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次见她是在蜗牛的酒吧,我喝多了青稞酒,去讨白开水。拉萨晚秋的夜已经很凉了,她依然穿着很单薄的衣服,酷酷地抽着大前门。锡纸烫过的头发,包头的线帽,长得像极了瞿颖。那时候,开往拉萨的火车还未开通,混在拉萨的女孩子们还都是爷们儿一样的,一水儿的登山鞋,她却穿着带跟儿的小皮靴,看起来很神气。
不熟,我们没怎么说话,一起坐在吧台边吸溜吸溜喝着白开水。蜗牛裹着毯子在吧台里吸溜,我抄着手趴在吧台上吸溜,她背靠吧台双手捧着大杯子吸溜。三个人用此起彼伏的吸溜声来打发午夜的时间。蜗牛酒吧的背景音乐是呻吟一样的绵长吟诵,我记得是葛莎雀吉的《北奥明法身宫殿》。我们喝水的节奏和着葛莎雀吉缓慢的吟唱,像在练习一种奇怪的瑜伽。
第二次遇见她,是在藏医院路口。她给一个英国作家当临时翻译,满世界采访混在拉萨的人们。她冲我抿着嘴笑,抬起手做了个喝水的姿势。
我说:“唉,那个谁,留个手机号码给我,回头一起饭饭。”
她扭头和那个英国作家说:“你看,我还是蛮有市场的。”那个穿着雪白衬衫的威尔士女人挑剔地打量了我一眼,矜持地歪了一下头,算是打招呼。
我心说,你丫矜持个蛋啊,我又不是要请你吃饭,你腰那么粗,和头小牛似的……
我和她说:“快点快点,手机号给我。你的老板快要拿大蓝眼珠子瞪死我了。”
她跟我说:“抱歉啦,我没有手机,也不用手机,要不然你把你的手机送给我?”
我舍不得我的手机,那个爱立信大鲨鱼是我唯一的家用电器,于是很没脸地走开了。
已经是入夜光景了,那段时间治安很差,有人被打劫。走之前,我把随身带的英吉沙短刀借给了她,也没怎么多话,只叮嘱了她这个点儿最好别去的那几条巷子。
天地良心,真没有想泡她的意思,就是想和她这样漂漂亮亮的小姑娘聊聊天、扯扯淡吃吃饭什么的而已。我那时候是个五讲四美、文明礼貌、又单纯又感性、还很随和的文艺小青年。
第三次见面是一周以后,她半夜来我的酒吧听歌。进门就窝进卡垫里,木木呆呆地一个人出神。我唱了一会儿歌,抬头看她不知道从什么地方掏出来一瓶酒开始喝。她失魂落魄,看也没看我一眼,所以我也没管她,继续唱我的歌。我唱了一首郑智化的《冬季怎么过》,唱完了以后瞅瞅她,她缩成一团靠在卡垫上,低着头,一点儿声音也不出,像睡着了一样。
我走过去戳戳她,发现泪水浸湿了整个膝盖。她原来在安静地,哗哗地流眼泪。
这是怎么个情况?这首《冬季怎么过》没什么毛病啊,怎么就把人家给惹哭了?这可如何是好。
冬季怎么过/ 在心里生把火/ 冬季怎么过/ 单身的被窝
冬季来临的时候/ 我总是想到我/ 明天是否依然/ 一个人生活
我究竟在害怕什么/ 是不是寂寞/ 想接受它的温柔/ 又不愿失去自由
冬季是一个迷惑/ 年年困扰我/ 年年我都在迷惑/ 年年这样过……
我蹲下来,说:“这个季节来混拉萨的,谁没点儿故事,不管你有多坎坷,也没必要让别人看到你哭成这个熊样儿哦。”……我觉得我挺会说话的一个人啊,怎么话一说完就把人家整哭出声儿来了呢?我想逗逗她让她笑一下,别哭出个高原反应什么的最后死在我酒吧,就用话剧腔说:“朱丽叶,在秋天是没人会帮你擦去冬天眼泪的。”她埋着头说:“嗯嗯嗯……”她上气不接下气地说:“就是有一小点儿难受,慢慢就好了呢……你陪我出去走走吧。”
我回头看看酒吧里,一桌北欧穷老外已经彻底喝大了,头对头地趴在桌子上淌口水,另一桌是两个老房子着火的中年背包客,四目相对、浓情蜜意、呢喃不休地完全沉浸在二人世界。
我说:“好吧,我挺乐意陪你出去走走的,但你要把眼泪抹抹,鼻子擤擤,不然一会儿出去了,别人以为我怎么招你了似的。”我一边忙活着穿外套一边问她:“说吧,咱们去哪儿?”我琢磨着公账不能动,但钱包里还有五十多块,要不然就出次血带她去宇拓路吃个烤羊蹄儿吧。不是有位哲人说过这么一句格言么:女人难过的时候,要不然带她逛逛街买买东西,要不然就喂她吃点食儿。反正看她这小细胳膊小细腰也吃不了多少……
她泪汪汪抬起头,说:“……去个比拉萨再远一点儿的地方。”我一下子就乐了。怎么个意思这是?演偶像剧呢?我说,好啊!我随手在身后的丝绸大藏区地图上一点,说:“您觉得去这儿怎么样?”我回头顺着手臂一看,手指点着的地方是喜马拉雅山的珠穆朗玛峰。她目光渺茫地看着地图上那一点,然后点点头说:“走。”那就走呗。
她用力裹紧了衣服,推开门走进了拉萨深秋明亮的午夜。我把手鼓背了起来,想了想又放下了……最后还是背着出门了。一个半小时后,我开始后悔。
这时,我们已经横穿出了拉萨城,沿着河谷走在了国道上。拉萨城的灯火早已被抛到了身后,眼前只有黑漆漆的山和一条被月亮照得发白光的路,河一样地绵延曲折,没有尽头。
我心想坏了,看来这小姑娘是玩儿真的。我开始心痛那两桌注定跑单的客人。早知道就该先收钱再上酒,那桌北欧退伍兵指定是要在酒吧睡到天亮了,保不齐明天睡醒了以后他们会自己跑到吧台开酒胡喝。彬子骑车去纳木错了,二彬子找他的小女朋友干坏事儿去了,Niko妹妹要到晚上八九点钟才会来浮游吧……我唯一那瓶为了撑门面才摆出来的瓷瓶派斯顿金色礼炮威士忌肯定保不住了,还有我自己都没舍得吃的新疆大葡萄干,都他妈便宜那帮维京海盗了……
不一会儿天就亮了。我实在是累了,赖在路边呼哧呼哧喘粗气。
开始有一辆辆车路过我们身边,呼呼地卷起一阵阵汽油味的风。我又冷又饿,掏了半天裤兜,掏出来一块阿尔卑斯奶糖,立马飞快地偷偷塞进嘴里。一抬头,她没事人儿一样默默站在旁边看着我。
我瞅着她的鞋,我说:“哎哟,厉害啊你,穿个小靴子还能走这么远。你属藏羚羊的啊你。”
逗她她也不接茬,只是拿鞋尖踢地上的石子,踢了一会儿,自己跑到路边,伸出一只胳膊开始拦顺风车。她有个美丽的背影,修长的腿、纤细的脖颈和腰,看起来很好吃的样子……我嚼着糖看着她拦车,心想厉害啊,看来技术娴熟经验老到,是个搭顺风车的老手。
没过一会儿,我们搭上了一辆开向后藏方向的中巴车。司机是藏族人,满车都是藏族人。我挤在一个老阿尼旁边,老人家一身的羊肉味,和所有藏族老人一样,不停转着手里那个尺多长经筒。车每次一转弯,她手里转经筒的坠子就狠狠扇在我腮帮子上,我给扇急了,又不好和老人家发火,只好每被扇一次就大声喊一声:“丹玛泽左(呼神护卫佑持的意思)。”
我每喊一次,老人家就笑笑地看我一眼,后来还伸过一只手来摸摸我的脸,说:“哦,好孩子。”
她这时终于有了一点儿笑容,她往旁边挪了挪,给我让出点儿躲避流星锤的空间。我紧贴着她坐着,心想这姑娘怎么这么瘦,隔着衣服都感觉到骨头硌人。我问她:“你叫什么名字?”她玩着手指,说别问了,问了我也不说。我说,好吧。过了一会儿,我又问她:“你小名儿叫什么?”她说:“我说了,别问了。”她左右望望,然后把目光放在了车外。我说:“OK,我不问了……那怎么称呼您老人家?”她恶狠狠地叹了一口气……旁边的老阿尼笑笑地摇着转经筒,我觍脸去找阿尼搭讪。我问:
“阿尼,名热卡(老人家,您怎么称呼)?”老阿尼示意我等一下再说话,然后很神奇地从怀里摸出一个吱吱响着的手机,开始接电话。我捅捅她,说:“你看你看,你连个手机都不趁,连人家老阿尼都用手机。还是诺基亚的。”按理说,她应该和我解释一下她不用手机的原因,但她没有。一直到今天,我都不知道这个神秘的原因。就这样,我在二十啷当岁时,跟着一个不肯说名字也不肯用手机的女人,一路颠簸,从拉萨去往珠峰的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