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只来自加德满都的手鼓。
和印尼产的、泰国产的、非洲产的不一样,它质地没那么好,鼓皮很厚。最初鼓面粗糙得很,历经上万次的击打磨砺,皮色已然发润。它声音虽然发闷,却是我最钟爱的一只手鼓。
我先后拥有过十几只不同国别、不同款式的鼓,它是其中最特殊的一只。
这不是一只普通的鼓。
那时候,拉萨会玩津贝手鼓的人不多,偶尔有的,也是尼泊尔产的。一个瘦瘦的男孩子对一个瘦瘦的小姑娘说:“你去尼泊尔旅行的时候,帮我带一只手鼓回来吧。”
他是个大家都很喜欢的男孩子。
她是个瘦瘦的、像风马旗一样伶仃在风里的女孩子。
我不知道他们之间有过怎样的故事,只记得他们都是那种沉默寡言,笑起来温暖腼腆的孩子。
这只鼓在加德满都的街头映入女生的眼帘。没怎么讨价还价,廉价的它就背负在女孩行囊侧畔,一路耐受着喜马拉雅山麓的坎坷颠沛,一路颠沛过尚在修建中的中尼公路。
鼓到拉萨的时候,人却不在了,永远留在了拉萨河畔。
……
那么年轻的一个男孩子,一句话都没留下,就永远消失在了拉萨河湍急的漩涡里。所有人都在难受,所有人都不愿相信他就这么没有了。
据说,他是在河边拍照的时候,多往河滩里走了两步。
就两步。
两步就走完了一个轮回。
或许他只是个来人世间历劫的天人,菩萨把他收回去了。
……
他死去一年后的一个中午,我盘腿坐在那个姑娘小小的饰品店里,分抽着一根白沙烟。我一眼看到了角落里这只鼓,鼓面上落满灰尘。
轻轻搬到膝旁,轻轻敲响它,因震动而轻轻扬起的灰尘腾挪在光明中。
那么奇怪的低音,厚重得好像叹息,又像割在手臂上的钝钝刀锋。
我把它抱到藏医院路灼热的下午阳光里,翻飞手指,最坚硬的四二拍也化解不了它固有的冷峻,最华彩的马蹄音抡指也化解不了它固有的坚定。
光明甜茶馆复杂的气味,乞讨的小普木晒皴的面颊,跏趺问心的安多喇嘛喃喃的藏语百字明咒,轰鸣的4500越野车牛一样喘息着行过我身前。
我汗水涔涔乱掉了呼吸,手掌红肿隐隐作痛。它斜靠在我膝前,像块石头。
姑娘叼着烟头蹲在马路牙子上打哆嗦。她说:“你背走吧,背走吧,送给你了,赶紧走,赶紧走吧……”
逆着暴虐的阳光走在藏医院路上,我怀中是阴郁的冰冷。
我背走那只鼓以后,没再和那姑娘怎么接触过,谁也没躲着谁,谁也没主动联系过谁。
男孩忌日那天,我背着鼓去拉萨河,往水里丢花祭他。那么湍急的流水,花却滞留在水面,魔术般地原地打转。
兄弟,我不敢敲响这面鼓,怕惊扰你永久的酣眠,亦怕扰了众人的沉默。
在岸边石头上,点燃一排烟,低着头,和大家一起低颂《金刚度忘经》。
兄弟,后来我背着你的鼓流浪到了珠穆朗玛峰,在日喀则它让我收获了使我内心得以强大八年的一次感动。
兄弟,后来我背着你的鼓又浪荡了一次川藏线,敲鼓给康巴姑娘听,敲鼓给支教义工听,敲鼓给格萨尔王说唱艺人听。我在德格巴帮乡借来唐卡师的笔,在鼓面上画了七宝花纹,写了一行字:伴我行天涯。
兄弟,我背着你的鼓回到了丽江,坐在布拉格餐吧门前的阳光里,敲着鼓写了一首歌,叫做《陪我到可可西里去看海》。
兄弟,后来我背着你的鼓去阿尼玛卿,去锡林郭勒,去德令哈,去巴音布鲁克……敲给血性的巴盟人听,敲给撒拉老人听,敲给弹冬不拉的哈萨克听。我背着你的鼓去了狮城新加坡,坐在克拉码头的桥上唱哭了一个叫小钻石的不良少女,让她放弃了自杀的念头……
兄弟,我背着你的鼓体验了各种交通工具,游历了大半个中国,一直游历到阳朔。
然后,我在西街上遗失了它。
丢鼓的位置在一座石板桥的桥头。
我开工半小时后接了一个电话,手鼓就并排放在身旁。等我挂了电话,它已不见了。
我把电话回拨回去,迁怒于那个远在连云港的熟人,再挂了电话以后,我为自己的无理而懊恼无比。后来过年过节的时候,他给我发过短信,我没脸回复。
鼓丢了以后,我沿着西街找了几个来回,又找了县前街,一直找到天黑。我去派出所报案,一个民警问我:“到底是什么样子的?长得像盘子吗?”我画图给他看,另一个中年民警问这只手鼓值多少钱,当他知道大体的价位后很善意地宽慰我说:“要不你别找了,再买一个好了。”
我有买,后来买了不止一只,最远的有从西非海岸漂洋过海而来的整块木头雕的,最贵重的有从突尼斯订购的骆驼皮鼓,可都没办法替代它。托尼泊尔的朋友给搞一只一模一样的,她们捎回来一对金属坎布拉手鼓,告诉我说:“不好意思,你要的那种材质的手鼓,几年前就没人在加都兜售了。”
第二天离开阳朔前,有新认识的朋友请我吃啤酒鱼。我被鱼刺扎得嗓子生疼,停了筷子,慢慢梳理满心的懊恼。
好像是丢失了朋友托管在我这里的一件贵重东西,我满心内疚,好像失信于人一样。不知道是谁拿走了这只鼓,或许只是一次恶作剧,只为开玩笑吧,或许出于种种原因没有找到我还给我。
我不怪你,要怪只怪我自己。
我不止一次和人说,多希望能再敲响它,可再没找到一只有那样音色的鼓。不少人笑我矫情,唯独我的兄弟丽江鼓王大松表示理解我,大松送我一只尺寸相近的托宁手鼓,后来我一直敲那只漂亮的托宁,敲了好几年,一直敲到2011年游牧民谣全国巡演结束。漂亮的托宁声音清脆又通透,有一种涉世未深的干净,和深沉忧郁的它完全是两极。
希望拥有它的人能够善待它,别蘸水擦洗它,潮湿的天气莫用吹风机烘干它,鼓皮是会开裂的。它或许还在阳朔吧,又或许在天涯海角的某一个小酒吧。
不知它后来伴谁行天涯。
我上次去阳朔时又坐在了那天唱歌的桥头,没再背鼓而是背了一只Hang drum。
我的兄弟老张坐在旁边弹吉他,成捆啤酒和我们的碟片摆在面前,一个叫大狮子的深圳帅哥帮我们收银子。那天晚上热闹到爆棚,几十个人围在我们身旁合唱。
我们唱:
妈妈要我出嫁,把我许给第一家,第一个他是混丽江的人呢,妈妈我不嫁给他。
妈妈要我出嫁,把我许给第二家,第二个他是混拉萨的人呢,妈妈我不嫁给他。
妈妈要我出嫁,把我许给第三家,第三个他是混阳朔的人呢,妈妈我不嫁给他。
妈妈要我出嫁,把我许给第四家,第四个他是个老流浪歌手哦,妈妈我不嫁给他。
妈妈要我出嫁,把我许给第五家,第五个他是个小客栈老板哦,妈妈我不嫁给他。
妈妈要我出嫁,把我许给第六家,第六个他是个破酒吧掌柜哦,妈妈我不嫁给他。
妈妈要我出嫁,把我许给第七家,第七个他多么的有安全感啊,但是他不爱我呀。
(哎)第七个有车有房有信用卡!但是他不爱我呀!
……
第二天就要出嫁的可笑同学在一旁笑,笑得脸都要烂了,她的老公法师在一旁唱得比谁都要起劲。
法师在阳朔开懒人窝客栈已多年,他已经不记得我了。我曾推开他家客栈的门,问:“请问你们见过一只很丑的手鼓没有,上面有一行字。”
当年的法师对我说:“兄弟,别着急,喝杯水先歇一歇。”
他递给我一杯水,我喝完后什么也没说,就匆匆跑去下一家了。
如今的法师应该早就忘记了这一幕,他在合唱的间隙递给我一瓶啤酒,问我:“大冰,第一次来阳朔吧,觉得阳朔怎么样?”
阳朔挺好哦,这个小城是我往昔人生某一段的终结者,就好像欠着一笔债一样,它提醒我需要还。只是,我还干净了吗?
弹吉他的老张当晚酩酊大醉,拽着我讲他即将辞去的工作,即将开始的新生活,即将面临的命运转折。我心不在焉听他说着,一边听旁边“小马的天空”里的鼓声。现在的阳朔和丽江一样,已经有很多人开始玩手鼓了,整条街上鼓声此起彼伏。我在想,如果每一只手鼓背后都有一段深邃的故事,这座热闹的小城是否能承载得了呢?
第二天,可笑同学和法师同学婚礼。他们人缘好,全国各地飞过来观礼的朋友近两百人。我主持完仪式后,指挥大家把法师扔进游泳池里。他刚爬上来,又被丢进去。水花溅得池边的人们满身都是湿的,大家高兴得哈哈大笑,法师在水里一起一浮,白衬衫贴在身上,勾勒出发达的胸大肌,两点全露,他捂着胸口也高兴得哈哈大笑。
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
法师,当年的一杯水今天用一游泳池水来报,够不够?
……
弹吉他的老张回到重庆后辞去了设计师的工作,在江北开了一家叫“末冬末秋”的艺术酒吧。开业的时候,我去重庆找他玩儿,他未能免俗,在酒吧里也放了两只手鼓。老张又喝得酩酊大醉,摇摇晃晃抱着吉他唱一些三俗的歌。
我搬起其中一只手鼓,坐在舞台边上舞起双手。灯红酒绿的重庆夜晚,酒吧里满满当当全是人,人们并不怎么听歌,都在开开心心地喝酒聊天,划拳扯淡。
人群里有一束目光久久地看着我,我抬头,那张似曾相识的面孔立马转去了别处。稍后,又转回头来,冲我微笑了一下。
我早就不使用登山背包了,早就习惯了拖着拉杆箱跑来跑去。我还没变老,但心里已经装满了,很多东西满得已经溢出来了,很多事情已经记不太清楚了,很多人也已经模糊了长相或姓名。
有些债以为已经了结了,看来还没还干净。
我就不上前和你打招呼了。抱歉,你为他买的那只鼓,被我遗失在了阳朔。……