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短十日,八城告破,一封封急报如雪片一般飞入长安。
在田令孜、郑畋等人的主持下,全国各地郡县藩镇纷纷被调集:昭义节度使五千步骑和义成军枕戈待旦,誓死守卫东都宫殿;汝州、邓州、潼关紧急防御;宣武、感化节度使都接到密诏,各备精兵护运钱粮安全运往洛阳……
可是,朝廷低估了农民起义军的反抗力量。九月,一纸战报送往长安,整个大明宫为之震惊:汝州失陷!王仙芝数万之众经过十余日合围,南城告破!汝州刺史王镣被生擒而去!去往汝州监军的刑部侍郎刘承雍被杀!此时的大明宫已经乱作一团,面对王仙芝、黄巢咄咄逼人的攻势,小皇帝李儇把心中的闷气一股脑儿撒在了宰相王铎身上:“当初你信誓旦旦保举宋威为诸道行营招讨使,沂州侥幸得胜,他向朕上奏贼头王仙芝已死。可现在呢?你睁眼看看,申州、光州、庐州、寿州……东都就要陷入贼手了!”
“陛下,宋招讨得知草贼大乱中原后,率领大军尾随贼军,一心要大破敌军以报皇恩。只是……如今他孤军深入,实乃孤掌难鸣。以臣愚见,陛下不若将陈许、忠武两路兵马交与宋招讨统领,此番他得陛下信任,必会将功折罪,勇破草军。”
“一派胡言!”李儇拍案呵斥,此时他早已经忘却了帝王的威严和体统,他的额头微微渗出汗珠,那双焦急而失望的双眼急切地寻找着什么,仿佛宫殿中会有一根救命稻草,只要抓住它,大唐的江山总还能得以喘息。
忽然,一阵强劲的风吹着窗棂,发出紧促的“啪啦啪啦”的振动声响。猛地,又一阵狂风,大殿紧掩的大门被撞开,顿时龙案上堆砌的公文被大风吹散,七零八落地散在宫殿有些破旧的地砖上。
郑畋慌忙蹲下来,拾掇着被吹散的公文和奏折。
“郑爱卿……”郑畋的这一举动让他忽然映入了李儇迷茫的眼中——郑畋是最先担忧起义军的大臣,或许他就是小皇帝此刻正在苦苦寻觅的那根救命稻草!
听到皇上唤自己,郑畋不由得停了下来,刚拾起一本奏折的右手定格在了半空中。他抬起了头,看见了皇帝期待的眼神。
“郑爱卿,把奏折放下吧,一会儿让太监们拾掇。朕,现在想听听你说话,你看现在这个局面应当怎样应付?”
郑畋的嘴微微颤动了两下,没有出声。他一直在等皇上问他这句话,等了好几个月。他最初给皇上进言剿杀王仙芝的时候,皇上殊不在意,甚至连朝臣们也嗤之以鼻;他想继续坚持下去,并冒着被斥责的风险举荐故友晋和——他不怕别人怎么议论,在他看来,举贤不避亲,他自己问心无愧。谁曾想,晋和丢了官,王仙芝点燃的火星被大明宫的一片歌舞升平所掩盖。他愤懑,他懊恼,他甚至暗自乞求这些起义军把火种燃烧得更猛烈,让皇上看看,他郑畋有先见之明,是一心为了朝廷的!可他没想到,这种乞求竟然在如此短的时间内成为现实,而且相比较他的预言有过之而无不及。
“是!陛下。”他把拾起的几本奏折整齐地码放在一旁,给李儇磕了三个头,右手微微拄着地面,又缓缓站起身来,“陛下请恕臣妄言,沂州一役,朝廷集结七路大军围攻草寇;城下一战,忠武援将大败尚君长之辈,被歼杀草军众达两千!然而,宋公不思一鼓作气报效皇恩,不但解散众道军兵,而且谎报战功,这才引得今日局面。自打他沂州奏捷之后贼头王仙芝愈肆猖狂,屠陷数州,疮痍千里。宋公妄奏以后,诸道尤不为所服。今拥兵自重,淹留亳州,既无尺寸之功,殊无进讨之意。陛下,倘若贼陷扬州,则江南亦非国有矣!事实如此,安能再将陈许、忠武交付与他?”
李儇点点头,认为郑畋说的每一句话都在理:“爱卿,可否为朕保举良将镇压草贼?”
“臣斗胆,依旧保举原忠武军节度副使晋和为行营都统!晋老将军戎马半生,战功显赫,屡次带兵出征奏凯,深受陈许将士爱戴。老将军作战勇猛,沙场之上身先士卒,一生忠于大唐;如今虽然告老,但有陛下召唤,他定会重整戎装,领兵报国。”
“这个晋和就是那个你领来见朕的身材魁梧的老将军?”
“正是。”
李儇皱眉沉思:他丝毫不怀疑郑畋的一片赤诚,也相信他保举的这个老将确实有着过人之处;可他一想起上次见到的晋和那般凶相心中又有些退缩。让这样一个和田令孜有着过节的人代宋威出任行营都统是很不现实的一件事情。或许,这样一个老将留在长安兴许会让他踏实一点儿,至少到了万不得已,长安城外还有最后一道防线,而且这也能多少顺了郑畋的心思。想到这里,他对郑畋说道:“朕知道晋和是个人才,你传朕旨意,让他到长安来。待朕见过他以后,自会委以重任。至于替换宋威,你看李琢、张自勉二人如何?”
郑畋一愣:李琢、张自勉二人是他数月前向皇帝举荐的将领,他没有想到皇上每日嬉戏游玩,竟然还能清楚地记得这两人的名字。虽然没能如愿让晋和领兵,但至少有两点迹象是令人欣喜的:其一,宋威下台,会使皇帝不再完全信任王铎,由此也会对田令孜所言有所怀疑,这将是从宦官手中夺权的一个契机;其二,皇上愿意召见晋和,这多少令他宽心。此前数月间,他一直为故友的罢黜贬官而自责。
离开皇宫,郑畋带着一丝难以察觉的笑意匆匆赶回自己的府邸。
“老爷,今儿什么事让您这么高兴?”一进门,夫人替郑畋宽下官服。这妇人已经年近半百,两鬓微微夹杂着几根白发。嫁作郑畋妻,几十年宦海沉浮,岁月带走了青春,如今貌美不再,但那大家闺秀的气质始终如一地浸润在她的举手投足间,那种端庄既亲和又令人敬重。
郑畋笑道:“你怎知我高兴?”
夫人呵呵一乐:“老爷,您心里边想的啥事,都写在您脸上呢。旁的人看不出,为妻的还看不出么?”
“唉……”郑畋长长感叹道,“知我者,夫人也!呵呵,今天朝会上,皇上答应召晋公回京面圣……自打他走后,我心里一直不是滋味,若不是我那么冒失,他也不会早早解甲归田,弄得英雄无用武之地呢!管家——去把孟将军请来……”郑畋扬起声音冲门外呼唤着。
不多时,孟图紧身胡服、腰系挎带、足蹬薄底靴跨进院落:“恩相唤我?”
“有一件要紧的事情想劳烦将军辛苦一趟。”
“任凭恩相差遣!”
郑畋便把今日朝会上的经过详细说了一遍,末了便请孟图前往许州一趟,去请晋和回京。
孟图道:“恩相差遣,我老孟自当奉命。只是……我对许州一带道路生疏,也没有去过晋公的老宅,怕路上耽搁时间多了,误了时候。”
“这你不用担心,会有一人与你同行。此人唤作张虔裕,本是个秀才。他从前便在许州追随晋公,那年他陪同晋光远来到我府上,我见他虽系武夫,但却喜好文墨,而且悟性不错,便举荐他到刑部李尚书门下做些文案。他跟随晋公多年,熟谙许州道路,也知道晋公的故里。明天我便与李尚书说说,想来他也不会强留此人。”
“如此甚好!”
搁下孟图、张虔裕二人前往许州的经过不提,此刻的江西,一场鏖战的硝烟刚刚散去。
沂州一役,忠武军大败柴存,一战扬名天下。宋威不仅上奏皇上,谎称王仙芝已死,而且下令解散诸道。就在忠武军返回许州的途中,却接到监军杨复光的号令,让王建整顿军马,与他亲率的另一支队伍会合之后转战江西,征讨王仙芝属下的一员大将——徐唐莒。在江西,忠武骁将一鼓作气,携沂州余威以摧枯拉朽之势一举扫平洪州,生擒徐唐莒。
大战之后,喧闹不再,但几日宁静之后,凝固的空气也渐渐融化。当地的买卖人、往来的客商又在市井上激荡起与往日繁华有几分相似的假象。难得有一个好的天气,军中也无战事,晋晖久居行伍感到有些压抑,便邀约着王建往附近州城里散散心。王建关照李师泰好好养伤,自己随同晋晖来到街市。
尽管不远处还在战火之中,但这个小城倒有着几分繁华,赶上天气不错,街市上人来人往热闹非凡。南城街道上市廛栉比,不时有卖艺杂耍的,吆喝叫卖的。王建笑着说:“早年我爹是做饼的,每天早出晚归在乡里做小买卖,有时候也赶着过集的茬儿,来城里换几个月钱。那会儿家里那叫一个穷啊!我自己要想吃上爹烙的肉饼那可是一件顶难的事情。从那时候起,我就最爱吃饼,爱吃我爹烙的。后来老人家过世了,我要再想吃,就只能在街市上买,才发现这旁人烙的饼可真不是个滋味,后悔年轻的时候只知道舞枪弄棒不务正业,倒没有学到这个本领。”
晋晖笑道:“八哥走南闯北,结识了众多江湖上的英雄好汉,还跟老神仙学到那些真本事。倘若真个只做个饼师,你我倒没有今日并肩作战的缘分了。”说到此处,晋晖想起迷茫的前途,不由得叹了一口气:“唉,只是,这样一仗一仗拼下去,不知道哪是个头呢……”
王建开导道:“咱们这才打了几仗?你我虽然杀了几个贼头子,但这点儿战功还不足以封侯呢。来日方长,如果有机会与那尚君长战个三百回合,我不信赢不了他!到那个时候,你我有个一官半职,吃香的喝辣的,还不随心所欲?”
两人正说着,忽然听得前边一大群人轰然喝彩。走上前去,拨开人群,见到是一个半大的孩子正在打把势卖艺。看那孩子也就不过十五六岁的光景,却手使一根狼牙槊,单手擎着,舞得倒是威风有余。
王建道:“这把单槊练得还颇与刀法有些相似,刚才那招泰山压顶还真有那么点儿意思。”晋晖笑了:“八哥对刀法精通,可对这般兵器却不了解。这单槊的套路本也就是从刀法演变而来,无非也就是劈、盖、截、拦、挑、撩、云、带,然而说起这兵器本身,又兼有矛和棒的妙处,常言道:矛长丈八谓之槊。这小孩儿半大的年龄,虽说练法稚嫩,能平地里转动这般武艺,也是颇不容易了。”
王建拍拍晋晖的胳膊:“好家伙,你这说起兵器谱来真是一套一套的啊,让我又长了见识了。走,今天我做东,咱哥俩到前面喝两盅去。”两人说着,拨开人群,信步来到一家酒馆,挑里面一个僻静的地方坐下。时间不长,酒菜齐备,两杯下肚,晋晖很快忘却了几日来的不快。
正当两个人喝得兴头上,忽听得店外有人争吵,又过了不多时,闻见声势大了。王建稀罕个明白,便将跑堂的小二叫过来打听。小二将白布手巾往肩头一搭,赔笑道:“几个花子要点儿吃食,门口几位爷不肯,便要争吵。不想来了个练家的小子,竟帮着几个花子说话。都是些没趣的事儿,不知道也罢,省得搅了二位爷的兴致。”
晋晖听过没有大的稀罕,便欲打发小二离去,不料王建双眉一皱:“怎就是没趣的事儿?花子都是穷苦的出身,眼下这里战乱,能接济个把人也算是做了善事。”说罢起身,径自往门口走去,晋晖脸上露出一分尴尬,只得起身随行。
到了门口,王建一眼就望见了方才使槊的小子,一旁有几个穿着破烂的孩子,看年纪都在十岁上下。两边已经止住了争吵,那小子用身上的一捧铜钱找街边的饼师换了两袋子素饼,一面分食给几个花子,一面朝店里嚷道:“仗着有钱势,也别太欺负穷人!”一句话,说得王建心中一亮,暗挑大指,心说:这小子不光身上有两下子功夫,还有些行侠仗义呢。便向门外招手,示意让那孩子过来。
那孩子将槊拖在一手,迈着大步进了店内,也不怯生地冲王建嚷了一声:“你找我?”
王建点头道:“找你喝两盅酒,可敢么?”
小子一撇嘴:“又不是毒酒,有什么不敢的?”
三人坐了下来。王建叫小二添酒,又添了两个酱肘子。那小子也不客气,拿起一个就送到嘴边,津津有味地嚼了起来。一旁的晋晖放下筷子,问小孩道:“你姓什么?”小子撕了一大口肉,囫囵地从嘴里挤出三个字:“不知道。”
晋晖惊道:“你连你爹姓什么都不知道?”
“俺没爹……俺爹他早死了。”
“那你叫什么名字?”
“俺娘叫我三儿,”说着放下了手中的肘子,抽搐两下鼻子,“前年娘过世了。俺娘姓甘,隔壁邻居也就叫我甘三儿。”说着将盘子里的食物吃了个干净。
王建叹道:“倒是个苦孩子……你的武功跟谁学的?”
甘三儿舔舔嘴边的酱:“没吃饱。”
王建一笑:“这有何难?”于是向堂前唤声:“再切一斤酱牛肉!”
甘三儿糊满了泥的脸蛋上浮出笑容:“你对俺还真不赖。俺这槊随一个老花子学的,他说,学会这个,也不至于每顿讨着吃了。可惜老花子半年前也死了。”说到这里,桌上很是沉默了片刻。
过了一会儿,王建打破了沉默:“要不,干脆你随我们去打仗吧。你这两下子在两军前面也还好使呢。”
甘三儿顿时来了精神:“要能参军打仗当然好了!至少不愁没有饭吃,也不用挨冻。就是几次去投兵,人家都嫌俺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