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曾听说萨德侯爵的第五代或是第六代子孙现今仍生活在法国的某处,但做梦也没想到这个人今年会突然跑到日本来。现在这个喷气机的时代,世界变得越来越小,什么人跑到日本来都不奇怪,我也可以当作他和我毫不相干。我确实是萨德文学在日本的介绍者,但也不会因此和他孙子的孙子的孙子辈分的人扯上什么关系。就算是萨德本人,我也只是在纸面上打过交道,而在现实层面上没有任何联系。那个在二百四十年前——江户中期的元文年间,在遥远的大洋彼岸用法语呱呱坠地的人,那个终其一生大概见都没见到过日本人的法国人,我能跟他扯上什么关系?但随着这位萨德侯爵的后裔的访日日期越来越近,却开始有人频频打电话到我家。有要求对谈的,有要求采访的,有要求一起参加午餐会的,都是这种。打电话来的净是一些滑头的记者。
“怎么说将萨德在日本宣传开来的是老师您本人,从这个责任上来说,您也务必得点这个头……”
“瞎说什么呢。我的原则是绝不参加对谈和座谈会,你们也知道吧。更何况对方不是洋鬼子吗。我很少用洋鬼子这说法,但这种时候我就有充分的理由要用。不是我自夸,就算是去法国,我也一句法语都不讲。我可不想被看扁了。”
“只不过是不会说法语而已,也不用讲得这么神气吧。这样只要配个翻译……”
“不需要。那种东西,绝对不要。而且我下周打算去京都来着。”
“哎,真的吗?您这该不是临阵脱逃吧。”
“喂喂,什么叫临阵脱逃,话不能说得这么难听。我这边可是三个月前就跟老婆约好了的,事到如今可没法临时改动。”
“这时候拿太太出来当挡箭牌还真是让人始料未及啊。也就是说,您是要和太太结伴去京都奢侈一下咯?”
“就是这么回事。正好我也想去吃秋天的海鳗了。”
“哎,还真是拿您没办法。”
简而言之,我嫌麻烦。我既不是相声演员也不是播音员,要发言实在是太麻烦了;既不是主持人也不是推销员,要跟不认识的人见面实在是太麻烦了。尽管如此,这世上却多的是好事之人,不停地要跟座谈会啦对谈啦,甚至是演讲这种难上加难的的事情扯上关系。我不干。我身上绝没有那种服务精神。
出门旅行要说麻烦也确实麻烦。所以我每次出门必定有老婆同行。
只要有她在,我在旅行途中就可以一言不发。在巴黎的旅馆里,她明明连一个法语字母都不认识,却可以拿着写有片假名的纸片打电话说些什么“阿泼鲁特·莫娃……”之类的,让人把我们要的东西拿到房间来。在日本国内旅行时,就简直是耀武扬威。她会不闻不问地直接替我拿主意,而我只要跟呆在家里时一样,在自己身边布下厚重的、由沉默和安逸织成的防护网,舒舒服服地继续旅行就行了。若非如此,我是无心出门一游的。
我的京都之旅与那位萨德先生访日行程的重合虽然只能说是巧合,但如果没有在电话里斩钉截铁地回答记者,这次旅行也许终将落空。很难说是出于什么动机——原本动机或势头这种东西,不就是我们无意识中牵强附会地制造出来的吗?
我在小田原站坐上了新干线“回声号”的绿色车厢。萨德的末裔这等幽灵般的人物,早就被从我脑子里清出去了。一直记着那种事,肯定会糟蹋了难得的旅游情绪。
正如我每次旅行时的情形一样,此时车厢内空空荡荡的。在车站窗口买票是老婆的任务。虽然拿不出特别让人心服口服的理由,但比起“光号”我更喜欢“回声号”。要勉强说的话,大概是因为它跑得比较慢。跑得太快的火车(不,说错了,新干线是电车)已经不像是地面上的交通工具了,让我觉得很没意思。而且从东京到名古屋这么长一段路,连一站都不停这简直是荒唐至极。会到站停车的才是电车吧。守点本分行不行。
座席与座席之间的过道,会有推着推车做车内推销的女孩子经过。大概是因为车厢里空荡荡的,我感觉她们差不多每隔五分钟就会经过一次。
“来一份静冈特产的芥末腌菜怎么样?”
我虽然没有仔细分辨,但似乎有一个女孩会将“怎么样”的语音拖长成“怎——么——样——啊——”。卖东西的女孩有胖的瘦的、高的矮的,交替着经过。只有“怎——么——样——啊——”的女孩子,脸圆圆的显得特别妩媚。我想,她创造了自己独有的发音方式,想来脑筋也应该不错吧。
我想喝啤酒,但可惜的是“怎——么——样——啊——”的这女孩是专卖芥末腌菜的,而我也不可能在这地方买芥末腌菜。原本想着不会有人好事到在新干线的列车里买这东西,结果让我吃惊的是,斜后方座位上一个看起来像是普通职员的年轻男子有些不好意思地买了一份。那大概也是“怎——么——样——啊——”的效果吧。
我对老婆说:“我想喝罐装啤酒了,给我买一罐。”老婆就喊来女孩买了罐装啤酒。然后我又对老婆说:“给我打开。”于是老婆就把啤酒罐打开了。开啤酒罐是我不擅长的事情。不知为何,只要由我来开,啤酒必然会喷出来弄脏裤子。我总是在想,难道没有更简单一些的开罐方法吗?比如说在啤酒罐上装个蝙蝠伞伞柄处那样的按钮,只要用指尖按一下,“啪”的一声,它就会自动打开。
此时我突然想起,在《法华验记》或是《今昔物语》里,曾有过这样的故事。(回家后一查,发现这个故事不仅出现在《法华验记》和《今昔物语》里,甚至在《发心集》里也有。)
有个名叫义睿的僧人,曾翻山渡海走遍各地的灵验之所修行佛法。他从熊野出发翻越大峰山脉前往金峰山的途中,曾一度迷失方向。他原本打算吹法螺贝,利用声波反射造成的雷达效应探明方向,但未能如愿。又爬上山顶四下瞭望,目力所及之处尽是深山幽谷,越发分不清方向。就这样迷路了十几天,当他走得精疲力竭之时,义睿向自己礼拜的正佛一心祈祷能走到有人烟的地方。或许是佛祖保佑,他终于抵达了一处略微平坦的林地。林间有一幢僧舍。僧舍不像是在深山老林中,建筑极为华美,宽阔的前庭铺着白沙,庭院中草木郁郁葱葱。奇花异果,草木果林,净是些令人惊奇之物。
义睿大喜。他靠近僧舍一看,房里有一位年方二十、年轻美貌的僧人,姿态威严地在读《法华经》。其声深远,仿若琴瑟鸣奏。该僧读完一卷后,本以为他会将经书置于经案上,却不料展开的经书跳到空中,一圈圈自行卷了起来。在《法华验记》中记为“那经跃于空中,由轴到封皮自然卷起结纽,置于案上如旧”。《今昔物语》的记述也是大同小异。而在《发心集》中则记为“那经不经人手,自卷如旧”。这样的事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那僧人把经文从第一卷到第八卷读了个遍。
我非常喜欢这个故事。一想到摊开在桌子上的经卷以卷轴为中心,让人眼花缭乱地一圈圈卷好,不知为何就会觉得神清气爽。那年轻美貌的和尚无疑身具奇妙的法力,又或者他也像我一样怕麻烦。关于这一点,无论是《法华验记》还是《今昔物语》中都没有记述。如果有日本文学研究者能帮忙研究一下就好了。
事关开啤酒罐尚且可以将就,但对我这种在工作上经常要把书籍拿进拿出、打开合上的人来说,这个和尚所具有的某种隔空操作的法力,实在是让人羡慕不已。我在脑子里描绘出我想要的书从书库里的书架上顺溜溜地脱出的光景,书本飘飘忽忽地飞到我跟前,翻到我想看的页数,无声无息地停泊在我眼前的书桌上。等用完了,就又会“啪”的一声,自动合上,飘飘忽忽地飞回书库吧。
我在新干线上一口气喝光了罐装啤酒,脱掉鞋子把脚放在脚凳上,放倒座席的椅背,沉沉地睡了一阵子。等我醒来的时候,电车已经行经滨名湖的湖畔了。
“来一份静冈特产的芥末腌菜怎——么——样——啊——”
列车早就开过了静冈县,但她仍然前来叫卖。按这架势,只怕是要一直持续到抵达京都为止吧。真是辛苦了,我想。
说出来也许会被人笑话,从东京到京都的新干线沿线诸地,我最喜欢的就是滨名湖这一带。要说原因的话,是因为透过车窗能看到这一带有很多四四方方的人工水池(大概是鳗鱼的养殖场),水池里有小型水车水沫飞溅地骨碌碌快速转动着。有时候水车也停工,一台都不转。每逢此时我就觉得遭到了背叛,十分丧气。水车转得比较快的时候,有时水沫会挂上彩虹。那到底是做什么用的呢?我总是一边这么想着,一边逐一地望着那些水车。
我自己都没意识到,我在这里提及了两个转动的场景。骨碌碌卷起来的经卷,和骨碌碌转动的水车。这两个场景的特征还不止于此。还应指出:它们都是不经人力自行运作的。看来我生来就格外喜欢这种类型的事物。无论是在空想中还是亲眼看到这种场景,心情都会不知不觉地好起来。其心理学上的动因,我以前既没有考察过,也不想在这里做考察。这不仅会让读者觉得无聊,我自己也确实不甚明了。也许并非是不明其然,但这杂而无章的内容也已经够不知所云的了,我们还是换个话题吧。
要说到从新干线上容易看到的山,除了富士山之外大概也就是伊吹山了吧。从孩童时期起,我就很喜欢百人一首中的“恋君何其切,如若(伊吹的)荒原草”,以至于只有这张牌不愿意被人夺走。我从书上得知这首和歌中的伊吹山不是指近江及美浓交界处的伊吹山,而是指下野国的伊吹山时,觉得被人当成傻子耍了一道,同时认为长久以来欺骗了我的藤原实方朝臣是个可恶至极的家伙。除了伊吹山外,从新干线上也经常能看到安土山。那是个低矮的山坡,前几年我曾为写信长和安土城相关的随笔爬上去过,不过后来我也分不清了。我曾指着窗外告诉老婆说“你看,那就是安土山”时,也许就弄错了。相同形态的小山在这一带有好几座。但即使是弄错了,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
“来一份静冈特产的芥末腌菜怎——么——样——啊——”
这简直就像是自动人偶一样,我想。这些在车内推销的女孩子们,在新干线运行的过程中,永无休止地推着推车往返于第一节车厢到最后一节车厢之间。列车内含着这推车小小的来回运动、小小的振幅,从东猛冲向西。我觉得这正像是行星伴着小小的卫星的公转运动,沿着自己的轨道一路狂奔一般。
琵琶湖出现在视野里又消失之后,列车抵达了京都站。
我们在车站前坐上出租车直奔K旅馆。因为K旅馆临近繁华地带,所以这阵子每次去京都我都会在他家落脚。
在酒店的房间里,我们打了个电话给住在神户的K大学麻田教授。我们早就通知过他今天会抵达京都。拿起话筒拨给麻田的当然是我老婆。我这人对电话抱有不明不白的不信任感,可能的话这辈子都不想碰话筒。虽然觉得对麻田这样的前辈多有不敬,也希望他能谅解我让老婆代言。麻田在电话另一端指定了花见小路上的某家饭馆,我们就在那里碰头。
麻田是个有趣的人物。他经常公开说要扔掉K大学教授这份麻烦的工作,去开个悠闲的茶馆或是面馆,也不知是真是假。我对他说过:“不过,还是等拿到养老金比较好吧。”他笑着回答说:“不,就算我现在辞了工作,也应该拿得到养老金。”这人有种用一般方法撬不动的狷介,还保持着现在已经很罕见的那种从未去过法国的法国文学研究者的骄傲。他是无价的珍稀人物。
我一直为我一句法语也不讲却能在法国横冲直撞一事感到自傲,但在没有去过法国的麻田面前,这种自傲就行不通了。小巫见大巫,我也不得不脱帽致敬。
我们离开酒店,在暮色笼罩的京都街道上蹓达着。离约定的时间还很充裕。我们在河源町路左转,朝四条大道的祇园方向走去,边走边浏览着商店的窗户。这种时候让人觉得闲适轻松,很是不错。
祇园的花见小路对于我这种在东京长大的人来说是个少见的地方。一边要避开京都特有的开得又凶又猛的汽车,一边可以沿着狭窄的小路一间屋接一间屋地打量过去。
“终于,我找到了‘新喜乐’,位于通往护城河沿大路街角。我在木格门前看表,太早了,才四点半,离约定时间还有一个半小时。”——这是我钟爱的森鸥外《追傩》中的一节,而此时我的心情与小说的主人公多少有些相似。因为时间还太早,我们就当是散步,穿过歌舞炼场前的道路走到了昏暗的建仁寺门口。
那就顺便继续引用一点森鸥外吧。“我走进格子门。门里是三和土地面,很清洁。却被我踩上泥脚印,我心里局促不安。我道歉说,来得太早,接着就被让到二楼。”
当然,我们没有“被让到二楼”,只是坐在吧台前而已。麻田要从神户坐电车转车过来,想来一时半会儿还不会出现,我就决定边喝啤酒边等他。店里还有两个比我们先来的客人,一片安静。
吧台后面穿着白色罩衣的厨师们正无言地忙于手中的菜刀,也有在用炭火精心烤松蕈的。他们穿的高齿木屐每走一步都会敲击在三和土地面上,这给人一种无以言喻的活力感。我脑子里冒出来一个奇特的念头,觉得厨师们搞不好是为此才穿木屐的。
老婆眼尖地看到店内侧的墙上挂着写有菜名的木牌,兴奋地轻声说道:
“哎呀,有老虎鱼呢。我想吃炸老虎鱼。”
“稍微等等。等麻田到了再点。”
“哎呀,还有方头鱼呢。我想吃酒烧方头鱼。”
“点那么多你一个人哪吃得完,笨蛋。”
过一会儿我又看了看菜牌,发现老虎鱼的木牌被翻了过来。也就只是过了一分钟而已。“哎呀,什么时候翻过来的。”我这样说道,感到茫然若失。如果是《发心集》的作者,大概会写成“不经人手,自行翻转”吧。我也确实没看到店里的人靠近菜牌去把它翻了个个儿。
老婆还在不死心地问店里的人,回答是:“对不起,二楼有很多客人,所以虎鱼刚才都卖光了。”
这趟旅行不知为何和“隔空操作”的概念就撇不清关系了,我想。我决定要出门旅行一事,说不定也是某种东西隔空操作的结果。虽然不知这“某种东西”到底是什么,但仔细去想却觉得毛骨悚然。
正当我漠然地想着这些事情的时候,店家的格子门“哗啦啦”地打开,高个子的麻田带着女伴笑眯眯地出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