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玛央宗当年来西藏的时候,大学刚刚毕业一年。那时她还没有文身,也没有脱光了衣服站在北风中自拍裸照的勇气。当时她一脸青春痘,辞掉了重庆报社的在编岗位,揣着毕业证来拉萨报社面试实习生,且试用期没有工资。
我第一次见她的时候,她曾无情嘲笑过我。
那时候浮游吧的木门上并排写着我们两个老板的名字:大冰、彬子。她哈哈笑着问我,这家店是个日本女老板开的吗?
我作势抽她,她龇出一口白牙问:“你信不信我咬人?”
……
那时候我们还不太熟。熟了以后,她习惯这么回答:“你不抽我的话,我就给你一毛钱。”她的钱都放在贴身口袋里,一毛一毛的,薄薄一叠。她没有钱包,不用化妆品,“老干妈”辣椒酱拌白面条就是一顿饭,她是那时我们当中最穷的女孩子。
安子、彬子和她很要好,每次出门吃饭都会喊上她。她并不怎么客气推辞,但几乎每次吃完都会和结账的人说声谢谢,她其实是个很懂事的孩子。
安子当时在一家小报社工作,跑社会新闻也写副刊杂文,靠条数领绩效工资。可拉萨就那么大点儿的地方,哪儿来那么多事件新闻啊,有时候跑一整天,一条也搞不来。安子没辙,就拽着她一起编人生感悟凑数。她那时候还是个没什么社会阅历的小姑娘,安子是个永远长不大的老男孩,俩人编出来的文字一派校园文学气息。
我那时候憋着劲儿想给他们身上刷上江湖烟火,于是借着提供素材的名义老给他们讲一些乱七八糟的故事。那几年,我曾一度痴迷于翻杂书,尤其对秘法仪轨和神通现的故事感兴趣,此类故事没少讲。我记得给他们讲苯教的神通故事:过去西藏的土匪看见出家人,给你扔一把刀,要求你把刀系个扣,就好像系带子似的系个扣。这样的话,他就不抢你了。过去这种打了扣的刀,在黑苯庙里的房上经常会挂上几把,几乎苯波法师人人都会……
安子纯情,但不二,听完故事,摸摸下巴继续编他的心灵文学,他后来没成为陆琪实在可惜。
白玛央宗不纯情也不二,但有一股钻牛角尖的劲儿。那时候,大昭寺转经的人里偶尔还能发现逆流反转的苯教徒,她当真抱着本子要跑去采访人家,让我们死活给拦下来了……一眨眼人又没了。
第二天,她跑来找我,见面就念:哦嘛直莫耶萨来德。
我说:“好家伙!大中午的就来念经超度我啊,我还没刷牙呢。”
后来才知道,她专门跑去学苯教八字真言光明法。
辛饶弥沃保佑,她那时是个多么单纯的小姑娘哦。
后来,单纯的小姑娘经常大白天关掉手机,消失几个小时。
但消失得很没有创意,一消失,我们就知道她又去钻各种游人罕至的小寺庙去了,比如布旦康萨。布旦康萨是一个冷清得有点儿诡异的小寺,在某一个时期却莫名其妙地成了全拉萨她最爱的地方。
那个地方很不好找,不知道是刻意布置,还是偶然导致。那看上去是一堵封死的墙。但如果你肯直直向墙走,就会在碰壁之前发现一条忽然蹦出来的小巷子,在小巷子几个幽暗的猛转弯之后,就会通达布旦康萨小寺庙。
说起来,有点儿像哈利波特传奇里的国王十字车站。只要穿过九站台和十站台之间的那堵墙,背后就是通往霍格沃茨魔法学校的特快列车。
霍格沃茨魔法学校的四周有无形的魔法墙壁保护着。
同样,拉萨的众多四合院也将这个寺庙血红的墙堵得严严实实,似乎在刻意掩饰着什么。其实也正是如此,听说这个小寺庙所供的护法神在密宗格鲁派教法体系中很有争议,有点儿离经叛道。如果不是被列入了文物保护单位,这个地方或许会被四周恐惧的拉萨市民给砸了,不过也未必,据说他们挺害怕这位厉害的护法神。
他们并不来这里朝拜,装作没看见,只有一些从牧区远道而来的康巴人喜欢拜这位护法,据说求财运极灵。可怕而离经叛道的护法神居然能带来财运,这种互相矛盾的寄生在藏地佛苯混杂的小寺庙中比比皆是,汉人不太了解,藏民了解却并不去深究。
白玛央宗自然是不求财的,她是被吓了一跳之后开始喜欢上这个寺庙的。她第一次来的时候,寺庙里一个人都没有,大门开着,时光凝固在院子地面上的光斑里。
她手抄着裤兜,慢慢往里走,然后就被吓哭了。
那天,那尊护法神的木像莫名其妙地被搬到大殿中间,光线阴暗—她以为那里坐了一具干尸。
哭完后,她擤着鼻涕,跑过去仔细端详。
护法神手中捏着一只心脏在啃……喻世明言还是警世恒言?
她一下子就看入迷了……不知道为什么,她终究没和我们说那尊护法的名讳威德,她一定是知道的,但为什么没说呢?或许她已经把他看成了自己的本尊,亦未可知。以她当时的性格,或许她傻乎乎偷偷去修习某种神通法门,亦未可知。
关于神通,多年后有个小师父告诉我,有是有的,但不过末技而已,正信者未必要倚仗着神通去证得无上正法正觉。
道理我懂。
那位小师父说:“法,不就是最大的神通么,先好好持戒。管你用什么方法,能心安理得地做个有智慧的好人,比什么都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