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晖放下心来,往洞内走了十几步远,已经感受不到外面的寒风,这才叫王建也和自己一同坐下来。两人同四十多人激战大半天,又跑了几十里的路,早已经饥寒交迫全身乏力。王建屁股一沾地,不由得长长出了一口气,有一种死里逃生的幸运。
“好在张劼没事了,我也就放下心了。光远,和张劼关在一个囚车的人你认识?”
“是啊,我也没想到这么快又和他见面了。那人是个商人,喜好收藏,我来舞阳路上在一家小店歇脚的时候认识的,他当时愿意出二十根金条加两个翡翠大扳指换我的宝剑哩!”说着,晋晖不由得笑了笑,感觉这个孟彦范和自己还真是有缘分。他也没有想到,自己竟然糊里糊涂救了这个富商一条命。
“哦?你这柄剑有这么贵重?”
“这是皇帝赏给我恩师的剑。”
“哦……”歇了一刻,两人的呼吸由急促变得平缓,王建想起,从昨晚到今晚,他和晋晖还没有好好叙叙分别七年各自的经历,便问晋晖这些年去长安都做了些什么。
晋晖又笑了笑,没想到他和故人会在这样一个夜晚这样一个山洞里叙旧:“唉,说来话长了……那时候,我爹提了官职,军政事务缠身,每日忙得连觉都睡不好。他老人家对我是寄予殷切希望,见我每天游手好闲怕我耽误前程,便把我送到长安,托付给中书舍人郑大人。”
“哪个郑大人?”
“就是现在的当朝宰相兵部侍郎郑台文公。”
“我听说过这个人,他是荥阳人,据说为官还算清廉的。”
“郑公与我爹是世交,待我如亲生一般。我在长安期间,他公务无论多么繁忙也会每日教我习文,还教我处理国家政务的方略。一年后,庞勋谋逆,郑公门下王、孟两位将军跟从朝廷的禁军协同蔚州李刺史平叛立功。王公英勇善战、伤了右眼,从此落下残疾。先帝感念其功,特赐这柄蟠龙佩剑赏赐王公。他二人本可加官晋爵,但却依旧愿在郑公门下听事。不久,郑公擢升户部侍郎,家中也逐渐富贵。但他依旧待我如初,还请王、孟二公教我习武。这次,我爹去长安面圣,由于不愿巴结神策军中尉田公公,竟然惨遭罢黜。我与爹同程回来,临别之时,恩师王公赠我此剑,以留纪念。”
“难怪今天见你剑法出奇,原来是受了两位名将指点。”
“八哥说笑了,我本以为七年磨炼,定能胜过八哥,不料昨日与你会战几分,依旧不敌。今日见你刀法出神入化,不知是得到哪门哪派的真传?”
王建一笑:“还真让你说中了,我这点小把势是一个老神仙传授的。”见晋晖不解,这才详细道来:“你去长安后,我依旧带着张劼、田威这几个弟兄在舞阳、许州一带混点儿吃喝。咱们中原一带,官府尤其把庄稼人压榨得紧,有一次我和张劼溜进一户人家,想牵上一头牛回家宰了打点牙祭,谁曾想被主人家发现了。那家就剩孤苦伶仃一个老汉,哭着跪着求我把牛留下。那老汉说,他儿子活不下去做了贼,老婆子也病死了,就剩他一个人守着这头老牛等死。唉!我当时心一软,把身上的几个铜钱都给了他。回来的路上,心里越来越不是滋味。堂堂七尺汉子,一身的力气和手段,竟然靠偷盗为生,这是什么世道!”王建叹了口气,似乎回想起从前的浪荡岁月,心中有些悔恨。他咽了口唾沫,继续道:“夜里从老汉家出来,张劼给我出主意,说许州李师泰最近和一个叫李大郎的人相交密切。后来知道,那李大郎名叫李简,干的是走运私盐的买卖。张劼还说,上次他和李师泰喝酒,师泰问我们愿不愿意合伙干。我一听,当时就来了精神!你想想,偷鸡摸狗是犯法,走运私盐也是犯法,但走盐不害着乡亲,是从朝廷嘴里夺点儿吃食,有什么不敢干的!我和李师泰从前也有过交情,于是就和他磕了头、入了伙。买卖的货源是李简那里想法儿搞,我没见过李简,李师泰和他接头,我手下舞阳这几个弟兄再从师泰那儿取货,交给靠得住的商人,赚的钱,和师泰那伙人平摊。舞阳这地境,就是陈德广一手遮天。他有靠山,干我们这行到他那关拿钱使足了,自然没人和我们过不去。没想到,这一回竟然把他给捅了!哼哼,我这算自断财路还是为民除害啊……要说起这几年的经历,那三天三夜都说不完。干我们这行的,把命悬在裤腰带上,不知道哪天找阎王报到了。三年前,我带着几个弟兄押盐走了一趟均州,谁曾想快到交货的地境了遇到了山贼。那为首的两个贼人是我见过的少有的厉害!他们不光抢盐,连我们一行的性命也不放过。我那几个弟兄都被抹了脖子,我命大,腿上、背上被砍了两刀,晕死过去。大概那伙人以为我死了,我这才捡了一条命。醒来以后,人已经躺在了床上。后来才知道,附近武当山上有两个小道童下山打水,发现我还有气,便抬回了道观。那道观主事的,俨然就是个神仙,往我伤口撒了点儿粉末子,两三天伤就全好了。后来我给那仙道说了我的经历,他很是同情我,便留我在山上住了半年多,还传了些功夫给我。你想想,我同他无亲无故,他竟然这般待我,我便求他收我为徒,愿意在山上伺候老神仙一辈子。没想到,他说我尘缘太重,让我还是回舞阳去,回去以后,走盐的买卖可以接着做,但不可再做偷抢穷人的事,而且临走还送了我这把宝刀。后来,我下了山,依旧操着旧业。山贼也常遇到,但那老神仙教的功夫却大有用处……”
晋晖专心致志地听着,好似听的是传奇故事一般。若说不信,可这几年王建的功夫进步如飞,刀法用到这样神出鬼没的境界,不由得他不信。
正在这时候,洞外忽然狂风大作,呼啸的湍流带动着树叶飒飒作响,时急时缓的风声湮没了潺潺溪流。倏地,一阵仿佛被撕碎的旋风翻滚着轻轻飘过山洞,这一丝风隐隐约约夹杂着说话的声音,这声音尖尖地打着旋,在洞口徘徊,传入洞内渐渐清晰起来:“……今夜颍川设无遮大会,贵贱无分均可往之,尔等去否……”晋晖一惊,还想再听个仔细,却不料从山洞深处传来一个浑厚的声音:“蜀王在此,吾不得相随,尔休要怪罪……”
晋晖猛地从腰间抽出宝剑,冲着山洞喊道:“谁?谁在里面?”
久久地,回音从深深洞内传来,萦绕不息,却没有人应答。当他回过神的时候,洞外的风已经消散,溪流叮当冲撞着卵石的声响依旧,隐隐还能感觉到树林渐渐平静下来时树叶习惯性的沙沙声。
“八哥,你刚才听到了?”
王建点点头:“听到了,像是阴界的小鬼交谈。”
“鬼?你见过鬼?”
“没有,但从前老神仙告诉我,他能与鬼通灵,我便相信这世上确实是有鬼的。”
“哦,原来如此,那刚才我恐怕惊扰了这些神灵,罪过罪过。”
“应该不碍的。俗话说离地三尺有神灵,这洞里可能远不止我们俩,我们对他们没有恶意,他们自然也不会伤害我们。”
晋晖点点头,见到王建这般镇定,越发的钦佩这位故友。
夜深沉,一天积累的疲倦在这一刻到了极限,漆黑的洞里,闭上眼睛就觉得整个人昏昏沉沉的。两人并肩而坐靠在一块大石上,不多时,一旁的王建已经发出均匀的鼾声,迷迷糊糊地,伴随着有节奏的呼吸晋晖也进入梦乡。
不知道睡了多长时间,洞外风声又起,晋晖依旧沉沉入睡,但似乎能够感觉到一阵凉风吹入洞内,刚才那个尖尖的声音:“今夜布施,特携斋饭……”接着,洞内传出那个低沉的声音:“吾独居,尔携三份作何?”尖尖的声音道:“一份与尔,二份与蜀王矣……”很快,两个声音都消失得无影无踪,晋晖感觉自己不停地在做梦,却又一直无法完全入睡。一天的劳累惹得他双腿酸痛,半日没有进食更是让他腹中饥饿。这时候,一丝糙米的清香入鼻,不由得让他咽下一口唾沫。他似乎感到,自己身前就盛放着热气腾腾的斋饭。有了这一分寄托,晋晖似乎不太饿了,他总觉得如果饿得万分难受,伸手就可拿到解馋的食物;于是,就在这分寄托下,香甜地继续入睡了。
……清晨的温暖渐渐透过身下的泥土传遍全身,洞外树梢上早起的黄鹂鸣啼着婉转的乐音。晋晖从睡梦中苏醒,感到睡了一觉确实精神了许多。就在他睁开眼睛的时候,忽然见到自己身前并排放着两碗糙米饭。晋晖登时想起昨夜的梦,不由得打了一个寒战。他伸手摸摸盛饭的陶碗,竟然还有几分余热。他端起一碗送到鼻子前闻了闻,也和梦里的清香差别无二。他连忙推醒还在熟睡的王建,将昨夜自己的梦境和眼前这两碗神奇的米饭一一相告。王建也觉得神奇,他本以为,即使真的有鬼,那和自己也是隔着阴阳两界,可眼前这实实在在的两碗斋饭又如何解释呢?
不过,两个人实在也是饿极了,顾不得许多便先把肚子填了个饱。
晋晖道:“昨夜两鬼口口声声献食蜀王,我观八哥相貌非凡,难道是蜀王转世?”
王建一乐:“我祖上居为郾地,生在项城、长在舞阳,那蜀王管着西川,怎会和我相干?定是小鬼误认,送错了饭,成全了我们一顿饱饭。”这么一说,倒是逗得晋晖大笑。二人站起身来,拍打下身上的尘土,在洞内四处转转,这才发现,原来这个洞竟然是一个古墓。洞的深处停放着两具棺椁,但除此之外再辨不出墓的年代。想到这一夜已经惊扰了墓主人,两人赶紧冲着棺椁抱拳致歉,接着便走出山洞。出来回头一看,极小的洞口掩映在树丛遮盖之中。要是搁在白天,怎么也不会想到这里会是一处古墓,也不知昨天夜里怎就投宿到此。
朝阳洒在清澈见底的溪流上,泛动着粼粼波光。远望溪水上游,是一处两丈来高的小瀑,澄澈如镜的溪水流过这个瀑布,散落如翡翠般的晶莹,配上两岸葱绿的树木、黄鹂的歌声,宛若步入如痴如醉的画卷。远远地,钟声悠然,余音回荡。寻声音望去,一所有些破旧的古刹矗立在对岸的山头。王建没有来过这里,不知道如何从这里绕到许州,索性拉着晋晖往山顶古刹而去,想找个人打听一下道路。
来到山头,才发现是个很小的寺庙,里面只有一间正殿,两旁有几间破败的草屋。殿内,坐着一个老和尚,手把佛珠默默念着佛号;一旁还有一个小和尚,看年纪也就十四五岁,正忙着擦拭佛像前的供桌。见到王建二人进入,小和尚很有礼貌地问了声两位施主可用上香。
王建双手合十,说不必了,只是想打听从这里去许州怎么走。小和尚摇摇头,转身对老和尚道:“老师父,这两位施主打听去许州的路。”老和尚微微睁开双眼,问道:“两位施主不是本地人?”
晋晖道:“我乃许州人士,昨日被人追杀逃到这里迷了路,想回许州却辨不得路。”
老和尚点点头:“贫僧也是路过此处,不过倒正是从许州而来。过了这个山头往西,就出了舞阳县界。这寺庙北边有一条小道可以下山,下山以后往东十里地就上了官道,到那里你们再打探便是。”
王建连忙道谢。刚一转身,便听老和尚挽留:“施主留步。”
“老师父有事?”
这和尚将王建上上下下足足打量了老半天,惊异地问道:“敢问施主以何为生?”
“这……”王建有些犹豫。
老和尚又道:“我观施主骨相异类,眉宇之间有龙虎之气。施主仪表堂堂、举止不俗,应该是大富大贵之极的面相,故而问之。”
王建脸一红,有些惭愧地回道:“在下不过是一个乡野村夫,从前杀牛偷盗为生,而今活得艰难,做些盐巴买卖。”
“哦,原来如此。不过,这年月要做这档买卖,大多都身手不凡。”
王建也不谦虚,回道:“身手不凡说不上,我自幼喜欢枪棒,浑身也有力气,一般的小混混三个五个拿我无奈何。”
老和尚叹道:“可惜啊!”
“哦?可惜什么?”
“可惜施主这一身气力和本事,却屈居这穷乡僻县,做着这埋没大才的营生。”
王建低着头,沉思了一会儿,说道:“佛菩萨跟前说不得假话。实不相瞒,我昨日摊上了人命官司,今后就这碗饭也恐怕吃不上了。”说着,就把如何营救张劼、杀死陈德广,又如何逃到这里的经过一一讲述。
老和尚听罢王建的述说,背过身去,仿佛自言自语却又声音洪亮地说着:“眼下,四海危乱、百姓流离啊,中华大地举兵谋反者比比皆是。前不久,王仙芝、尚君长等人在长垣揭竿而起,不出数月,天下英雄云集响应,恐怕往后不消半年必会席卷半壁江山,朝野也必将震惊!我观你二人皆是乱世英才,恕贫僧冒昧,眼下正是你二人展示才能、求取荣华富贵之路矣!”
王建、晋晖相互一视,都有一种怦然心动的感觉。晋晖问:“师父可是要我等去投奔王仙芝共反朝廷?”
“善哉善哉!朝廷腐朽、幼主童昏、宦臣把权,王仙芝、尚君长起兵谋反也是合天意顺民心。然而,大唐虽国运衰微,却气数未尽!而今,四海之内都是藩镇掌权,南起岭表,北抵塞外,西至陇坂,东暨于海,大唐国内皆是藩镇。朝廷微弱,而各藩镇却兵精粮足。纵然义军四起,虽能震慑长安一时,却不能长久存于藩镇之间!你二人如果心怀大志,则应投军从戎,立下功业,日后倘若上苍垂爱,便能享今日不敢想之富贵!倘若能安抚一州百姓,也是苍生之幸。”
老和尚一席话,说得王建热血沸腾。昨日杀人逃命之后,他一直迷茫于今后的路该如何走。诚然,他想过投奔起义军反了无道的朝廷,可是他却担心眼下看似轰轰烈烈的起义也和之前的庞勋起义一样,最终会被镇压下去。毕竟,唐王朝太强大了!几百年的基业和繁荣让人不敢去妄想有一天天朝也会覆灭。从玄宗朝的“安史之乱”开始,大唐帝国牢固的根基开始动摇。可随后,德宗、宪宗、宣宗几朝帝王也还算有些作为,也让这个庞大的帝国一如既往地存在和发展。有时候,表面的繁华也能掩盖住朝局的糜烂。王建可以切身感受到帝国在一天天地衰败,也能预见有朝一日终归会走向覆灭。可是,这一天有多远,他却无法预知。老和尚的一席话让他有一种拨云见日的感觉。
王建、晋晖辞别了老和尚,踏上前往许州的小道。下山路上,王建紧锁了一天的眉头终于舒展开了,他笑着问晋晖:“你爹从前在忠武军当大官的,要不咱们就投奔忠武军吧。”
晋晖听罢哈哈大笑。
“你笑什么?”
“八哥,你来看……”说着,晋晖从衣袖里掏出一张折叠得方方正正的书笺。王建一皱眉:“你这不戏耍我?斗大的字我识不了几个,这纸上写的什么?”
“这是我爹写给忠武军监军杨复光大人的一封书信。昨天忘记告诉你了,我爹还乡之后,许我投奔忠武军,说如果遇有急难,将这封信交与杨大人,他会格外关照。虽说咱俩这交情不用见外,但我多少有些顾虑,倘若你知道我即将投军,定然不会让我和你一道去劫囚车,因此我便没有说出此事。谁曾想,你我二人一番劫难,终究能一同投身行伍,这岂不是天意?”
王建闻听此言,情不自禁在晋晖背上狠狠拍打了几下,笑道:“天意,真是天意!不过……我说这话不怕你不愿意听——咱们都是顶天立地的汉子,要投军,就从零开始拿本事真刀真枪拼他个将军。我倒不愿因你父亲结识忠武军的监军而破格给予关照……”
“八哥所言,正合我意!”晋晖说罢,毫不犹豫地将手中的书信撕得粉碎,接着把手一挥,碎纸片好似飘落的梨花一般撒落空中,又随风飘荡在山间……
看着撕碎的信纸,两个人不由得会心一笑,随后,并肩而行,渐渐消失在远去的山路尽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