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原大地,是黄河文明的摇篮。千百年来,厚重的历史积淀和悠久的文化熏陶让这里成为无数后人神往的一片“故土”。而在这片土地上,有一个叫做许州的地方将注定在晚唐的历史上留下浓墨重彩的一笔。传说,远在唐尧时候,这里曾经是著名的高士许由牧耕之地,后来这片土地便被人们称之为“许”。后汉建安元年,曹操胁迫献帝迁许,这里由此成为长江以北重要的政治、经济、军事和文化中心。大唐贞元二年,德宗在许州设置陈许节度使,八年后赐号忠武军。从此,忠武军的名号响彻中原,这支军队也成了一支守国抑暴、名噪一时的重要藩镇。平淮西、征昭义、援边境、破裘甫、镇庞勋,这支军队所向披靡战无不胜。在晋晖记事的时候,父亲便以隶于忠武军为荣耀。后来,等他到了长安在郑畋那里了解到忠武军辉煌的历史后,便坚定了他追随家父投军忠武的决心。
许州。
这日清晨,天方放明,忠武军监军杨复光迈着急促的步伐按例前往军府,他已经一个多月没有睡过一个囫囵觉了。这个月,与义军的几次交手,忠武军显示出了出众的战斗力,至少证明这依旧是一支随时能战斗的军队。可杨复光非但没觉得轻松,反而感到肩头的担子越来越重。王仙芝的起义军本已经进入了包围圈,可是各路藩镇丝毫不以大局为重,让起义军轻易地从圈套中溜了出去。杨复光自幼在内常侍杨元价的家中做小黄门监,数年来他不仅得到两朝帝王的重用,更重要的是在忠武军这些年让他经历了实战的砥砺,养成了一种旁人鲜有的大局观。忠武军还没有和起义军的主力过招,但仅仅凭借着王仙芝这机警地一逃,他猛然间察觉到这支起义军有着惊人的集结力和行军速度。这个对手,不是他忠武军一家藩镇所能对付的,而是整个大唐王朝的一支劲敌。目前,义军东进沂州,镇守在那里的宋威的日子应该不会好过……他一面思索着,一面快步前行,远远的,已经望见军府前高挑的旗杆。一个节度使身边的幕僚老远看见了杨复光,紧走两步上前请安:“监军,杜公已等候您多时了。”
复光想:平日都是他先到,会等杜审权很长一段时间,今日如何这般早?他估计,可能朝廷中有了新的部署,便问幕僚:“长安可曾有人来?”
“有!早晨四更天加急的圣旨传到。杜公知道监军会起得早,很快会过来,便没有叫您一道接旨。”
杨复光点点头,心中大概有了个数,便撇下一旁的幕僚,径自往正堂而去。果然,忠武军节度使杜审权已经来到了正堂。此时,他站在书案前头,背对着大门正低头沉思着。听到身后的脚步声,这才转过身来,冲杨复光道一声:“监军,圣旨到。”
在这个节骨眼上的圣旨,想必与起义军有关,而且不会是什么喜人的消息。可杜审权脸上却神秘平静,让人看不出他心中是忧愁还是欣喜。或许是常年操劳军务,未到花甲,他的胡须已经雪白,额头的皱纹很是明显。杜审权出身在一个显赫的家族,从太宗皇帝一直到懿宗皇帝,几百年来从杜门走出了好几位宰相,除去初唐名相杜如晦,为相的还有杜淹、杜元颖,当然也包括杜审权自己。晚唐时节,政治腐败,鲜有名垂青史的宰相,杜审权虽然没有出色的政绩,但总归算是中规中矩。因此杨复光对杜审权还是有些敬重,当然,也与他那“杜如晦六世孙”的身份密不可分。
“杜公请早啊。”复光出于礼节打了个拱手,便直奔他所关心的事情,“圣旨里说了什么?”
“监军,自己看看……”杜审权语气平和,依旧显得沉稳。但凭复光对他的了解,断定此时杜审权的心中应该是充满了纠结和不快。若不然,他大可三两句话将圣旨的要义说明,再和自己详谈。
杨复光双手接过圣旨,展开明黄色的帛书,一面缓缓念道:
王仙芝本为盐贼,自号草军,南至寿庐,北经曹宋,半年烧劫,十五州郡,多为其害。朕上合天意,下顺舆情,导诸道发遣将士,同讨草贼。今平卢军节度使宋威,深愤萑蒲,请行诛讨。
……今已授指挥诸道兵马招讨草贼使,各属藩镇,圣旨一到,即精选指挥使,并拨给兵马,供给犒设,各道援助指挥都头,凡攻讨进退,取宋威处分……
读到此处,杨复光猛然明白,杜审权那沉稳的脸色下,掩盖的是无限的焦虑和怨愤。此前,义军在中原一带活动时,平卢节度使宋威一直观望事态发展,不发一兵一卒;如今,王仙芝逃出包围圈兵发沂州,宋威便在这个节骨眼上主动请缨讨伐,再明白不过这是想借朝廷之兵替他解围。按理说,这种雕虫小技应该很容易被识破,然而,宋威和朝中另一位宰相王铎交情甚厚,王铎为了成全宋威,竟然不顾朝臣与宦官多年来积下的恩怨,打点好了田令孜的路子。于是,任凭郑畋如何劝说小皇帝,也无济于事。
圣旨既然摆在跟前,忠武军不能开抗旨不遵的先例。但如果真如旨上所说,精选指挥使并供给粮草、兵马听任宋威调遣,换了谁做忠武军的统帅也不会甘心。杨复光合上圣旨,双手递还给杜审权,一面观察杜审权的神色,一面问:“皇上旨意在此,杜公打算选哪位将军为指挥使前往沂州?”
“不瞒监军,我正为此事心烦。咱们的精锐刚出征归来数日,将士们都在休整。如今又让我们东进,换了谁也吃不消。何况,这次是将队伍的指挥权交给平卢节度使宋公……监军,人都是有私心的……”
“既如此,不知杜公有何打算?”
“我想在军中择一偏将,拨其数百骑前往。”
杨复光顿时明白,杜审权是想保存忠武军主力,但为了应付朝廷的圣旨,只能采取这样的策略。他想了想,道:“这恐怕不妥。恕在下直言,王仙芝之流非等闲之辈,若不及早根除,必为大患。宋公虽有假诸道之兵解自身困境之嫌,但毕竟也是为了平定叛乱,还天下一个安宁。在下愚见,杜公还需精选良将,助沂州一臂之力。”
杜审权觉得杨复光说得也在理。现在军中他最信任的将领,无非鹿晏弘、张造二人。但他着实舍不得委任这两人为指挥使,便推托道:“而今许州也不太平,鹿都将戍卫本州不宜出征,张虞侯新近战罢归来,也欠调养。监军带兵多年,比我了解诸位将领,除此二人,不知军中孰人可堪此任?”
杨复光也知道杜审权舍不得鹿、张二将,便道:“前一次出征,张虞侯指挥得当大获全胜。听说,有不少战役都是些年轻将领立下的功勋。我看,待我与张虞侯商议之后,再斟酌一个合适的人选,听候杜公定夺。”
杜审权的心踏实了许多:“如此甚好,那就有劳监军了。”
出了军府,杨复光骑马来到忠武军驻扎的大营。相比杜审权,杨复光没有一丝一毫的私心,这或许与他的身世有关。身为一个太监,饱受两朝皇恩,能做到忠武军监军的位置上,足见皇帝对他的信任。也因此,在他的心中,没有忠武军,只有大唐王朝。不管谁统帅天下诸道,只要能还大唐一个盛世太平,哪怕牺牲掉这支队伍,他也毫无怨言。可在许州毕竟不是他一人说了算,他必须要照顾着杜审权的想法。来到大营中军,杨复光吩咐请张虞侯前来。候了不多时,一员大将身披铠甲迈着稳重的步伐走了进来:
“末将参见监军!”
杨复光和蔼地点点头:“将军请坐。”
张造小心地只坐了半个身子。张造是长社人,父亲曾任齐州长史。他自幼便喜好兵书战策,二十岁的时候应募隶于忠武军,十年来南征北战,赢得了几位节度使的信任和重用。
杨复光简略地将事情的来龙去脉说了一遍,请张虞侯举荐一个能堪当重任的将领前往沂州。张造听罢,显得有些兴奋,他一张嘴,两腮打着卷的胡须就颤动个不停:“若不是为沂州择将之事,末将也正想给监军禀报。忠武军中新近招募的士卒中,确有两人非同一般。绝非末将有意夸大其词,这二人征伐勇猛、武艺超群而又智谋兼备,绝非等闲之辈。”
杨复光感到奇怪:“两个新募士卒能得到虞侯这般评价,想来确有过人之处。但不知何处异于常人?”
“这二人都是本地人士,一个名叫王建,字光图,另一个叫晋晖,字光远。入伍之后,便赶上了与草军的几场遭遇战。这二人每次作战都冲在最前面,一次混战中,王光图一个人就擒杀了草军两个偏将。后来上将军提拔他二人做了什长。上个月,我忠武军与草军大将尚让交锋。那尚让是草军二头目尚君长的弟弟,作战勇猛,鲜有敌手。我军一连三员偏将死于他手。后来双方混战在一起,那王光图力敌尚让,与他大战了四十多个回合不分胜负啊!”
杨复光暗暗吃惊,心想一个新招募的士卒能有这样的本事确实是个不可多得的将才,刚想问些什么,张造又继续道:“眼见着尚让招架不过的时候,王光图的战马莫名其妙地马失前蹄暴死疆场。幸好一旁的晋光远拼命支开尚让,才救下了这个猛将一命。击溃草军之后,有人提议将那匹惹事的战马尸解,谁知道,剖马之后,马的腹中竟然有一条蛇!这件事在军中很快传遍,现在一提起王光图,几乎没有人不竖大拇指赞叹。末将举荐这两人,便因为他们不光勇猛善战,现在在军中虽然官级甚微但威望很高,如能东去沂州,定能服众。”
杨复光心中一震,冲门外下令:“传王光图、晋光远二人前来见我!”张造起身,给监军抱拳行礼之后,便退出大帐。
王建、晋晖正带着各自属下的十几个将士在烈日下操练拳脚,忽然闻听忠武军监军杨大人召唤颇为意外。王建心中琢磨着,莫不是之前的把戏弄巧成拙让监军知道了?如果是因为这件事,那少说也得吃上几十个板子。可又一想,晋晖说过杨监军明大义、重人才,应该不会为了这样的琐事而专门召见他二人,更何况,晋晖父亲与监军是交情过硬,万般无奈打出这一张牌至少会保全自己的性命。他一面想着,一面和晋晖一前一后来到了中军。
二人进屋之后,给杨复光行大礼:“属下参见监军大人!”
杨复光依旧和颜悦色:“二位请起,请坐下说话。”
两人相互对视了几秒钟,没有敢坐下来。
“不知哪一位是王光图啊?”
王建忙道:“属下便是。”
“哦……”杨复光打量王建一番,见此人身材魁梧、仪表堂堂,头上牛心发髻高束,上别铜色发簪,四方大脸,隆眉广颐,龙睛虎视,心中很有几分喜爱,“如此这位便是晋光远了……”他的目光划向晋晖,久久地停留在晋晖的脸上……这一刻,复光有些惊愕:眼前这个将士年纪不过三十,身高七尺挂零,眉清目秀,脸上透有一分豪气,不留唇须,而他那笔直的鼻梁、眉宇间的英气像极了他的一位故友。忽然,复光猛然惊醒,一个大胆的念头瞬时划过脑海,他慌忙问道:“晋光远,敢问令尊是……”
事到如今,晋晖也无法继续隐瞒,只能如实相告:“回监军,家父曾隶于忠武军,任节度副使,官拜检校工部尚书……”
晋晖话音未落,杨复光激动得站了起来,连忙绕过桌案来到晋晖身前,双手颤抖着抚住晋晖的双肩:“贤侄,果真是你么?你爹可好?”
晋晖含泪点头:“劳监军挂念,家父已归乡务农去了。”
“晋公进京之后,一去数月不归,我日夜担心。不久前听说,他得罪了田公公遭罢黜归乡,谁曾想至今不得下落。真没有想到在这儿能见到你。”
晋晖这才把和王建等人劫囚车、投忠武军的来龙去脉详详细细说了一遍。杨复光听后责备晋晖:“你既然已经到了许州,隶于忠武,便应早早前来见我,如何隐去你的身世投身为卒?我若知道你就在军中,那还不即刻予你二人列校之位。”
王建道:“投军之前,晋公本给监军写了一封信,让监军多加照看。光远却不愿如此,想真刀真枪地拼出个功名,所以来许州之前,将那封书信撕得粉碎了……”
杨复光赞许地点点头:“你二人这几仗打下来,忠武军的将士没有不知道你们的!”这时候,他才想起张造之前提起的那件蹊跷的事情,便向王建打听马腹中的蛇是怎么一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