宫里让将其押解京城,自然万事大吉;如果让就地处斩,再杀之不迟。可这之前,如果对他们动了刑,恐怕大人会深陷被动。”
“嗯……言之有理。来人——将王建、晋晖收监。退堂!”
王建、晋晖只看见这个狱官上去和府尹嘀咕了两句,却听不清楚到底说的是什么。可随后府尹就改变了动刑的念头,这多少让他们感到些许意外。
两人又重新被送回囚牢,牢房的铁门咣当一声冷冷地关上,这里特有的潮湿发馊的气味又一次弥漫在空气中。
“光远,那个人你认识吗?”
“你是说那个狱官?……不认识……”
“奇怪,我总觉得是他在府尹跟前替咱们说了什么好话,咱们才逃过这一劫难。”
“唉……只是暂时逃过了皮肉之苦……不知道咱们还能不能从这里出去……”正在这时,就听到远处牢房的大铁门吱呀呀又被打开,随后,脚步声由远及近传来。
“把门打开,我要提审这两个人。”单间的牢房外传来一个声音。随即,狱卒取下腰间的钥匙,拧开了有些生锈的牢门铁锁。刚才说话那人的身影便闪入进来。
“把钥匙给我,你们先下去吧,在大门外看着。有事我会叫你们。”还是那人在说话。借着牢房里微弱的光线,王建很快辨认出,说话的人便是方才在公堂之上劝解府尹的那个狱官。
牢门重新被锁上。两个狱卒在狱官的授意下离开。等到两个人的脚步声渐远时,狱官猛然转过身来,倒头跪拜在王建、晋晖的身前:“让二位恩公受苦了!”
这突如其来的举动把两个人弄糊涂了,晋晖连忙扶起狱官,问道:“我二人戴罪之身,官爷何故如此大礼?”
狱官起身,感激地看着晋晖,回道:“二位恩公可能并不认识在下,可却救过在下胞兄,也就是在下的大恩人啊!”
“哦?”王建奇怪地问道,“你兄长尊姓大名?”
“在下姓孟,长兄名讳彦范。”
晋晖恍然大悟,原来眼前站着的这个狱官正是他在去舞阳途中结识的那个富商的兄弟。舞阳城外营救张劼时,他意外发现孟彦范竟然也在囚车之中,于是便顺手救了彦范。之后,他与王建一道逃走,孟彦范与李师泰一行逃走。再往后,也就没有再向师泰等人问及彦范的下落。当初救人,本是举手之劳的事情,却万万没有想到世界竟然这么小。
“不知如何称呼官爷?”王建问道。
“恩公不必如此多礼,直呼我名即可。我叫孟彦晖,家中行三,别人也叫我三郎。”
晋晖又问:“不知令兄近况如何。他当初怎会落在陈德广的囚车之中呢?”
“唉,这还得从头说起了……”孟彦晖叹了一口气,这才述说了原委,“二位恩人有所不知啊。我本是江南人士,家中弟兄三人,二哥早年亡故。父母去后,仅剩下我和长兄相依为命。我家世为商贾,家父留下一笔遗产,让我和长兄各谋营生。兄长家资倒是越发殷实,谁曾想我天生就不是经商的料,两年下来,赔得血本无归。当时我正好来到许州,住店的钱交不上,连饭也吃不起。客栈的掌柜感叹我时运不济,推荐我到许州大牢做个狱卒,不但能混口饭吃,而且这差事常遇到囚徒的亲朋上下打点,除了月俸倒也能有些零花的钱财。
“后来,兄长知道我的处境,想要接济我,让我到他的店里给帮一把手。可惜,一来我知道自己不是这块材料,二来吧,虽说是亲兄弟,但这样寄人篱下感觉也不是很光彩。我在许州大狱,也还觉得自在。一晃数年过去,如今我已经是这大狱的狱长。不怕二位恩公笑话,官阶虽然不大,但手中的权力却不小哩!”
说到这里,王建恍然明白:“想必我二人入牢以后每日的好饭好菜定是孟兄额外关照了!”
“二位是我孟家恩公,到我这里,岂能怠慢?”孟彦晖继续道,“去年,家兄前往舞阳做了一桩大买卖,返回洛阳途中,有幸结识了晋将军。可就在你们分手后那晚,他投宿到一家客栈,万没有想到这家店竟然是一家黑店。开店的是当地一家姓牛的大户。这家店掌柜可能看出他身上带着很多金银,便起了歹念,在饭菜中下了蒙汗药,放倒了家兄,劫走了所有钱财。本来他们打算一不做二不休,要加害家兄,可正巧那陈德广一个手下打此经过,说舞阳县令正愁凑不够朝廷索要的钦犯,正好可以用他充数。就这样,家兄就被带到了舞阳,和义士张劼关在一起。再后来,幸亏恩公半路劫持囚车,家兄才得以活命。兄长逃到许州后,找到我,述说了以往的经过。后来听说两位恩公杀死了陈德广,真是大快人心啊!这真是为当地百姓除了一害!家兄几次想要寻找恩公,却苦于没有途径。后来听说恩公在沂州剿灭草军,名扬四海,家兄一颗悬着的心这才放了下来,不久便回许州去了。我是做梦也没有想到,两位恩公竟然会落难到这里。我就是豁出这条性命,也要救你们出去!”
晋晖一听,喜出望外:“如果得救,今生今世不忘大恩。只是,不知孟兄如何相救?”
“唉,我也正为此事犯愁。许州大狱,戒备森严,我虽然可以放恩公出了这道牢门,外面却还有重兵把守。自打二位恩公来后,我绞尽脑汁却一筹莫展啊。所以,也只能尽量让二位少受些苦。今天我来,正想和二位商议此事。我已经下定决心,大不了豁出这条性命,保护二位逃出死牢。”
王建担心地问道:“可我们一走,你也没法子在这里继续待了啊。”
“嗨,只要能救你们出去,我还在乎这些?我已经想好了,如果你们能逃走,我就逃往洛阳去投奔家兄。可就是,咱们三个,怕是很难逃离这里啊!”说到这里,孟彦晖的眼中闪出一丝希望的火花,“恩公,你们都是本地人,如果能找到十几个好身手的弟兄做外应,不愁出不去啊!”
“对啊,八哥……”晋晖道,“当初咱们带领忠武军前往沂州时,周德权因为家中的事情没有随咱们同往,如果他能找到帮手,咱们就能出去了!”
“让我想想……”孟彦晖、晋晖的话也让王建看到了一丝生的希望,“我倒想起一个人!”
“八哥,是谁?”
“你还记得吗,我以前和你提起过,我们贩卖私盐的货源都是从一个叫李简的人手中拿到的。我虽然没有见过他,但听师泰说,这个人身手不凡,在许州一带也是颇有威望,他手下有几十号弟兄,如果他肯出手,别说是这许州大牢,就是东都的天牢他也敢劫!”
“太好了!那周德权认识他吗?”
“周德权家就在许州,有一次随师泰取货的时候,倒是和他见过一面。”
孟彦晖一听有了希望,也来了精神:“这么说,只要我去找到这个周德权,他就能请动李简?”
王建摇摇头:“难!我听师泰说,李简这个人虽然也算是绿林一条汉子,但却贪恋钱财。周德权随我这些年,吃苦不少,但却没有捞着多少好处。想必他家中也拿不出这笔请李简出山的钱。”
孟彦晖着急地问:“需要多少钱,我去借来拼凑,将来我兄长也能替我还清这笔债!”
晋晖忽然问道:“孟兄,当时我二人被绑到大牢时,你可知道我随身那把宝剑何在?”
“在!当时府尹还看了看这剑,说只是把普通的利剑,就留在了许州库房。我正好有库房的钥匙!”
“好!孟兄,那就有劳你把这柄剑带给周德权,让他转赠给李简。李简行走江湖多年,应该知道这剑非同寻常,有了这柄剑,他应该会出手相救。”
“这……”孟彦晖脸上犯难,他听兄长孟彦范说过,当时兄长身上所有钱财都没有换来这柄宝贝,如今就这么轻易赠人,着实感到惋惜。
晋晖看出了孟彦晖的顾虑,劝道:“孟兄,我也舍不得此剑。但钱财是身外之物,只要他能救我出去,什么还不比一条命值钱?”
“对对对……”孟彦晖点点头。随后,王建又把周德权在许州的住处告诉了彦晖。孟彦晖掏出怀中钥匙拧开牢房铁门,又将牢门反锁,他冲王建、晋晖一抱拳:“二位恩公在此再受苦几日!”说完,一转身,快步离去……
孟彦晖走后,狭小的牢房又恢复了阴冷和潮湿的凄切。两个人重新坐在了散乱的薪草中,眼前,不时窜过一两只出来觅食的老鼠。
“光远,真没想到,你这一把宝剑能经历这么多的故事……”
“八哥,你说周德权真能叫来李简吗?”
“应该能!”王建的声音不大,但却很坚定,“他随我多年,弟兄一场,他要是知道我在这里受苦,想尽办法也会来的,这个小子最重情义!”
“哦,是的,去年他没和我们前去沂州,听说就是为了照顾他姐姐。”
“他也是个苦命的孩子。从小没了爹娘,是他姐姐把他拉扯大。后来他姐姐嫁了人,他一个人无牵无挂,便和我们一块儿卖盐。听说,前年他姐夫过世,临走前还欠下一屁股的债。他把这些年积攒的钱都替他死去的姐夫还了债,可他仍然放心不下他姐姐。一个寡妇,拉扯一个孩子,日子过得紧巴巴的。唉!当时我去沂州时,本来也想叫上他,他却说:‘要打仗,就会死人。我倒不怕死,就怕我死了姐姐没人照看。八哥,德权这次不能和你们同行了。等我姐姐要是寻觅上一个好人家再嫁了,我一准来找你!’”
“难得有这么重情义的人!”
王建二人便这么相互依靠着,一直聊着,同时也在等待。一天一夜过去了,日子从来没有像此刻一样漫长。有时候,外面的狂风吹动着远处的大铁门发出一丝声响,两个人都会探过头去张望。他们真希望孟彦晖能快一点儿再一次出现。
又到夜里,外面仿佛狂风大作,天窗内挤入的一丝寒流冻得他们不由得打着寒战。两个人蜷缩在牢房的一角,把所有的薪草都凑到一块儿,铺在身上勉强可以抵抗寒冷。进入下半夜了,王建刚刚有了些睡意,便听到牢房门上开锁的声音。他猛地弹起身子,果然看到了孟彦晖熟悉的身影。
孟彦晖竖起一根手指,示意他别出声,接着又做了一个招手的动作,然后便闪出了王建的视线。王建慌忙摇醒晋晖,弟兄二人一前一后蹑手蹑脚地走出了小小的牢房。牢房外,是通往大狱铁门的长长的走廊,走廊的尽头,孟彦晖正在向他们招手。
刚一出许州大狱的铁门,王建从来没有觉得空气像这样的纯净。下半夜的风小了些,冰一样的月光覆盖着地面,让人感到愈发寒冷。不远处,是进入大狱院落的大门,只要出了那道门,便可以彻底恢复自由。
孟彦晖压低声音道:“恩公,周德权已经安排妥当,待会儿大狱外一打起来,你们就趁乱冲出去!”
王建问道:“那你呢,你也和我们一块儿出去!”
“你们先走,万一有个闪失,我在这里还可以斡旋一阵子。”
“不行,留在这里太危险了,咱们一块儿走!”
“恩公不要担心。你们逃走,他们注意力全在你们身上,一时半会儿查不到我头上。这时候,我留在这儿是最安全的。等你们没事了,我再想办法脱身!”
正在此时,大狱院门外点燃了火把,有几个守卒刚叫了一声:“有人劫狱!”木门就被劈开,十几个大汉手持钢刀便杀了进来。
“恩公快走!”孟彦晖一面说着,一面把王建、晋晖往外推。
此时此刻,王建不由得心潮澎湃,不知道对孟彦晖如何感谢。猛然间,他想起了什么,将身上囚服的衣襟撕下一角,递给彦晖,眼中噙着感激:“此番牢狱,我二人不曾受刑。今日如果能够得活,全靠你相救了!他日我王建若能当得县令或是别驾,一定不忘公之大恩。这条衣襟,全当是信物!”说罢,王建双手抱拳,领着晋晖往大狱门外冲去……
二人刚一跑出来,就听见一声呼唤:“八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