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洋芋是上海MM,典型的公司白领,挤地铁、吃盒饭,在朝九晚五的日子里理智度过漫漫人生:理智的同事、理智的家人、理智的生日派对和相亲、理智地麻木不仁。
于是,她攒了年假来丽江放空,没想到遇见了他,一开始是艳遇,然后骤跌进了真爱。大军是她的安眠药,她心甘情愿地跌进了一场深睡眠。
小洋芋毅然决然地辞职,告别所有清醒的日子,剃了光头陪他浪荡在丽江街头。昂着的青皮脑袋,就像一颗圆圆的青皮西瓜,半蹲在他旁边打手鼓。他唱歌,她就打鼓,双眼微睨,乍一看像个刚还俗的大尼姑。颠覆一种生活方式,爱上一个流浪歌手,跟他卖唱在街头,是小洋芋的修行。她从不喊大军的名字,只喊一声“喂”,大军却很喜欢喊她的名字“小洋—芋”,胡子拉碴的男人拉长声音喊,有种微妙的温柔。他给她起的这个外号,实惠又管饱的意思。
这个有点儿二的姑娘,一点儿也不像是个爱上流浪歌手的文艺女青年。她胸部饱满红唇也饱满,嘴上永远叼着半支烟。看人的眼神直勾勾的,爱喝酒不爱说话,别人讲笑话的时候,她永远是冷冷地破梗的那一个。
我坐在自己的小酒吧逗客人玩:“有只鸟在天上飞,它只用一只翅膀飞,你们说为什么?”她在一旁不等别人思索,立马接口:“因为它愿意!”“还有一只鸟也在天上飞,它只有一只翅膀……”她依旧不看脸色地接话:“因为它很坚强,唉,这个冷笑话我早就知道了。”
除了大军,她说话做事都不太在乎其他人的感受,一点儿也没有上海女人的缜密精致。20大几发育良好的大姑娘了,依旧仿佛一个叛逆期的不良少女。
我却觉得懂她,她只是理智的日子过得太久了,刚刚开始体验青春期。她正试着在自己的梦中选择自己发育的方式。有好几回,我看着她,忍不住想伸出手去拍拍她的肩膀,像拍17岁的自己那样。
她在丽江结识的朋友不多,天天糖黏豆一样贴在他旁边。对他却是发自真心地好,屁颠儿屁颠儿的,再饥一顿饱一顿也受得,再不遮雨的出租屋也住得。眼耳口鼻舌身意,她关闭了部分感官,并未觉得苦。
我常去他们租住的小木屋蹭饭。楼下是厨房,有口好大的锅,楼上除了床和琴,别无长物。床单是扎染布的,摸上去粗粗的。他们搞来一块灰色的地毯铺在地板上,算是沙发、餐垫和茶海。那是个梦幻的小屋,起风的时候,整栋小木头房子会有节奏地轻轻地吱吱嘎嘎,像是一对耐力持久的爱侣,缠缠绵绵地在行周公之礼。
和所有情侣一样,两个人也吵架,一个生气了“噔噔噔”在前面走,一个背着吉他急促促地后面追,把青石板的路踩出一连串清脆的响。不吵架的时候,两个人偶尔会勾着小指走过大石桥,甩啊甩,把清寒的日子搅拌得浓郁而稠。
他们动过成家的念头,一起回过上海,返回丽江后却不曾提及和家长们交涉的情况。用脚后跟也能想出大军所遭遇的尴尬,在上一代人眼里,不管他长得有多帅气,终究不过是个流浪歌手。
他发梦攒钱做专辑,她理所应当地配合,手打鼓打裂了就缠上胶布继续打。那些白日梦,别人再劝他,她也不劝,她不是支持或理解他的追求,只是理所当然地配合。睡着的人怎么能叫醒另一个做梦的人,于她而言,丽江本身就是一场梦游。
她在丽江街头晒黑了脸,修持着这份亦幻亦真的感情,整整陪了他两年。
后来两个人的梦做完了。
按照大部分丽江爱情故事走向,小洋芋顺理成章地回归十里洋场。
他俩之间或许有过生离死别,但非外人能知晓得了。此类有始无终的故事在丽江不稀罕,常住民有自己的一套伦理体系,那是锋利而冰凉的一套体系:无所谓谁对谁错……不过是一场擦肩而过。
我却还记得小洋芋写的歌词:
我会一直陪着你/ 不管刮风还是下雨/ 晴天时候陪着你/ 阴天依偎在一起/ 你是我今晨的奇迹/ 漫长的一天我们在一起/ 如果上天安排你明天离去/ 走遍天涯我要找到你……
少女情怀总是诗,小洋芋的这首,写给的是一个叫大军的流浪歌手。
大军老唱这首歌,不论小洋芋在的时候还是离开后的数年。我听不出歌声中有什么变化,他唱得很坦然。有人故意提起小洋芋,来暗贬这个故事的有始无终,他不解释,我却能懂他。
我有个杭州朋友叫负小一,他说他从不会把“一直”“永远”这样笃定的词挂在嘴边,他说:“除非到死之前那一刻,人都没资格轻易使用永远二字。”
我有个济南弟弟叫纪宇,他肋骨上的文身是:“我命由我不由天。”
我有位师父叫释寂德大和尚,他开示我时说:“有一种逻辑关系叫信心、愿力、修行。”
小洋芋呢?
爱做梦的小洋芋,梦醒了的小洋芋……滚啊滚进了丽江红尘,又滚回了另一个红尘的小洋芋哦,你说梦话时秉承的是怎样的信心?
为何那么快让自己遗憾地醒来?
2010年,小洋芋重回丽江,不过已然是游客的身份。她皮肤变得白嫩,留起了长发,还穿着宝姿的套装裙。小洋芋重新变回了那个清醒理智的小白领,坐在我的小酒吧一根接一根地抽烟,大声地笑大口地喝酒。
她坐的不是我的小酒吧,是她已经放弃了的丽江。
我见不得那些欲盖弥彰的伤心,把她撵了出去。自此再也没见过她。熙熙攘攘的丽江,相忘于江湖的人们,安安全全的清清醒醒的不爱做梦的人们,我自此再也没见过这个曾经爱梦游的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