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约在距今十年前,我曾经为了在京都六波罗一带寻找某座寺庙而徘徊于烈日之下。想来是夏末的时候,更何况那一带原本就很热。
现在已经记不太清楚了,但勉强顺着薄弱的记忆抽丝剥茧的话,我记得一开始我确实是先去了三十三间堂前面的京都博物馆。在那里看了什么我已经不记得了,但既然去京都是为了找与六道绘相关的东西,看的也就应该是与净土教相关的展品吧。接下来去了旁边的养源院,这倒跟六道绘没关系,只是顺路去跟我喜欢的宗达的杉门绘打了个招呼。然后穿过五条大道向北,经过香火旺盛的六波罗蜜寺前,在乱七八糟的横街上漫无目的地四下徘徊。那一带被称为六道,而我要找的寺庙名叫大椿山六道珍皇寺。大概是因为我不太熟悉京都的街道,这一带明明不是特别难找,我却总也到不了目的地。因为找不到,暑热的天气就越发难捱。
六道珍皇寺在《今昔物语》里称作爱宕寺,又作念佛寺,也有叫作鸟边寺的。这座寺庙以前曾有过宽广的领地,从六道一直覆盖到五条坂。一说它是小野篁所建,是一座历史悠久的寺庙,但因为所处位置的关系,中世以来屡次在战火中被烧毁,一度成为废寺。现在规模缩小了很多,也没什么观光客,藏在北面的建仁寺的阴影中悄无声息地存活着。不过每年在盂兰盆节的三天里会举办六道祭,京城里的善男信女们群聚于此,买来金松的树枝,敲响迎灵钟,迎接先人的亡灵。这活动从以前起就非常有名,据说这三天会盛况空前。但我最终寻访到的珍皇寺,在原本就狭小的寺内还开辟了停车场——这话虽然有点失礼,但怎么看也不像是善男信女群聚而盛况空前的地方。
我绕到库里去问情况,出来的是体态圆润的住持夫人。住持不在,但因为已经事先告知过来意,我马上被领到了本堂旁一间通风良好的屋子里,我想看的那幅绢本着色的六道绘就挂在墙上。住持夫人一定是在等着我来吧。
可惜的是,我对那幅六道绘毫无兴趣。那是一件不入流的作品,硬要说就是恶俗至极,跟我前些天在近江的寺庙看到的镰仓时期富丽堂皇的六道绘一比,格调完全不能相提并论。我感到非常失望。在热情地迎接我并天真地夸赞着自家寺里文化财产的住持夫人跟前,我感到进退两难,只能尽量不至于失礼地在口里暧昧地应着。
我无意间看向庭院,看到一口生有苔藓的古井,为了能不着痕迹地换个话题就问道:
“那口井是……”
住持夫人立刻回答道:
“那就是篁传说里的井。据说小野篁能随心所欲地穿过那口井前往彼方世界。小野篁不是地狱里阎魔王厅的判官嘛。他在此世和彼世就要分头扮演两种角色。有趣的是,篁要去彼世的时候,是从这个珍皇寺的井里出发;而从那边回来的时候,是从位于嵯峨清凉寺乾方位的生六道回来。”
“清凉寺就是那间释迦堂吧。也就是说,有条地下通道横贯京城东西,一直通到那么远的地方吗?”
“这可就不知道了,传说是这么说的。”
住持夫人说的是一口漂亮的京都腔,但因为我没有自信能再现女性的京都腔,所以只能让她用无趣的标准语来说话,还请谅解。她还说了这样的话:
“据说小野篁这个人特别喜欢睡觉,比普通人要久很多,而他睡觉的时候,就是灵魂去往彼方世界的时候。当他的灵魂回到生六道、变成此世之人的时候,小野篁就会从深深的睡眠中突然睁眼醒来。彼世指的就是睡着吗?总而言之,这也是个有趣的故事。”
住持夫人一边缓缓地扇着团扇,一边用带着特殊抑扬顿挫的调子不停地说着。我虽然不是小野篁,却也像是中了催眠术一般,差点儿就这么直接睡下去了。那是下午四点左右,西斜的阳光照进了库里,外面的蝉频频鸣叫着……
如果我当真中了住持夫人的催眠术,在安静的六道珍皇寺中沉沉睡去的话,接下来要写的故事就会是我的黄粱一梦。作为作者来说这平凡且不负责任,因此我决定不这么写。实际上,那时候我也并没有睡着。我对住持夫人郑重地道了谢,体面地离开了珍皇寺。那一天我还有其他地方要去。
走到外面时,不知为何脚下感觉晃晃悠悠。这应该不只是因为我在库里用不习惯的正座姿势坐了很久。
文和年间离那场应仁年间的大乱虽然还有一百多年的时间,但由于元弘建武时期就已经开始的战乱,京城里的厅堂宫殿已经被烧得所剩无几。洛东六波罗一带曾有过的繁华已经荡然无存,化作了一片荒凉的焦土。那时,在珍皇寺未被烧毁的念佛堂里,住着一个可疑的男人。在讲述这个男人的事情之前,我想首先说明一下六波罗这一片的情况。
谣曲《熊野》中关于牛车上路有这样的句子:“沿河行来不多时,匆匆已到六波罗,地藏菩萨在此处,车中伏身拜我佛。转眼又到爱宕寺,六道路口任抉择。此路通冥途,见之足为裹;鸟边山在望,骸骨腾烟火。”从六波罗到鸟边野,东山山麓下的这一片地区,自古以来就作为埋尸地及墓地而为人所知。空也在鸟边野一角的六波罗建了六波罗蜜寺,把这里当作跳念佛舞的云游僧们的据点,这也是因为这些僧人中有很多隐亡,这些人专事“圣”的工作——火化及埋葬尸体。隐亡继承了古代处理尸体的游部系统,随着律令制的崩溃,他们变成了饵取法师、非人法师、声闻师等俗法师,四处云游,因此他们当然会被空也的集团吸收。正如行基有他的沙弥集团一样,空也的集团就由这些不在户籍编制内的云游僧人构成。
还有另外一说,认为从桓武帝迁都时起六道珍皇寺就开始被用于火葬。火葬场虽然随着时代流转四处迁移,但这里总是固定的一处。它门前的路被称为六道,人们相信这条路通往冥土。如果这里自古以来就是火葬场的话,那就好理解了。至于这处火葬场作为火葬场之用一直到什么时候,则是诸说纷纭,没有定论。
话说,在珍皇寺未被烧毁的念佛堂里,住着一个可疑的男人,这是文和二年的事情。据传这个男人,是和坂东武士们一起从东国流落至此的仲间或足轻,不知何时离开了南北朝战争的阵线,投身于敲葫芦跳舞的敲钵艺人行列中。人们称他为马卡贝,想来这应该是“真壁”的发音。真壁这个姓,在关东以北似乎较为多见。这个马卡贝因其发明的一种集团舞蹈或无声剧,被视为在民众间引发恐惧及敬畏之念的超人。这种舞以创始人的名字命名,叫作马卡贝舞。
马卡贝舞是一种男男女女装扮成各阶层的人物(如公家、武家、僧侣、商人、百姓、游女、乞丐等)围成一圈跳舞的极为单纯的舞蹈。圆圈中心是马卡贝,他或吹着笛子,或敲着钲鼓,或打着编木。马卡贝本人不做装扮。即使不做装扮,他那副异样的容貌也足够引人注目了。据说他瘦得皮包骨头,外形就像是字面意义上的活骨架。
马卡贝作为导演,即使在给每个人下达细微的演技指示时也从不开口。他长于演哑剧,吓完了人又能马上做出露骨的猥亵姿势,让人们为之大笑。为了参加马卡贝舞集合而来的近邻民众,无一不对他的指导俯首垂耳。他身上散发着一种能牢牢束缚住人心的灵威,没有人能抵抗这一点。
马卡贝舞的寓意非常简单明了,几乎不需要任何说明。对于生于乱世的民众来说,大概没有比死亡面前人人平等这种思想更容易接受的吧。马卡贝长得正像是死神一样。死神吹起笛子敲起鼓,一瞬间,无论是贵族还是贱民,男女老少们都发疯般平等地随之起舞。参加这种舞蹈就是与死神同在,能逃离这世上的苦难。这样一来,还有什么必要唱诵阿弥陀的佛号呢?马卡贝虽然没有直接说过这种话,但这种舞蹈形式展示出的那种无比直白的刹那主义的教诲,所有人都能平等地切身感受到。
舞蹈最初只是以马卡贝为中心的十人左右规模的小活动,随着口耳相传,这六道十字路口不断有从京城各处前来参加的人和看热闹的人蜂拥而至,以至于像举行田乐时一样搭起了看台,办得热热闹闹的。贞和五年六月曾发生过一起著名的事件,在四条河原举行田乐时看台垮掉,瞬间死了五百人。马卡贝舞虽然还没到那个程度,但盛况也相差无几。由于新事物的魅力,人们像是飞蛾扑火一般扑了上去。连当时让出了四条京极的宅邸、沦落到伊吹山麓柏原城里的佐佐木佐渡判官入道道誉,都曾在某晚跟倾城白拍子一起偷偷跑来看马卡贝舞,可见当时这种舞受到了怎样的好评。道誉照例撒下大量钱币给以马卡贝为首的舞者,以慰劳他们的辛苦。
值得注意的是,这种马卡贝舞完全摆脱了那发源于净土信仰、由空也和一遍系统传承而来的念佛舞的宗教性。它与后来京城和堺的民众不遗余力推广的现世主义性质的“风流”的那种娱乐性也完全不同。它是一种从中世到近代的过渡期现象。15世纪公卿们的日记里留下了大量对在京都、奈良及堺地区蓬勃兴起的“风流”和囃子物的记录,但这种现世享乐型的新兴阶层祭礼也和马卡贝舞没有任何关系。从无目的性和随心所欲这一点来说,与宽永年间在江户城里的小路上一边跳舞一边四下奔走的著名狂人泡斋的行为多少有些相似。但马卡贝舞并不像泡斋那样单独行动,而是集和人群并伴有细致的演出。从这一点来看,还是应当把马卡贝舞当作是一种独特的存在。
最后我还必须指出,马卡贝舞圈里包含有恐怖的要素。有传闻说,加入了马卡贝舞圈的人,不久之后必会死亡。而一旦有人真死了,就会被说成是因为曾经加入到马卡贝舞圈里。这互为因果的关系与这马卡贝舞之圈一样,在马卡贝身边形成了一个无懈可击的圆环形态——死亡的圆环。尽管如此,想要加入这死亡圆环的人却不见减少,这大概是恐怖反而会产生鼓舞作用的心理学原理在作怪吧。
任何时代都会产生具备怀疑精神的人,同理,也有人强烈怀疑马卡贝不过是个不择手段捞钱的骗子。就算参加者不全是佐佐木道誉这样心胸宽大的老爷,每次举办马卡贝舞的时候,也肯定会有不少进账。虽然没有入场费,但总有人会撒点施舍钱,正所谓积沙成塔,集腋成裘。这样想来,骗子一说也不全是无稽之谈。
当时有个入山修行的僧人叫景海,住在现在熊野之地的草庵里,他一直看马卡贝不顺眼。他不认为这是骗子捞钱,而认为马卡贝的行为乃迷惑世人的魔之行径。他在私下里拼命活动,力图让幕府下令禁止马卡贝舞。但凭他一个在各国都毫无名望的陌生行者,最终还是没能取得实效。景海怒火熊熊,等着找到机会抓住天魔的马脚。
某天晚上,这个景海突然出现在六道的十字路口,走近了黑黝黝地立于焦土之上的珍皇寺念佛堂。他打算偷窥念佛堂里的情形,看穿这个名叫马卡贝的可疑男人的真正面目。
就把这景海当作是作者的代言人吧。或者当作是读者的代言人也行。我是想说,把他当作是一双观察的眼睛,而不担任其他角色。
或者干脆放弃山野修行僧景海的这个第三人称,把景海称作“我”好了。撤下曾经出场过的人物,作者取而代之跑到前台,这主意也不坏。接下来我就打算用第一人称“我”代替景海讲故事了,敬请谅解。又或者可以看作是我在珍皇寺的库里中了住持夫人的催眠术做了个梦,而梦中看到的光景正如下文。
闲话少提。
我像蜥蜴一样趴在念佛堂的护墙板上,护墙板间有个缝隙透出了一缕微弱的光线,于是我单眼凑了上去。
里面有什么呢?放在地板上的油灯灯芯正烧着,火焰因缝隙透进去的风而摇摆不定,巨大的影子在昏暗的室内不断跳动。念佛堂里空荡荡的什么也没有,只是在近处散落着餐具、水瓶和提桶,显示这里有人生活。
说到人,居然能看到有两个人,一男一女。我的好奇心被这意料之外的情景煽动了起来,凝神向缝隙里面看去。
女人看起来年纪不大,身体却像怪物一般异常地肥胖丑陋。她正昏昏沉沉地躺着。因为实在是太胖,眼睛鼻子嘴巴都埋在两颊堆起来的肉里几乎看不清。身上只是从肩到胸口搭着破衣烂衫,松松垮垮的下半身一览无余。应该说是因为肥胖或者某种异形吧,女人阴处的缝隙一直延伸到肚脐附近,让我见之几乎魂飞魄散。她像是要脱光衣服睡觉,把刚才还穿在身上的衣物团成一团扔到了脑后。
男人还醒着没睡。他一只手支着下巴,另一只手放在膝盖上,弯腰蹲在地上,像是在入神地思考。他一动不动,几乎不像个活人。这男人简直与刚才的女人形成对比,他皮包骨头,瘦得吓人。他头上没有一根头发,眼窝深陷如两个洞,连嘴唇上都没长肉,生生地印出了牙齿的形状。他的手脚仿佛是枯木,似乎动一动就会发出噼里啪啦的干裂声音。奇怪的是,他的眼窝正中的瞳孔还在发光,嘴里还能吐出有温度的气息。原来这就是传说中的那个马卡贝。
这时,女人抖动着她那肥胖脑袋下的双下巴,用乌鸦般的悲痛声音说道:
“你也够了吧。你那没完没了的欲望我已经受够了。背叛了同伙,跑来做这种下流的活儿,你到底是打算一本万利地赚多少钱啊。”
这时我第一次听到了此前没人听到过的马卡贝的声音。那是像空气嘶嘶漏出一般的嘶哑声音。
“吵死了,丑八怪。少在那儿啰里八嗦的。还有最后一笔大买卖没做呢。听好了,明天给我老老实实地到五条坊门的酒家去,把之前放在那里的马卡贝舞的行头原封不动地拿回来。听懂了吧。”
“就算你这么说,凭你平时给我的那些红不拉叽的私铸钱,都不知道酒家还肯不肯听我的呢。把你那些不知道藏在哪儿的大笔宋钱拿出来啊。拿出来我就去。”
“你还敢说我藏了一大笔宋钱。你还不是经常一个人跑到我在酒家置下的仓库里翻个底朝天。真是个无可救药的臭女人。早知道是这样,就不该想着要冒什么险,早早打发你回关东的乡下才对。一旦开始打起仗来,就没法在这一带跳什么舞搞什么钱了,这么明白的道理。到了那个时候,六道的十字路口就是堂堂的地狱一号大街。要干就只有现在干。这种事你都不明白吗。”
“要说冒险的话,至今为止也不知是谁冒了一大堆的险呢。就算你扒了再多死人身上的东西,要是没人帮你拿到城里去卖掉的话……”
“嘘,声音太大了。外面说不准有人听着呢。我可不是小偷。我只是个微不足道的街头卖艺人。笛子是我的命根子。只要有笛子我就能活下去。一想到我的笛子能让那么多人忘我地跳起舞来,我就满足了。钱什么的根本用不着。”
“哼,不合身份的漂亮话就别说了。就算你长得再像一副骨架子,也不可能光靠喝西北风过日子。马卡贝舞这些天没日没夜地繁盛一时,就算不提佐佐木老爷给的那些钱,你可也已经赚了不少了。那些钱我才不信你没给藏到哪里去。”
“看我不开口你就说得起劲了是吧,看我不把你的舌头拔下来。”
“那我就干脆在被你拔掉之前多说点儿呀。如果我把你的秘密说出去,你肯定会在贺茂河原被砍脑袋。光是扒死人的寿衣还不够,还跑去墓地挖骷髅,卖给立川流的那个破戒和尚。那是什么时候的事来着,我可还没忘呢。”
“闭嘴,都说了别大声说话了。”
在女人不知何时才是个尽头的威胁面前,马卡贝闭上嘴慢慢地站了起来,迈着生硬的步子向念佛堂的入口处走去。
“哎呀,这么大老晚的还出去吗?”
“是啊。光是看到你那张脸就心烦意乱。我出去透个气。”
马卡贝信步走出门外。我慌慌张张地藏到了阴影处。
外面月光如水。马卡贝迈着像是被风推动一般轻飘飘的步子向东山方向走去。我悄悄地跟在他后面五米远的地方,留心着不被他发现。
走了一段路后,来到了八坂塔的所在地。这座塔在治承三年被雷火烧毁,建久三年由赖朝重建,还没完成就再次被战火波及,如今只剩下一副凄惨的外壳。马卡贝像是熟知这五重塔的情形,径直走了进去。我也跟在后面进了塔。
塔的外观虽然被烟熏得黑不溜秋的,但三间见方的内部却出人意料地没有损毁,看上去还挺宽敞。木阶上净是蛛网和灰尘,要想无声地爬上台阶很需要一番努力。从第一层爬到第二层,再爬到第三层、第四层,最后到达顶层,走到塔外的回廊上放眼望去,在四十米的下方铺陈开的世界被如洗的月光照得雪亮,瓦砾中一片焦土,荒凉至极。
我缩在勾栏的影子里,打算看看马卡贝在这五重塔的顶楼上要做什么。
马卡贝在天花板的椽子处悉悉索索摸了一阵,拿出来一个事先藏好的小木箱。他打开木箱伸手进去,掬起满满一捧铜钱,哗啦哗啦地清脆作响。箱子里全是进口的宋制元丰通宝、宋通元宝等。他用手捧着,用手指拨弄着,那原本不像是活人的脸上浮现出梦幻般的陶醉神情,枯木般的手脚开始发起抖来。随即,他的眼珠子仿佛就要从眼窝里飞出来,下巴和膝盖开始痉挛,让人觉得他的身体眼看要四分五裂了。到了最后,在极度兴奋之中,他呼吸急促地扑在木箱上,像个死人一般一动也不动了。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他终于从昏迷中苏醒了过来,用悲伤的眼神望向散落在木箱旁的铜钱。他两手把铜钱一个一个仔细地捡起来收好,然后又慢吞吞地把木箱藏回了原来的地方。
然后他像是要把沉溺于快感后的愧疚感一扫而空般,站起身从墙缝里抽出了一根笛子,走到塔外的回廊上。为了不被他发现,我急急忙忙沿回廊逃到了另一边。
马卡贝的笛子是随处可见的竹笛。他一只脚勾在回廊的栏杆上,用头和下巴打着拍子,对着万里无云、月光朗朗的夜空静静地吹起笛子来。笛声越来越急迫,再次把他带到了忘我的境地。
我在不知不觉中被笛声吸引,心绪因清亮的旋律波澜不止。我无意间往栏杆下看了一眼,不由得大吃一惊。五重塔看起来像是在虚空中漂浮着,慢慢地打着转。我生怕自己被抛到虚空中,用双手紧紧地抓住栏杆,不自觉地闭上了眼睛。在马卡贝的笛声停下之前,五重塔一直一边打着转一边在空中摇曳着。
在明亮的月光下,我清楚地看到马卡贝在吹完笛子后,擦去了脸上不知不觉流下的泪水。
然后他快步走下塔内的台阶,慌慌张张地出了塔。留在塔顶的我向下望去,能看到那个小小的人影肩上扛了一把锹,朝着鸟边野的方向走去。
14世纪时欧洲曾出现一个奇妙的说法——死神之舞。我们在很多壁画和木版画中都看到过这种题材。其中最有名的就是汉斯·荷尔拜因的木版画系列。死神以骷髅形态出现,他奏着乐器,命令从国王到乞儿所有身份的人随之起舞。
死神之舞在法语中写作danse macabre。在同样是拉丁语系的西班牙语中不写成macabre,而写成danza de la muerte。muerte就是死亡。那么,macabre又是指什么意思呢?
根据英国考古学家弗朗西斯·杜丝的假说,这个词与沙漠隐修士圣玛加里(法语里写作Macaire de Scété)的名字有关。这名隐修士在埃及的底巴依德所看到的幻象,被画进了比萨著名的坎波桑托壁画《胜利的死亡》中。也就是说,danse macabre是danse macaire的变形。但这种说法并无确实的根据,如今已经被放弃。
根据加斯东·帕里斯的意见,macabre在古代文献中常常写作marcadet,这是第一个描绘死神之舞的画家的名字,或者是为此咏诗的诗人的名字。但在中世纪,无论是多么著名的美术作品,都绝不会以作者的名字加以称呼,因此这种说法也站不住脚。
有一种比较有趣的说法指出,macabre源自“墓地”一词的阿拉伯语(复数形态音近macabre)。这个词经由西班牙被法国军队普及开来,然后被14世纪的诗人吉恩·勒费弗尔写进了他的诗里。这是一个值得商榷的假说,但在这里就不详述了。
另一方面,埃米尔·马勒在他的大作《法国中世纪末期的宗教艺术》一书中,将macabre与《旧约次经》中的马加比联系了起来,这似乎是目前最妥当的见解。danse macabre翻译成拉丁文就是maccabaeorum correa,发音与马卡贝极为相似。在中世纪的教会里为死者举行弥撒时,据说会引用《马加比二书》中的一节,而马加比家族中的犹大据说正是设立了祭祀死者制度的人。
且不论日本文和年间的马卡贝舞与《圣经》中同音的马加比有没有关系,它与出现在14世纪后半叶欧洲的死神之舞之间的一致性,要说是偶然也未免太过奇妙。曾有法国的青年学者以此为题,写过比较宗教学的学位论文。我虽然也参考过这篇论文,但里面只有常见的普遍性解释,对于写这篇文章没什么太大帮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