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子天生一副爱折腾的脾性,他出现在大昭寺门前后,像条泥鳅一样三两下就拱开了原有的局面。他很迅速地把四五拨不同流派的人搅和在了一起。成子喜欢用一种奇怪的语气和人讲话,一种介于亲和力和讨人厌之间的语气。
我记得他搭讪的第一句话:“你有火机没?”
我说,我没有。
他又问:“那你有烟没?”
我说,我没有。
他哈哈笑着拍我肩膀说:“太好了!那我请你抽一根‘兰州’。”
他掏出一根皱皱巴巴的烟,直接塞进了我嘴里。
很多年后,我听宋冬野唱歌,他唱:鼓楼的夜晚时间匆匆,陌生的人,请给我一支兰州……
我扑哧一声笑出来。
拉萨那个季节晚上九点才天黑,成子当年请我抽烟的时候是阳光明媚的晚八点,我们坐在大昭寺广场温热的地砖上,彼此是彼此的陌生人。
一根烟抽完后,我们依旧是陌生人,带点儿莫名温度的陌生人。
除了拉萨,我再没在这个世界上别的角落,以这种方式遇到过这样的陌生人。
成子慢慢变成了那个时期晒太阳的人里的交际花,那扇墙慢慢变成了一个半固定的沙龙,沉默的人们以他为轴心,开始彼此开口聊天。聊天人数逐渐增长,由起初几个小圈子拓展到部分厮混拉萨的穷老外,乃至部分操着半生不熟普通话的安多喇嘛。后来,慢慢演变成了大家每天轮流从幸福甜茶馆打一暖瓶八磅甜茶,大家边喝边聊。再后来,几个女生固定每天从雪域餐厅带两块酸奶蛋糕来,大家边喝茶边用脏兮兮的大拇指轮流抠着吃,一边各种断断续续地聊天。
那时闲聊的内容基本涵盖在四个主题下:一是如何省钱逃票,比如如何从八角街的巷子里翻墙进大昭寺,如何蹭墨脱兵站的饭,成子专门找了个本子记录大家的各种心得,那个手抄本一度风行在拉萨的穷鬼“拉漂”中,还被人摘抄精华发到了当时声名鹊起的磨坊户外论坛上,为我国的旅游票房事业狠狠地做出了负贡献。
二是彼此交流一些当时还算生僻的线路知识,聊一些想去还没去的地方,比如阿富汗和撒哈拉,比如当时还没太多人知道的泰北小镇PAI,比如成子一直想去盖房子的色达五明佛学院,比如我的布宜诺斯艾利斯之梦,比如如何去转鬼湖,如何走双湖,比如如何重走当年大卫·尼尔的进藏路,以及陈渠珍的羌塘路。
当时大家想去的地方后来陆续都去了,有不少人实现了当年的梦想,定居在了彼处,每年给我邮寄来五花八门的明信片。只剩下我的布宜诺斯艾利斯之梦,迄今未完成。
三是彼此把有限的藏文化知识互相灌输传授,像萨迦教派曾经的辉煌,波密王的传说,阿底峡尊者的生平,等等。人群中深藏不露的大有人在,好几个人不仅会讲拉萨话,还会康巴藏语和安多藏语,几种不同藏语之间的语音差别几乎雷同山东话和广东话之间的差别。我也是在那时候学会了一些简单的藏语对话,一直到今天都没忘记。
四是聊吃的,包括吃过的好吃的和接下来的饭辙。
那么浮躁的时代,大昭寺门前的闲聊算是一个难得的补习班。
那时候大家都穷,不论在内地有过怎样的经济基础,扎根拉萨后都变成了穷光蛋。没办法,那么大的藏地那么好玩儿的高原,谁不想痛痛快快地用脚丫子度量上几遍,谁不想多爬几座雪山多转几个神湖。人人都有个环球旅行的梦,几年走下来盘缠再省也是个小小的天文数字。那时候“穷游”的概念还没被烂炒成现在这么矫情,揣着足够包车的银子一路蹭车的事儿,大家还都不太乐意抹下脸来干,藏地路险多舛,上了车命就交给司机了,有钱干吗不给人家点儿?所谓能省则省,要省只能从日常开销中省。为了省银子,一天只吃一顿饭的朋友,我见过不止一个。后来“穷游”成了时尚,免费蹭车成了谈资,沙发客成了行为艺术。每当我遇到这些年轻的后来者时,总忍不住和他们讲讲当年那些也打工也行走的拉漂,讲讲生活方式和“生活表演方式”的区别。
当年的大昭寺前,成子是话题的枢纽人物,他总能把含着口水的话题落实在实践层面。他有个很神奇的本事,人再多也能搞到蹭饭的地方。有时候,一天还不止一顿。
成子是个热心肠的人,也是个心思细腻的男人,他每次都喊上一大帮人去所谓的蹭饭,是为了不伤到某几个真正穷光蛋朋友的自尊。很多次他所谓的蹭饭,我知道最后都是他自己偷偷结的账。
有一次我说:“成子是个好人。”
成子反问我:“咱们谁不是好人?”
在他当时的世界观里,还是坚信微笑是一定可以换来微笑的。
话说,我们谁最初的世界观不是如此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