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年后的一天,我掩卷长叹,对自己在那个下午的敷衍感到遗憾。
如果二十四岁的我不是那么孤陋寡闻,如果我当时读了那本奇书,了解陈渠珍这个名字所涵指的一切,我想,我会义无反顾地拽上老饭,立马上路,去重走百年前的老路,去体验那茫茫雪原上的九死一生。
那个叫陈渠珍的人是清末民初的一员武将,持戈驻藏大臣赵尔丰帐下。
陈渠珍出身武备学堂,本是才子,文采武功皆为人上人。这个出类拔萃的年轻人一入藏地,红顶子的仕途、跨民族的爱情便纷沓而至。雪压枪头马蹄轻,彼时的陈渠珍正是少年得意扬鞭策马的人生节点。
奈何少将军一头撞上的是大时代,他遭遇的是近代中国百年大折腾的当头炮。
辛亥革命时拉萨亦有同盟会起事,他本是新派人物,同情革命,但毕竟也是清廷遗臣,忠义难以两全,故而率部众百二十人冒死遁走。陈渠珍不迂腐固封,亦不随波逐流,在名节和良知的权衡间选择走出这一步,着实令后人生叹。
可前路却并非坦途,他们走的是九死一生的羌塘荒原,那里平均海拔近5000米,比拉萨的海拔高出来近2000米,是世界屋脊的屋脊。一个羌塘的大小,相当于两个浙江,秋冬时节,那里是最耐磨的游牧者们也不敢轻易涉足的茫茫荒野。
陈渠珍计划取道羌塘草原,翻越唐古拉山入青海,抵汉地。踏上这条路时,他不是没有评估过要面对的苦厄,要直面的劫难。但他依然坦然上马前行,并未犹豫。当时是1911年的晚秋。
羌塘路茫茫,无给养无得力的向导,一路上极尽苦寒,断粮长达七个月。部众接二连三饥寒暴毙,几乎每天都有人永远地仰倒在雪原上,赤面朝天,连一席裹尸的草席都没有。
道德的底线一再被撕裂,剩余的部众要么反水火拼,要么人相食,人性的丑恶比藏北大风雪还要凛冽,弱肉强食的丛林法则恣意横生。在人性的绝境中,甚至连陈渠珍都难以自保。随从亲信全都凋零了,唯剩其妻西原万里生死相随到西宁。
西原本是工布江达的藏族贵裔女,两人的相遇相知是一场奇遇。
陈渠珍曾在工布江达有过一段安宁的驻防时光,他本性情中人,爱结交豪客,林芝贡觉村的藏军营官加瓜彭错就是其中一个。一日,加瓜彭错邀他做客,宴饮中,陈渠珍第一次见到了加瓜彭错的侄女西原。
西原那时不过十五六岁年纪,变身男装,为客人表演马上拔竿的精湛马术。西原矫健敏捷的英姿为陈渠珍留下了深刻印象,因而向加瓜彭错极力称赞,后发现是一明媚小女子,更是惊讶异常,连连感叹。
席间,加瓜彭错笑说,既然如此错爱,那就将西原许嫁给你吧。西原娇羞不语,当时陈渠珍以为不过笑言而已,也就漫然答应。不料几日之后,加瓜彭错真的将盛装的西原送来。女装扮相的西原楚楚动人,漂亮得惊人,顾盼间的一回眸,一下子揪住了陈渠珍的心。
她是朵含苞的格桑花,一遇见他就绽开了,一生只为他陈渠珍一个人开。
谁能想到在这离家万里的藏地,一言之戏竟结如此姻缘。二十余岁的陈渠珍自此堕入一段惊心动魄的爱恋之中,终其一生也无法和西原这个名字再剥离干系。
婚后的西原亦随夫征战,她不畏流矢烽烟,屡屡临危救命,尤其是波密之役时,她于陈渠珍及其部属有居功至伟的救命之恩。她并不觉得自己是在付出或奉献,只把这些,当成自己应尽的本分。
彼时的西原,不过是不到二十岁的一个小嫁娘。
她对他的爱几乎浓烈成一种信仰,一种可以让她舍生忘死、放弃一切的信仰。她是他的爱人、母亲和护法绿度母,他要走羌塘,她万里相随。她本藏女,不会不知道前路意味着什么样的生死……就算安抵汉地,今生她也几乎无缘再重返藏地。她需要为他放弃父母、语言以及故乡。
她没有什么犹豫,甚至没有询问他什么,只是绷紧了弦,舍命相保。
真正的绝境中,男人女人的界限会迅速被打破,所有人的优势劣势一股脑地被挤压在一个水平线上。有些时候,对于高海拔的生存之道,汉地来的军士们反而不如她一个普通的藏女。
可危急关头,她依旧是挺身而上,不论艽野之上人性沦丧到何等龌龊的地步,都无法改变她的本色。饿极了的汉兵要杀藏兵果腹,相对健壮的人要啃食同袍,她不畏刀斧,挺身为弱者呼号。可苟延残喘的人们早已回归到最原始的丛林法则中,哪里还管她靠人性的本能来苦苦恪守的文明底线。她又冒死带人去猎来野驴野狼,只为保住羸弱者的性命。
野驴野狼不常有,没被饿死的弱者只好一个接一个地被他们的同类吃掉。西原所做的一切,渐成徒劳。
她为死者垂泪,为保不住他的亲随而垂泪,她抹干泪水后誓死保住她的丈夫,她几乎已经忘记了自己只是一个瘦小纤细的女人。当人人自危,人人求自保,一切都无法掌握控制的时候,她用她唯一可以掌握的,自己的生命来护持她的男人。
她充起他的卫兵,护犊一样地护着他。她自己少吃或者不吃,省下口粮给他吃,还假装自己吃过。她逼他吃最后一块干肉的时候说:“……可以没有我,不可以没有你。”
她用人性中最朴素纯洁的一切深爱着他,就像始祖的先民一样,以一个女人所有的一切爱着她唯一的男人……没有人比她更配得起“爱人”这个词汇。
情之所至,缘订三生,相依为命到绝境时,他俩订下三世盟约:
六道轮回中,愿永为夫妻。一个汉族落魄军官,一个藏族贵胄女儿,依偎在茫茫雪原上,呢喃着的声音被风吹散又聚拢。旁边是死去的人和没有任何生机的世界。那一刻,他们却是不再恐惧害怕的两个年轻人,生死之事忽然变得无足轻重。
反正天上地下,能与君相随,死又何妨。
情之所至,或许感动了雪域护法,艽野中的神衹网开一面,没有收走他们的命。
西原悬起一口真气,终于护送陈渠珍安抵汉地。
彼时已是1912年的初夏。
奈何苍天不仁佳人不寿,用尽最后一丝心力的西原灯油耗干,逝去在西安城。
临终前,西原遗言道:“西原万里从君,一直形影相随,不想竟然病入膏肓,不得不与君中道而别……愿君南归途中,一路珍重,西原已不能随行了。”
……她用她的命来爱他,仿佛她这一生一世的任务只是伴他一程……任务已然完成,她已然到了离去的时间。彼时西风鸣络帷,秋乌夜啼,穷困潦倒的陈渠珍孑立灵前,凑不出一副最粗陋的棺椁钱。
他潦倒到甚至无法扶灵南下,无法带她的骨殖去淋一淋南方温润的雨丝。
美好的一切都随风逝去了,陈渠珍茕茕孑立在没有希望的西风里。人生的大悲凉,莫过于斯。
故事还没结束。
多年后,陈渠珍重新崛起于湘西老家,广聚披甲人,割据一方。届时,他已是威名赫赫的一代“湘西王”,几乎与自治山西的阎锡山比肩。陈渠珍风骨依旧,他不畏权势,硬桥硬马地守着自我构架起来的处世原则,在一锅汤水的民国官场里硬得像块石头。他耿直高傲,屡次开罪于蒋介石,明知会被打击报复,依旧屡次与蒋介石斗气。这个经历过羌塘大悲死地的男人,一生仕途历经孙中山、蒋介石、毛泽东三个时代,终其一生也不屑于去磨砺棱角,去圆滑处世。
东山再起后的陈渠珍把西原接来湘西,迁葬在自己的故乡小城凤凰。他叱咤半生后,于1952年得善终。六年后,1958年,西原在凤凰的坟冢被推平,遗骸不知所终。
陈本儒将,前尘往事付诸笔端,故而有了那本日记体奇书《艽野尘梦》,这本书他自少年得意时起笔,从二十六岁驻军四川,调防西藏讲起,山川人物,藏地风土,工布奇恋,辛亥风云,羌塘生死……于西原逝去时戛然而止。
陈渠珍雄踞湘西时颇重文教,兴学建校广泽乡里,自己也勤于修学,行军帐中也是累牍的书画古籍,不仅自己读,也让贴身的人读。
他的一个贴身中士小书记受其熏陶,笔耕终生,乃至成为文豪。那个小书记名为:沈从文。芸芸世人只津津乐道于沈从文,不知其师长陈渠珍。芸芸世人只知追捧《边城》,不知有《艽野尘梦》这本奇书。芸芸世人只知道小说里的边城翠翠,不知有一个藏族女子,有血有肉,名唤西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