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当时唯一的家用电器(爱立信大鲨鱼R320蓝色)在离开我之前,起到的最后一次作用并不是通信。我和它分离在定日边检站,它跟着一个开三菱越野的司机走了,它用离去换来了我们最后的上山盘缠,和过边检站的机会。
没有这条大鲨鱼的话,我们指定会功亏一篑在珠穆朗玛前,所以我永远缅怀它。
在大鲨鱼离开我的同时,她右脚靴子的鞋底部分也发出了离她而去的警告。我把手鼓的皮背带裁下来一长条,用罗马式打发帮她捆住了整只右脚。
快到绒布寺的时候,已经能看到珠峰的全貌了,还拍到了日照金顶。我想庆贺一下,就跑去花20块钱买了一罐不知道什么年份的健力宝,我们分着喝,从舌头爽到了脚指头,居然有了一种极致奢华的感觉。
晚上,我们住到了绒布寺对面的旅馆,服务员不肯还价,我们赖着不走,磨了半天,被安排到一间烧着柴火的屋子过夜。夯土地面冰凉冰凉的,我们和一屋子的藏族马夫围着火堆默默烤火。火烤得每个人的脸都是红彤彤的,背后和屁股底下却是冰凉的。我轻轻拍起手鼓唱歌,人们安静地听,有个扎着红色英雄结的康巴汉子走过来拽起我,然后往我屁股下面铺上一方卡垫。
那是个漫长的夜晚,屋里是噼噼啪啪的柴火,屋外是呜呜咽咽的喜马拉雅山风。围着火堆的人们跟着我的鼓点儿摇晃着身体,分抽着烟,似睡似醒地眯着眼睛。
她抱着膝盖坐在我身旁,乱成毛线球一样的头发被火光映成酒红色。一整夜,我没唱那首惹哭了她的歌。
半夜,拉她出来看星空。珠穆朗玛的星空之瑰丽,不是笔墨可以诠释的,所有的星星都在闪烁,亮得像亿万颗钻石,让人惊喜的是,居然看到了流星。货真价实的流星,像有生命一样地跑过天空,然后不知道落入哪一国的红尘中。
我说:“你相信流星许愿这回事儿不?”
她说:“曾经信过,以后或许还会信吧……你说,一颗流星,意味着一个人死去了,还是一个人出生?”
山风扑面,我听不清她说的是“出生”还是“重生”。
我们在星空下站了许久,抬着头,各自审视自己短暂的半生。
我后来写了首戾气很重的歌,用来反衬绒布寺那夜的星空和流星。
撕开夜色阑珊时的稳重/ 制造点儿沧海桑田后的风/ 回望稍纵即逝的路径/ 条条有始无终的爱情/ 茫然时就喜欢眯起眼睛
我记得我是一颗流星/ 挥舞昙花一现的谜底/ 刺探这世界的云淡风轻/ 棱角渐渐消磨的瞬间/ 作一片因寒冷而凝固的水晶/ 我向来逃避所谓的光明
我记得我是一颗流星/ 传说中我注定败絮其中/ 外表心如止水内心玩世不恭/ 堕落在这个明媚的人间/ 然后在堕落中自作多情
来吧电光火石/ 滚吧安静的平庸/ 我只记得我是一颗流星……
天亮后,好心的马夫请我们吃了方便面,又把我们塞进小马车,一路马铃踱向珠峰。
山路曲徊,空气干冷且硬,那时珠峰刚被重新测量过高度,8844.43米,摇晃在马车上,海拔每攀升一截儿,心跳就加快一点儿,我知道,那不是因为高原反应。
终于,我们来到了珠峰大本营。
我们走过一顶顶帐篷,爬上大本营旁的玛尼堆,在风马旗旁迎风抛洒了一把石头龙达。矮矮胖胖的珠穆朗玛峰从丝绸地图上遥远的一点儿变成了触手可及的庞然一坨。
我履行了承诺,带她站在了当初手指所点的那一点上,一个“比拉萨还要远的地方”。一口长长的气从胸中叹出来,心里一下子变得空落落的,不知道该拿什么去填充。
她忽然问我:“大冰,你记不记得咱们有多少天没洗过脸了?”
还洗脸呢,我整个人早都馊了好不好……我看看她那锈色斑斑的脸颊,看看她草一样的头发,以及上面的花,看看她那分辨不出本来颜色的衣服和用皮条子绑着的靴子,看看她一路上流淌过的眼泪和曾带给我的心酸,还有她眼中的我自己。
我说:“我不确定自己是不是第一个抱着手鼓在这唱歌的流浪歌手,也不确定咱们算不算第一对一路卖唱来珠峰的神奇组合,我甚至不知道在这个高高的玛尼堆上应该献给你一首什么样的歌。”
她说,你给我唱《流浪歌手的情人》吧,哎呀好开心呀,好难为情啊,赶紧唱吧,赶紧唱吧……
她不是这样说的。
她站在猎猎风马旗下,微笑着对我说:“再给我唱一次《冬季怎么过》吧。”
她孩子一样背着手,对我说:“这次,我不会再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