奥运会那一年,路平没能去北京。靳松写了一首歌送给他,就是那首《老路小路》:
小路背起一把吉他/ 踏上一条离家的路
那是一条混不出头/ 也不能回头的路
苦乐自知有多少/ 处处是江湖
悲欢不知有多少/ 夜夜是孤独
小路变得有些沉默/ 别人说他有点儿酷
那是因为没有人知道他内心的苦楚……
歌词中有“苦楚”二字,有一次大家讨论过这个词。
我师弟的见解是:大部分时候,人们面对自我,未必会有那么多的喜乐安宁,更多的品味是苦楚,故而要灭苦得喜乐。
宋师兄的认知是:所谓苦,是名苦。既然常说万般皆苦,那眼耳口鼻舌身意能感知到的皆为苦,高兴也是苦,恬淡也是苦,都是空相。
我还蛮认可宋师兄的这番话,《心经》云:无垢无净、不增不减。这是证得般若波罗蜜多后的境界。苦是苦,亦非苦,乐亦是苦,苦和乐其实可以纸上画等号,然后统统橡皮擦掉,再忘记那块橡皮。
但我对宋师兄说:“你觉得咱们道理上刚才说得那么清楚,一个个大明白似的,其实你我谁又真正把第一步做到了,你识苦了还是我识苦了?这不是在这儿废话么?”
宋师兄瞪起眼睛:“禅门弟子岂不知言及佛法,开口即是错的道理吗?仰佛法之名来彼此法布施罢了,谁说佛法是用嘴说出来的?”
一旁的师兄弟们赶紧围过来拉架:“喂喂喂你们说归说别挽袖子啊……有话好商量好商量。”大家一直很担心我们有一天会说着说着措起来,连昌宝师弟都站了起来摇着尾巴挤了进来。
昌宝师弟是条哈士奇,刚皈依不久。大家就指着昌宝说:“你看,你们俩连师弟都不如,起码人家不乱犯嗔戒。”
这时,一个半天没说话的同修,幽幽地说:“我偶尔倒是会万幸这份苦楚的存在,不然我会忘记和自己对话,哪怕他是心魔……”
这位同修是路平的好友,两个人经常会默默地对坐一个下午。一个泡茶,另一个喝,彼此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出神,或许是在细细品味不同的苦楚吧。无常无我的状态,算是一种空吗?他们自己个儿也不知道那空是真的还是假的。
他也蛮喜欢这首《老路小路》的,有时候他捻着佛珠的间隙,会冷不丁地来上一句:“老路唱起的那首歌,为何让我泪眼模糊……”
那首歌写于丽江,是路平来到丽江一年的时候。
那时候,路平在丽江五一街下段的拐角处开了一家小酒吧,叫D调。
青石的门脸,青石的墙壁,长榻都是青石砌的。他把它当家,买了电视和电脑,吃住都在酒吧里面,忽然之间就安定了下来。他蓄起了一点儿胡须,人们开始喊他老路。此时,离他最初的漂泊,已经过去四年了。
他从北京一路火车到昆明,在滇南、滇西北飘荡了大半年后,一双破了洞的鞋才踩上丽江古城的青石板。他选择在丽江留下,就像当年从西安选择北京,从北京选择远方,丽江就是那个他找了很久的远方。
于故乡和北京,他是孤独的异类,于彩云之南的丽江古城,他却轻易地就能找寻到人生履历无比雷同的族群。
路平和我、大军、大松、靳松一样,是古城最初的一批流浪歌手,彼此看对方都像是在照镜子。人以群分,无论丽江这锅杂烩汤水有多深,大家都以一个小圈子的形式游离在“浮躁”二字之外,自得地混在浑水里。
后来,我们分别开过D调、跑调、大冰的小屋、第一代江湖、凡间、丽江之歌、低调小馆等一系列火塘或小酒吧,我们不是连锁,却胜似连锁,并以此为根据地,草创了游牧民谣这个民谣小流派。
我曾用矫情的文笔渲染过当时那种状态:
这个世纪初,一群把音乐当干粮的人,从天南海北、体制内外,揣着所剩无几的青春和还未干涸的理想,不约而同地溜达到了彩云之南,溜达到了雪山脚下的小镇丽江。
他们中有的平和淡定,永远一身褴褛布衣;有的堆起满脸胡须,总是低垂着眼帘;有的桀骜不驯狂放不羁,却人情练达和蔼可亲;有的低调寡言,从不向人述说哪怕一丝丝曾经的坎坷沧桑。
他们是这座小城的过客或者常住民,夹杂在无数的艺术家和伪艺术家当中,每天静静地唱歌、喝茶、看书、买菜、赖床、微醺还有恋爱。他们总是随身带着变调夹。他们弹琴,叮叮咚咚的,很小声很小声地唱歌给方圆三米之内的人听,他们唱自己的歌,无论是在街边还是吧台边,很小声很小声地低吟。他们也玩鼓,羊皮的、牛皮的、纸皮的手鼓,不是敲也不用力拍,而是轻轻松松地让手指在鼓面上跳舞。他们说有吉他和手鼓就够了,在这个拼命强调形式和配器的时代,应该做点减法了。他们说有三两个人肯认真听歌就已经很够了,他们不奢望被了解,不害怕被曲解,不在乎被忽略……他们的原创赚取过多少女孩儿的深情凝望,数不清了。他们的原创勾起过多少游子的哽咽呜咽,数不清了。他们的原创诱发过多少过客的莫名叹息,数不清了。他们的原创让多少男人会心一笑,让多少女人莫名缅怀自己曾经的少女情怀,数也数不清了。清风抚山冈,明月照大江。他们简简单单地玩着音乐,玩着玩着,玩出了一个民谣流派:游牧民谣。
共同的丽江背景、相同的音乐理念、类同的流浪歌手经历、出世又入世的原创歌词,物以类聚人以群分,没有比“游牧民谣”这四个字更适合用来定位他们这个群体了。
音乐是羊,他们游牧在路上。远芳萋萋的路上,车水马龙、行人匆匆的路上,长亭外古道边的路上,苍茫肃杀的路上,锦衣夜行却自得其乐的路上,扬鞭策马、狷狂高歌的路上,无法回头也不屑于去回头的路上……
他们都喜欢一句话:曾经有一个年代,流浪着的歌手被称作行吟诗人。
这是2010年以前,我写过的最矫情的文字。
没办法,现在必须找层防水防风的冲锋衣套上才写得出,我也觉得怪丢人的。
哈哈哈,对不起,敬个礼,请你吃块儿西瓜皮。
……
这么荒凉的时代,敢真正行吟的诗人注定饿死。我不怕死,那我硬着嘴,这会儿在这儿怕什么呢?
我怕看得越来越明白啊!
……
难过的是,老路唱起的那首歌,为何让我泪眼模糊……
那些美好得和假的一样的行吟,我肯说,可我自己肯懂吗?慢慢地,等我懒得张嘴了,是否又绕回到蝇营狗苟的人性深渊处了呢?
老路唱起的那首歌,为何让我泪眼模糊,为何那些落花流水留也留不住,为何滚烫的温度,总相忘于江湖,为何总有些遗憾,留在酒杯最深处。
我去你妈的万般皆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