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晖一惊:这人怎知此剑来历?他立时从桌上拿起宝剑,再加细看,见银色鞘端雕有一条蟠龙,栩栩如生煞是喜人,除此之外,寻不见半点儿皇家的痕迹。可大唐本就是一个开明的国度,上至达官、下至平民,以龙为装饰的兵刃并不在少数。虽然,这种做法并不符合礼法,但宽恕的大唐皇帝们并没有追究。尤其是“安史之乱”后,皇家威严荡然无存,地方藩镇割据一方,僭越之行比比皆是。由于郑畋在兵部任职,晋晖在其门下修习时,见过的传世刀剑无数,恩师王启则所赠这柄剑,他从前也见过,除了剑鞘做工比较精细,算不得是万里挑一的宝刃。当时他推托不敢接受馈赠,因为这毕竟是先帝爷御赐的物件,何况还是老师用鲜血和战功换来的荣誉。可眼前这人,并不知底细,仅仅靠着端详剑柄便能辨识出此乃先帝之物,这如何不让晋晖吃惊?
“敢问足下,从何得知这是先帝之物?”
那人听晋晖这么一问,反而面带从容,一手捋着颌下胡须,自信满满回道:“普天下以龙纹装饰的刀剑不在少数,但大多是地方的工匠凭借着自己的揣摩雕饰而成。皇家宝剑,自有专营铸造之术,即使细枝末节,也断然不会草率处置。壮士你请看,这条蟠龙的眼睛传神之极,仅此一点,绝非民间匠人可为。再看这龙牙,颗颗都有饰纹硫锡石的痕迹,这在我大唐,恐怕只有锡石杨一家才会这么干。”
“锡石杨?”晋晖对这个名字一头雾水。
“这一家人姓杨,世代为匠人,祖居山南道兴元府。兴元产锡,这家人喜好在所铸工艺上用锡石留下痕迹,故而行里人唤之锡石杨。大约五十年前,先帝敬宗即位后,老锡石杨被召为御用匠人,从此子孙都留在长安,因此我断定这剑应该出自宫中。传说,六年前桂州庞勋谋逆,平叛后,先帝懿宗将无数御用之物赏赐有功之臣,在下料想这把剑便是那时流出宫的。只是,在下不解,这柄剑如何来到壮士手中?看壮士这般年轻,料想六年前不致为平叛功臣……”
一席话,说得晋晖心生钦佩,心知,今天算是遇到了识宝的行家,仅就方才的言论和精准的眼力,此人绝非是等闲之辈。“足下精妙见解,在下钦佩万分。不错,这柄剑是在下授业恩师功勋受赏之物,分别之日,赠与在下。在下学道不精,受之有愧。”
“原来如此……壮士,你这剑……可否……卖与在下……”
晋晖心中暗笑,想这人好不识趣,既然知道这宝贝来历不俗又颇具意义,怎能随意变卖。他冷笑道:“恩师所赠,岂有转卖之理?”
那人却并不放弃,继续问:“壮士当真不再考虑?倘若应允,千万金银,我都舍得。”
“恕我实言相告,此剑虽是宫中之物,却并非上等兵刃。不知足下舍得多少钱财换取这普普通通一把剑呢?”
那人见晋晖松口,凑上前来,从怀中掏出两枚翡翠扳指,码放在桌上。晋晖也算见过世面的人,心里掂量着,这两枚扳指确实出自名贵的翡翠,要说换他这柄剑,单从价格上讲,毫不吃亏。却不料,那人探过头,压低嗓音道:“壮士,我行路匆匆,并未带得多少盘缠,倘若你愿意,我随身还有二十根金条,加上这两枚扳指,一并与你!”
晋晖闻听此言,心中又是一惊。单就这两枚扳指已经价值连城,这人还另加二十条黄金。而他这柄剑即使拿到当铺,如果遇上不识货的掌柜,顶多换上一二百贯钱,倘若换作旁人,铁定愿意这桩买卖。晋晖一是吃惊这人为何愿意花这样的血本做成这桩赔本的生意;再者惊叹此人竟然身上负有巨资,但听口气这点儿金子对他来说似乎又是九牛一毛。不过,吃惊归吃惊,晋晖本就不是贪财之人,更何况此剑乃恩师所赠,怎可轻易与人?
“足下美意,在下心领了。恩师所赠之物,情深意厚,非是金银可比,恕在下实难从命。”
“呵……”那人赞许地连连点头,“壮士如此重情重义,视钱财如粪土,在下钦佩,钦佩啊!”说着,向晋晖一抱拳,“壮士,可否告知你的名姓,我愿高攀,结交你这个朋友。”
“不敢,在下晋晖,祖居许州。敢问足下尊姓大名。”
“在下姓孟,唤作彦范,家在洛阳,祖居江南。”
这一番交谈,便将两人拉近了许多。
“孟兄,小弟不解,你为何愿意出此血本来换这样一柄宝剑?”
孟彦范哈哈一笑:“我是做买卖的,专营珠宝玉器古玩字画。平生阅宝无数,却专爱收藏我大唐皇家所藏之物,尤其是皇帝爷给功臣的赏赐,但凡流落到民间,别说是几十条金子,就是舍弃我一半的家产,我也乐意!实不相瞒,在我家中,已集有数百件这样的珍品,其中不乏太宗皇帝赐给魏征的佩刀、玄宗皇帝赏赐贵妃的如意……”
“呵呵,孟兄虽然富庶,但这为了心爱之物一掷千金的洒脱,倒是世间难找啊!”
两个人又聊了约莫一个时辰,一直等到太阳偏西。孟彦范来时正巧打舞阳路过,给晋晖指点了前去的近道,而他自己要北上许州探视他的兄弟,于是两人在小店门口道别。临别之时,孟彦范再三交代,若是今后生计上有困难,一定前往洛阳孟字号的玉器古玩店寻他。晋晖再三道谢,这才挎好宝剑,翻身上马,又独自往舞阳拜寻故友去了。
且说当年在集上与晋晖不打不相识的小混混名叫王建,表字光图,原先在项城居住,后随父亲逃荒来到舞阳一带。王建在家中行八,晋晖虽然还长他一岁,但依旧称呼他为“八哥”。晋晖与王建一见如故,虽因欣赏他一身好拳脚,更是看中王建为人重义气。先前王建身边便聚集着一群当地的穷孩子,有的比他还年长。有时候家里揭不开锅了,这帮半大的孩子也会干些偷盗的营生。晋晖也曾参与过一两次,每次“得胜”归来,王建总会和大伙均分“战果”,故而时间一长,这群孩子都对他服服帖帖。所以,当他听父亲说起他的这位故友在做私盐营生时,丝毫不感到意外。他甚至能想象出,王建会依旧如当初那样将赢利所得公平均分。
晋晖赶在日落前到了舞阳。他并没有进入县城,而是径自往记忆中光图所居的城北而去。
绕过一个小河湾,前方是熟悉的麦场。多年没有收成,场子已经荒废了许久。顺着田埂道往西边望去,清晰地见到稀稀落落的几十户人家散落在广阔的平原间。西沉的落日余晖将半边天色映得通红,这时候倘若能望见袅袅炊烟,那该是怎样一幅祥和美好的画卷。然而,世事无情,倘若中原的百姓都能够吃上一口饱饭,谁会冒着掉头灭门的危险去偷盗贩盐,甚至揭竿而起呢?
晋晖牵着马正走在田埂道上,忽然远远地看见从村落小道中走出一人。那人低着头,头戴宽檐的斗笠,腰间挎着一把刀,一身上下紧身束带,行色匆匆地正在赶路。红日将这人的影子拽得很长,那快步赶路的每一个姿势都被这影子夸张地放大了好几倍。晋晖心中一阵欢喜,真是想谁来谁啊。不用再细观来人的面庞,仅就这赶路时双手摆动的幅度,晋晖就再熟悉不过了——除了王建王光图,还会是谁!
晋晖本想径直冲上前大叫一声“八哥”,可忽然,他心念一动,想趁此久别重逢之机,找寻一番两人初见相识的感觉。想到这里,他从腰间掏出一根黑布,将面部蒙了起来……
此时,王建已经渐近,离他不过一百步的距离,依旧低着头匆匆行路。晋晖忽然快速奔向前去,离王建五步远时猛然从腰间抽出宝剑,剑锋出鞘在空气中苍苍振荡了几下,像一条银白色的水蛇一般直逼王建的咽喉而去。
晋晖现身之时,王建已经察觉到前方的异样,右手悄悄往刀柄上摸去。只在晋晖出剑的瞬间,王建手中的宝刀也哗啦一声飞出刀鞘,两把兵刃就这样在空中嚓一声划出几点火星。晋晖将剑快速收回,猛地又奔王建左肩而去,王建埋头一弓身,宝剑将他头顶的斗笠挑落在地上。
王建正心急赶路,却不料半道上一个不相识的蒙面人不由分说就劫道动手。两人过了十个会合,王建心中不由得奇怪:这人出剑快速凶狠,但除了第一下直捅自己喉咙外,其余每一剑都不奔自己要害,仿佛是朋友比武一般。他的好奇心顿起,急欲一睹此人真容。他卖了一个破绽,那人果然顺势将收回的宝剑又滑向他的右臂——电光火石,王建出乎意料地将刀反手砍向晋晖的宝剑,只这一瞬间的工夫,他身体轻盈地旋转了半圈,步伐疾速换动,右手食指和中指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扯下了晋晖蒙在脸上的黑布。
晋晖被王建这一系列快得出奇的动作弄得心惊胆战,本以为自己七年苦学可以给故友一些惊喜,却着实没有想到这几年王建竟然练就了这般身手。刹那间,两人四目相对。就在王建看清晋晖面庞的一瞬间,不由愣住。空气仿佛凝固了好几秒钟,王建才似乎由梦中惊醒,又惊又喜喊道:“光远,是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